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冷庵是𣈶瓏迷道連接東和南的光門,蘭生一直找不到,因爲她讓𣈶瓏先生只造陰宅的習慣圈固了,完全沒想過陰宅之外的可能性。不過,貞宛的影門身份,讓她突然聯想到貞宛命運的轉折點。
梨冷庵有一處光門,連南的密道就距離新都不過數裡地。庭震五月接手,三個月夠他造出一條直通的運兵地道。他運的兵,正是守獵山的三萬人。
這麼一想,就能明白,爲何庭震如此有把握,行動那麼顧前不顧後。
兵權自古由君王牢牢掌控,不說軍鎮之間互相監視,軍鎮大將也有人事牽制。老大想造反,老二老三未必想造反,就能鬧出點動靜來。這一點點的動靜,可起血雨腥風。再者,那麼多人要動一動,怎能不引起探子們的注意?即便調三萬兵馬守住帝都和新都的要道,沒有虎符,絕不能亂移。
然而,能神不知鬼不覺,避開所有人的耳目,直達造反地,對於有反心的將軍們而言,就沒那麼大的風險了。
庭震能將三萬人握在手中,不但有了穩贏的力量,而且新帝也好,景荻也好,他們對影門戰鬥力的估計就嚴重不足。新帝死得那麼快,是影門滲透的成功戰術,而景荻他們掀起的討伐,若不知這張底牌,也會死得很慘。
現在,多虧蘭生讓小黑傳訊,景荻知道了。
他手中兵馬一萬,先鋒軍已佈置入競技場,包括藏於賓客中的,泫賽泫冉和泫惠的數百名親衛,他自己養的五百名神弓手,還有混在內城衛中的兩千名兵將。
至於料算新帝死在庭震手中,趁勢能夠將新帝的衛兵變成一股戰力,他不篤定能成。但他並無所謂,因他還有這幾年招養的私軍七千人,就等着前方來訊,可以殺至競技場,讓影門措手不及。
這是在收集了很多情報之後,大家一起制定,齊心齊力,都覺得是十拿九穩的作戰計劃,包括景荻自己。
七千人,藏於相閣百官府前,自由廣場下方。
蘭生定名爲地馬,用一種複雜的算式,算出所能裝盛最多兵力的最小體積,由歐陽闕率領齊天造暗中建造。
因爲齊天造和北聯造衝突連連,互看不順眼,所以沒有引起任何官匠的懷疑。即便庭震走馬上任,監視各處工程的出土量和暗查秘道的存在,而北聯造負責的地渠水道已經夠他緊張的了,壓根想不到小小自由廣場下面有一個藏近萬人的秘堡。
然而,這種十拿九穩的自信,被擊穿了。
先有小黑傳來一張血字,上面是蘭生的筆跡,寫着“獵山軍歸影”。宇老他們爲影門多出三萬兵而震驚,他則爲這張血訊而震魂,無論如何,出兵的決定因此暫緩。然後,競技場方向傳來廝殺聲,探子急來回報,西南方兩裡外突然出現獵山軍,約三萬人,正往競技場趕去。
若不是蘭生及時傳出消息來,他們此時已被困競技場,就算不會讓敵人好過,恐怕也只能死得壯烈。
所以,一個個皆道,好險。
景荻另有打算,“宇老,你立刻帶人撤離。”地馬只能藏身,沒有秘道可走,撤退就必須趕在獵山軍發現他們之前,此時自然刻不容緩。
宇老立刻猜到景荻的打算,變了臉色,“主公三思,切莫辜負夫人送血書之心意。”
她死,他死,一諾千金。沒有她,他已是死人。如果競技場是她最後的戰場,那個戰場也一定會有他。
“這時雖然兵力懸殊,混戰之中我仍有機會帶她逃出。”口不對心,恐怕無人能懂,她對他的重要,勝過自己這條命。
景荻大步踏上灰白的高階,走向自由廣場的環廊。曾希望,和她一起坐在這兒,聽人們暢所欲言,看看自由的心大放異彩。她不在,這一切就沒有意義。
宇老率一羣謀士跪了一路,“主公,你若一意孤行,天下便落入賊子之手。庭震陰謀論者,影門小人爲多,改朝換代,蒼生仍在苦海啊。”
蒼生?景荻淡然呵冷。他顧天下蒼生之前,要先顧自己。
“我與主公同去。”簿馬,還有緊跟景荻,紛紛往上的百來條人影,那是照蘭生當年的提議,訓練出來的兵中王,“殺得一個是一個。”
“我也去。”京暮也在,這麼刺激緊張的一夜,他可不想錯過,“你要是死了,我們這羣人就是叛黨,新朝廷必定殺之後快,與其躲得像老鼠,不如大義凜然些。”
京暮一帶頭,謀士們突然也熱血起來了,起身要隨着去。
宇老腦仁都要裂開,但覺無計可施之時,只見前方飄來一大團墨雲,還以爲是獵山軍來殺,“這樣最好,撤也撤不得,大家死在一起吧。”
景荻對簿馬道,“起!”
