尖頭鑲皮鞘,繡烏金海浪紋的靴子,其實是可以看過一眼就忘的,但蘭生忘不了。
她可以記不起那男人的聲音,卻仍記得飽含殺意的語氣。她可以記不起那男人要脅的原話,卻仍記得當時驚恐的感覺。更遑論她和他只隔開一排灌木,那雙靴子就在她眼皮底下。足底踩地,足尖慢落,悠然走動。她連他踱步的方式都記得一清二楚。
經過那日,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看人先看鞋,一遍遍複習那雙鞋的樣子,也準備有一天意外重逢。然而,萬般想不到,這雙鞋會出現在此時此地,屬於這樣一個人。
此地:皇宮。
此時:六皇子大婚。
此人:右虎營校尉將軍。
心驚跳,握杯的手輕顫。眼簾垂着,卻移到自己的裙邊。重臨殺境的慌恐心情絲絲抽離出來,手已不顫,反握着篤定。無論如何,那天的男人即便真是他,也認不出來自己。
“寒將軍不再任月華宮侍衛隊長,是因爲升職了麼?”五公主問道。
蘭生擡眼望去。一個身材不高的削臉男子,三角眼,鷹鉤鼻。五官不好看,身材不魁梧,但氣魄肅冷,令人相信他具有出色的能力。
“承蒙六皇子看得起。”寒索回答,“繼任隊長還是臣推薦的得力部下,想不到竟讓公主質疑。如果是他玩忽職守,臣一定嚴辦。”
“是得嚴厲些。六皇子傷重不理事,不代表底下人就可以偷懶了。明日搬去國師府。侍衛若不盡責,趁早全換掉,免得出事纔來追究責任。再者即便原本不歸龍虎營管,如今卻也要管一管了,畢竟保護皇族血脈何等重大,不可輕率推卸。”五公主說罷,讓寒索下去。
寒索應聲而退,臨走時看蘭生一眼卻無甚表情。
蘭生暗自慶幸,聽五公主說了幾句,一杯茶喝完。送出月華宮。瑤璇一直靜立五公主身後。眸中有明光,淡淡的笑,溫婉卻似鼓舞。
庭筠留慢幾步,“你好啊。知情不報。讓冉哥傷心。我過兩天會來找你麻煩的。”
“小郡王,我今天是新娘子,怎麼報去?至於冉殿下。他要傷心就不會在玲瓏水榭抱美人過夜了。別來找我,我今後就在家裡伺候丈夫,哪兒都不去。”揮手,不遠送,蘭生往鏡月殿走。
那個挨巴掌的小太監拎着燈,小心跟着。
“你叫什麼?”長廊冷清,心裡因見到了寒索而煩躁不安,蘭生想找人說話。
“奴才小坡子,謝娘娘剛纔救了奴才,免去五殿下一腳。”終於有機會謝過。
到處有人莫名奇妙謝她,她沒有做好人好事的喜悅,只覺得自己後腿越來越沉,甚至連“我沒救你”這樣的話都懶得說了。
“寒將軍本事很大麼?”趁着敵明我暗,蘭生想了解多一些。
“不知道,奴才到月華宮還不滿一年,來得時候寒將軍已經調走了。”小坡子答道。
“大概是什麼時候?”蘭生問。
“……去年六月吧。”小坡子想了想。
呃?火燒聽濤觀是五月,寒索六月升官,若聽命行事,極有可能是六皇子。但,六皇子下令燒道觀卻爲什麼??那道觀裡到底有什麼秘密,導致她落水也像極殺人滅口?
“那你還挺能幹的,不滿一年就得六皇子器重,跟着他到處走。想來發現六皇子摔傷的人也是你?”蘭生隨口說說。
“也沒那麼器重。”小坡子抓抓腦袋,“只是鏡月殿就那麼幾個人能用,平時六殿下身邊不愛留人伺候,奴才都在外殿。六殿下出事時,奴才不當值,纔沒被打死——”說了忌諱的字眼,連忙呸,又擔心皇子妃責怪,卻看她神情全然沒在意。
“不當值還捱打?”宮裡多無妄之災。
“捱打還算輕的,比起其他人……”至少逃得一條命,“其實是六殿下圖清靜,並非底下人疏忽。那些侍衛也是。六殿下說他們人太多,又個個凶神惡煞,看得他心情不暢,才守得遠了。”
“六皇子似乎很難伺候。”聽起來如此。
“我聽之前月華宮當差的公公們說六殿下以前很愛熱鬧,大概是去年又病又落水,就有些疑神疑鬼,把伺候的人頻換,又清空了鏡月寢殿,不喜人近身,只留幾個人乾乾雜活。總之是很邪門,陪六殿下游水的兩個宮女——”糟糕糟糕,不能說。
“說!有什麼我不能聽的?六皇子如今這樣,我就是你主子。”從沒想過有一天能混到皇子妃這個位置,但發號施令似乎每個人都會。
“是,娘娘。那兩個宮女說六皇子好像撞了邪,好好遊着水,突然發瘋一般喊娘娘救他。”左看看右看看,四下沒人,“娘娘,您可爲奴才保密,那兩人當晚就被奇妃娘娘下旨杖斃了,說她們魅惑誘主。那些話就讓奴才一個人聽見,奴才誰也沒敢說。”
“告訴了我,不怕我要你的命?”蘭生也是奇怪得不得了,還想起花王會船上六皇子話沒說完就往後仰倒的情景,莫非也是因爲邪門?
“娘娘是六殿下喜歡親近的人,奴才自然信您。”望臺上,他曾詫異殿下喚得那聲小小青梅枝,親密無間之感。當六皇子和這位南月姑娘大婚的消息傳來,他覺得殿下會醒的,一定會醒的。
六皇子喜歡親近的人就算是她,但她喜歡親近的人絕不會是六皇子。她以前的理想型是——嗯——是——,有點模糊了,卻肯定不是他這款妖美陰惻的。
回到殿裡,關門睡覺,在榻和牀之間,蘭生選擇趴桌。
牀,雖然大到四五人能並躺,讓她睡在活死人旁邊,有點毛骨悚然。榻,對着那扇窗和一片絕妙的景,讓她浮想聯翩,玉蕊看到貞宛和六皇子歡樂的地方,大塊粉紅粉紅的肉還太新鮮,躺不下去。桌,新的。桌布,新的。比地乾淨。
新婚之夜,能趴桌睡到天亮的沖喜新娘,也算幸福了吧。
第二日一早,蘭生去給奇妃請安。不知是撞巧,還是大家來撞她,三皇子的母妃賢妃,五皇子的母妃淑妃,九皇子的養母寶婕妤都在堂中坐着,害得她一個個跪,一杯杯敬茶。
“聽說昨日入宮路上不太平,更是聽說六皇子妃如何智慧冷靜,安定了人心,皇上昨晚還在我那兒誇這新嫁的孩子,又說飯鋪要開足三日,爲老六積善行德求安康。我好奇是什麼樣的姑娘,不但沒被嚇壞,還能隨機應變想出這麼好的法子。今日見了,果真落落大方,氣質不凡。”賢妃雖比奇妃年紀大進宮早,但奇妃是後宮之首,只能居位其下,樣貌也是遠不及,“我聽着都心驚,卻不知是什麼樣的歹人。”
蘭生只謝誇讚。
“不愧是南月家的女兒,即便沒有天賦能力,也不同一般大家閨秀。姐姐一直好福氣,羨煞了人。”淑妃跟她兒子的身材很像,福敦敦的,看着脾氣好。
寶婕妤只是微笑。九皇子十歲,生母早亡,就過繼給了她,太后看得就是她溫和不多話的脾性。
“也是賢妃姐姐說娶媳婦要娶個大兩歲的,如今我才知道真是不錯,穩穩當當不用人操心。”奇妃不是皇后,照年齡稱呼賢妃淑妃姐姐。
“我是過來人,這事聽我的自然沒錯。瞧我兒媳婦,大盛兒三歲,這些年府裡都是她操持,多整齊。盛兒沒有後顧之憂,也成熟得多。沒成親那會兒,孩子氣得叫我頭疼。”賢妃笑道。她兒子全名泫澈盛。
蘭生心想,三皇子確實不是孩子,是大叔混混,成天耍玩呢。
“姐姐不早說,錚爾娶了比他小一歲的。他那會兒才十六,媳婦十五歲,真像兩個孩子過家家,有事就來我這兒訴苦,愁得我生白髮。”淑妃道,也笑着。
“都是有福氣的,不然怎成了一家人?”奇妃一出口,真是大方中聽。
“南月氏的封名下來了麼?”寶婕妤問。
皇子妃有專稱,不然幾皇子妃叫着不方便。
“說是名中蘭字貴好,儘管一般不用名字,皇上親筆賜用蘭子妃,今後可沿用蘭字。”奇妃道。
“好字。好啊。”淑妃贊。
籃子?呵呵。
蘭生正覺無聊,她婆婆居然放人。
“蘭生,去給太后老人家請安吧,走前不用再來我這兒辭別。這是入宮的牌子,記得三五不時來報個平安。雖說天家規矩多,但如今也是一家人了,常來常往才能增進感情。”
蘭生收妥答是,有一種婆婆真好的感覺,走出去時聽到賢妃贊奇妃親切,走遠還聽到女人們的笑聲。一片其樂融融,宮鬥在哪裡?就像她當初剛回到南月府,聽她娘和老夫人親熱說話,沒有宅鬥只有家事,萬般和諧。但她不是純真,而是大概心裡有數。因爲自己不想參與,不會參與,所以看她們總是敬遠,不仔細也不關心暗藏的鬥氣。
到了太后那兒,得了不少賞,聽了一盞茶工夫的話,無非也是天家媳婦什麼好做什麼不好做,夫妻相處之道這些老生常談。
最後,太后嘆一聲,真心流露,“你可能也知道——”卻說不得真話,“看來哀家真是老了,動輒就想囉嗦。”
“過去的事不提也罷。太后娘娘,孫媳婦會好好過日子的。”倒成了蘭生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