簿馬立刻跑下去,和手下人將最底的一大塊草皮掀了起來,立刻從地馬肚中躥出一批又一批的人來,很快將自由廣場站滿,並井然有序鋪漫開來。
可,來得不是獵山軍,而是泫賽泫冉和泫惠,後面是他們的親衛隊,數百神弓手,以及不少內城衛,約莫一千幾百人。個個帶着戰過的煙氣味,見紅見青,精疲力竭,但不算狼狽。
景荻掃一眼就知道,這裡面沒有蘭生。最壞的打算中,蘭生和她那羣人應該同泫賽他們一道撤離。
泫賽怎不知景荻的關心所在,“她讓我們撤走,還聽到駙馬大叫抓住她的聲音。她身邊有兩大高手,應該能很快脫險。”他看了看七千人的陣仗,“撤吧,敵人多了三萬,需要重新計議。她若被困在裡面,別忘了,那是她造的地方,抓她不易。”
泫冉也說暫撤。
宇老鬆口氣,總算來了能幫忙勸的。
泫惠頭上綁了布條,左眼部位滲血,“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一人從那羣兵王中跳出來,指着她的眼睛驚呼,“你……王八蛋……”
泫惠本來就因爲兵敗而憋着氣,聽到馬秀的聲音,立刻噴火,“你才王八蛋呢!你來幹什麼!你不是服完兵役要回家娶媳婦了嗎?”
馬秀捉住泫惠的雙肩,不讓她亂動,“哪個王八蛋傷了你的眼睛!我要摳了他腦漿子!我就是來娶媳婦的啊,你不就是我媳婦嘛。”
原來,是擔心她。
泫惠哼了哼,神情卻一黯,“用不着你假好心,我自己的仇,自己報,瞎我眼的那王八蛋已死在我刀下。你滾開,現在想娶,我還不願嫁了呢。”
馬秀緊張了,連聲問爲啥。
宇老又頭裂,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分時候談情說愛。
這時,又一隊人跑過來,在衆士的喝止聲中,爲首之人高喊,“我乃王麟,求見大哥。”
景荻立刻撥開人羣,親自迎上,頗激動地捉他雙臂,道聲好兄弟。
千言萬語不必多說,兩人生死之交,爲彼此的恩人。
王麟與景荻拍肩,“小弟慚愧,未能將嫂子帶出,但我救來一人。”一轉身,他扶出一位女子。
正是曾大姑娘,瑤璇女官,梨花面半邊高腫充紅,微躬着身,腳步卻堅毅,對景荻道,“蘭大姑娘讓她身邊的高手帶走,我聽駙馬命令一定要在天亮前找到人,日出時分,於帝東臺親手處決她,以示天威。”
王麟這時的勸說就有力得多,“大哥,我知道你此刻心急如焚,肯定想立時趕去,與她同生共死。但我所瞭解的大嫂堅韌非常,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生機。而且,我倒覺得她遲遲不逃,反而留在裡面,大有助你一臂之力的意思。離日出還有好幾個時辰,與其拚命,不如想想克敵制勝之道。”
經過一道道的勸,景荻終於冷靜下來。不過,讓他暫時安定的真正理由,是他心中突然有了一個破影門勝局的法子。
但,撤是必須的。
不過片刻工夫,烏森的廣場恢復了寧靜。
月從雲裡探頭,銀光流動無阻,如輕煙,如蒸霧,一直到燈火通明的競技場,方纔歇力。但它彷彿不服,反反覆覆,重重疊疊,想要將它的光滲進去,如此待到了——
紅日出輪,雲鑲金。
那麼強大的光,令輝煌了一夜的巨大建築頓顯疲累,鑲刻在高柱上的歷任皇帝雕像,一座座灰頭土臉。然而,競技場外,三萬大軍嚴陣以待,肅殺之氣反而隨着日光刺目起來。
身上金光閃閃,穿着龍袍的庭震,坐在東臺上,閉目養神。周圍立着許多人,有影門的人,有他的人,有亡了君歸順的人,有俘了虜不肯歸順的人。
東臺是向外建的廣臺,能看到遼闊的大地,潔亮的河流,將來還能看到萬民跪朝。
東臺之下,大軍之後,分成兩個圈。一圈,兩三百個搞不清狀況的官員和他們的家眷低身跪着。另一圈,京氏那類的活絡官們,早早向他俯首稱臣,所以已經能挺直腰板。
簡單分類,就是勝者和敗者。
但他想要看到的敗者,尚未出現,真要閉目養神也難。
“皇上……”莫琮從欄邊大步而來,有些神色不安,語氣也不安。
庭震卻精神一振,立刻直坐起來,笑着走到臺前去,然後眯了眼,笑面凍凝。
大地上,一大片黃塵如紗籠,罩沒那輪紅日。清涼的晨風,吹散一些塵土,就整齊奔跑出了一排人,在他的三萬大軍前方百丈開外,劃出一條前線。接着,一排又一排,一排排又一排排,每當他覺得到頭了,卻好似只是讓他喘口氣。
太陽囫圇圓時,黃塵落下,土地讓無數只腳踩變了顏色,密密麻麻,全是人。前頭正經的是兵士,越往後,布衣短褂,赤膊坦肩,各種打扮。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的腰裡都扎着鮮紅的汗巾。
忽然,從那片人海中豎起一面大旗。明明剛纔還是清風,但那面旗被吹得筆直。旗上一株蘭,蒼勁有力的葉,倔強綻放的花,墨與白,僅二色,但寫一字“景”。
人海因此無比激動,七八萬的役工,同時向天發出一聲吼。
大地都震!
三萬兵馬開始不安。
“駙馬機關算盡,卻漏算了這一處,懊惱吧。”跪在庭震不遠處,當俘虜兩刻鐘的蘭生譏諷道。不過,私心裡,對於她家夫君還拿她當旗,她感覺不太滿意。
“噤聲!”蘭生的前婆婆奇太妃上來,皺眉看到底下的情形,“我們並未漏算,已經換掉當初罷工的兩萬人,而他們不過是無知賤民,所求只是活得下去,如一盤散沙。”
“換掉了又如何?新來的,也是一樣的老百姓,在這個世道里,吃不飽穿不暖,命不值錢。這樣的一盤散沙,如今擠在一起,是你們低估了他們。”蘭生嗤之以鼻,“真正的力量,是民心,不是軍隊,不是武器。”
“住嘴!”奇太妃扇來一巴掌。
蘭生沒躲。她只是抓住了那隻手。養尊處優,心狠毒,力氣欠點兒的手。
不僅如此,她站起來,還反手給了奇太妃一巴掌,並將對方一拳打開。
“你知道自己爲什麼挨我這巴掌這拳頭,一個連親生骨肉都能痛下殺手的人,沒資格教訓我。”她已經不是這位的兒媳婦了。
她再嫁之身,夫家姓景。此時此刻,這女人不是她的長輩,而是十惡不赦之徒,無需客氣。
“門主!”奇太妃怒極,但還記得這裡誰是老大,“你怎能放任這個女人?不綁也不看管。”
“住嘴。”庭震收回目光,看着立直的蘭生。
她不是他的人揪出來的,而是他以太皇太后,五公主,柳今今,柳淺淺,甚至那些還沒順從他的人的姓名相要挾,她自己送上門來。顯然,競技場裡有機關,但經過一處處的搜查,他篤定藏不了多少人,暫時可以不管。
只要她在他手上,對面就算有千軍萬馬,也得給他跪了。只要,領軍的,是她的丈夫。
那一對,生死鴛鴦,不離不棄。
瞧,不是如他所料,來送死了麼?
“無知婦人。”已經沒有價值的人,庭震絲毫不會在意,“自亂陣腳。我有精兵三萬,你兒子有烏合之衆七八萬,還是我的贏面大。”
奇太妃怒瞪着眼,“庭震,你別太得意忘形,打下這個天下的,是影門,而不是你。”一招手,嘩啦啦跑上來一圈人。
蘭生挑眉,哈,內訌也!
庭震摔袖,“混帳東西,什麼時候了,要窩裡反也不是現在。”
嘩啦啦,再來一圈人,圍了奇太妃的人,一下子就成僵局。
庭震看都不看一眼,突然抓蘭生過來,拿了喇叭,放聲高喊,“給你一炷香考慮,若不答應退兵五十里,我就扔她成肉餅!”
東臺高,離地十五丈。景荻離競技場還有幾十丈。
蘭生失笑,“駙馬爺,您急糊塗了,這麼遠,誰聽得到你說什麼?”
庭震冷哼一聲,將她摔在地,命人點香。
原來,蘭生多此一慮,底下軍營聽得清,立刻派人傳訊過去。
香燃盡,庭震再將蘭生拉到欄前,尖刀抵她心口。
蘭生聽到身後有人哭,但轉頭,看見柳氏姐妹毅然的神情,大約,這兩人是不會怕陪她死的。她衝她們笑了笑,手裡一鬆,汗巾飄落。
就見,十來匹快馬正奔至軍前。漸漸地,能看得出他的身影,那般俊逸,那般出色,是頂天立地大丈夫。
可以了。
他缺點好多啊,但她愛上了,就沒什麼好後悔的。日子還長,慢慢過。
不待庭震說話,她大喊,“景荻,別管我,我能——”
話未完,忽然周圍爆出巨大的聲響。
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人們才感覺地在震,東臺竟碎裂成大塊大塊,瞬間往下掉。
庭震也在往下掉,但讓他更驚更詫的,不是東臺爲什麼會塌,而是插在自己心口的那把刀。他轉動着眼珠子,惡狠狠要找那兇手,卻發現她離得自己不遠,同樣在落。這麼高掉下去,她還是孕婦,絕對保不住命。
他閉了眼,呵,終是沒有她的工造天賦,竟給他來這麼一出玉石俱焚。但她到底怎麼做到的?他明明查得很仔細,尤其是東臺,不可能藏得住破壞力這麼強的東西。來世,讓他純純粹粹當個造匠,有一個像𣈶瓏先生的親祖父,不用他費心冒充——
看到這場可怕的災難,景荻簡直撐裂了雙目,剎那,心撕成片,痛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他不顧一切往前衝,出箭全憑本能,要不是柳夏,堇年,馬秀,王麟給他當盾,當劍,當背,喪命也不過是一眨眼。
他只是瘋狂大喊,“南月蘭生,你敢!你敢死!你敢死!你怎麼敢死!你怎麼敢死……”
他和她的好日子,纔要開始啊!誰要她當皇后!見鬼的皇后!他愛她愛得要命,恨不得把命捧給他!皇后算個什麼東西!
喊得撕心裂肺,面若淒厲惡鬼,找不到他的妻,找不到他的光,滿眼皆是無情的石頭,沉重隕落。
午陽正當中,戰爭已分了勝負。三萬無頭蠅,潰不成軍,來不及投降就讓景軍殺得片甲不留。誰說散沙一盤,誰說烏合之衆?萬衆一心,纔是無敵的力量。
影門人,死的死,傷的傷,悉數捉拿。
然而,這場勝利,沒有人能笑得出來。他們,默然得,陪着像失心瘋一樣,不停尋找的景荻,翻過每一塊石頭。
到了今天,有點唱獨角戲的感覺了,寫得激動流淚,也不知道能不能引起共鳴。心裡很多話想跟你們說,卻也不說了,看文吧,懂我得,總是懂我。
還有一小章終篇,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上傳,我儘量,大家明天看也好。沉澱了,更有情。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