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原明月殿外,這兒如今都是東宮範圍,再往裡要步行或轉坐宮車宮轎,於是蘭生下車走,一路但見各處張燈結綵,紅綢喜字點綴恰好。雖然太子納得不情不願,可南月涯一日未呈辭表,吏司一日未下官文,南月萍就有光鮮的雙層身份。一層大國師之女,一層靈目仙女,不知情的人看了,多半還會覺得她嫁虧。
太后雖是給了南月氏恩典,將此禮辦大,發動全城百姓爲這樁聯姻慶賀,然而良娣終歸不過是妾位,既沒有皇子大婚那些繁文縟節,甚至都無需拜堂唱禮,不管小轎大轎金轎銀轎,穿喜服還是常服也沒人看得到,橫豎是直接擡進東宮某個居處,從此就是太子的女人。
進入宴客的正殿,客人比蘭生預料要多得多,卻見太子果然沒穿新郎袍,而是一身淡金雲龍吐珠的常服,從頭到腳一點喜紅色都不佩戴。她就想,太子八成將今天當成平常的娛樂。擱到現代,他就是典型一“派對”二世祖,登天的野心也不過爲了保證能將吃喝玩樂進行到底。
“六弟。六弟妹。”
作爲社交行家,太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下子就看到了最新來客,立刻熱情高聲,引得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六皇子夫婦身上。目光中,有幸災樂禍的,有輕蔑不屑的,有居心叵測的,漠不關心已算很善良。
然而,不說六皇子的狂肆放妄。一旦帶上六皇子妃的名銜,就出名厲害傲慢的蘭生,對四面八方的各種不單純關注全然無視。兩人並未說好,卻有志一同笑得沒心事,反讓那些人情緒不佳。
“賀喜太子,恭喜太子。”正式場合,泫瑾楓沒喊三哥,“南月女兒珍貴不與凡同,父皇當年還曾與我岳丈說笑,不能讓國師之女流出我泫氏。如今戲言倒成真了一半。看來是天佑大榮,祖宗庇護。”
這話說得太子心裡一動,想到自己逼南月涯遞辭表是不是過於急躁,一邊哈哈乾笑。“六弟說得不錯。如今我們兄弟娶了姐妹花。福氣雙滿。本宮仍記得六弟妹所贈六字,不但讓本宮險避劫難,更是從此否極泰來。”
蘭生淺淺作禮。“是太子殿下厚福,不敢居功。萍妹能得殿下青睞,是天賜緣份,也是南月氏的福氣。但萍妹自小家中受寵,難免有些小女兒心性,若有不周全不周到的,請殿下莫慣着,當教則教,當訓則訓。”
太子特別聽得進這話,自以爲幽默道,“萍良娣要是連夫家不同孃家的想法都沒有,本宮就送她回國師府,請東海夫人教好了再接回來。”
“太子殿下說笑,只怕到時已經搬了家,我娘有心教也幫不上忙,還是等殿下大婚之後,有勞殿下和太子妃費心。”一點不好笑,蘭生卻能以調侃的語氣迴應。
太子心裡又是一動,雖不驚訝蘭生會知曉自己迫南月涯這件事,但她的表現太平淡了些。原本想着這家子會很折騰一番,畢竟南月氏兩代國師爲父皇和先帝忠心效力,搭了一條命,眼看又要搭一條,而要不是他想爭取欽天監繁京派的支持,未必會這麼急迫南月涯滾蛋。
泫瑾楓似初次聽聞,神情要笑不笑,“國師府可不是那麼好搬的。”
太子搶先問,“爲何不好搬?”
“這我也不清楚,得問父皇,似乎和元帝定都鎮邪有關,需要明月流的能力。這幾年帝都再不安定也都化險爲夷,而我兩回在國師府養病,兩回皆痊癒,都有講究的。”泫瑾楓說得十分真。
太子嚇一跳,“我怎半點不曾聽說?”
泫瑾楓聳聳肩,以懶得說的放肆調子道,“這種事若是人人知道還得了?只要弄走大國師,我們泫氏帝族之位就動搖的話,謀權篡位的心思豈非此起彼伏?”陡然湊近太子耳旁,壓低了聲,“三哥是未來明君,身邊聚有忠心之臣,也有小人結黨,卻定能分辨仔細。再跟南月氏聯姻,明月流又對帝族死心塌地,對三哥實在大有幫助,可喜可賀。”
太子對這個弟弟的看法,經過這回邪符事件,不說大有改觀,至少因爲他明顯討好的行事而略安了心。想想也並不難理解,老六一直貪圖美色,享樂安逸,本事沒有,又不得人心,與其說仗着自己最可能當太子,不如說仗着父皇的偏心寵愛,從未顯露什麼野心。如今他已被立爲儲君,不出大錯,父皇不能隨意廢他,既然大勢既定,老六爲了繼續過爲所欲爲的好日子,親近討好是聰明之舉。
太子不可能信任泫瑾楓十分,卻如泫瑾楓所指,他們是泫氏,他們是兄弟,總比外姓人要可靠一些。而泫瑾楓提到國師府的那些事,也是可以求證的,說不了謊。所以,太子驚覺自己可能被欽天監那個老傢伙利用了,明明是黨爭排異,卻說南月涯無用,借他的手鏟除政敵。
六皇子夫婦你一言我一語,竟讓太子懊惱逼得南月涯太緊,繼而又擔心大國師不會回心轉意,國師府再也鎮不住帝都的邪氣,影響到自己日後繼位的運勢。
忽而,想起那位他準備要冷落的良娣來,生出一念。剛纔六皇子妃不是說南月萍在家受寵麼?只要哄好了南月萍,讓她去勸她爹就是。想到這兒,太子就宣佈稍晚開席,待他去看了萍良娣再來。
太子走得快,留人們面面相覷。那夜發生在嬉鬥館的事未必有多少人清楚,但太子不想給南月萍側妃的名份,爲此還與太后氣了一回,加上太子嘴上不牢,消息傳得挺快,皇族貴族和朝廷重臣那些家裡幾乎沒有不知的。京氏聲勢如日中天,而南月氏離沒落不過一線,此時看南月涯笑話的人更多。誰知太子竟急忙看南月萍去了,明顯風向改變,令見風使舵的人頓時有點暈。
五皇子就來問剛和太子說過話的泫瑾楓,“六弟,三哥怎麼無端端看南月萍去了?”他已讓太子罵了一頓,白裝一年的不和。但別看他胖,他也會動腦子的。連老六都討太子的好,他再裝下去,太子身邊就沒自己的位置了,因此罵就罵了,打定主意要和老六一樣,哥仨好。
泫瑾楓笑得露骨放浪,“五哥,新郎官急着要看新娘子,怎會無端端?有端有由,理所當然。等三哥解了相思苦,自然就會回來喝酒了。走,咱哥倆先代三哥向各位大人敬一輪酒去。”拉着五皇子就座,高呼公公們上酒傳冷盤,壓根不管蘭生該去哪兒。
蘭生神情自若,大致也看得出太子的表情。太子多半對泫瑾楓所說之事深信不疑,從而後悔待丈人太惡劣。偏南月涯不結黨又不營私,不受利益引誘,加上倔冷脾氣,既對太子失望之極,哪會輕易受勸改了離心,所以太子才急着去哄南月萍。
雖然蘭生沒想過要幫南月萍,但實在不願看到她爹被太子用如此卑劣手段羞辱。她認爲,要走可以,得是她們甩天家。如果她爹保得住國師頭銜,南月萍的待遇當然水漲船高,算是無法避免的副作用了吧。
而另一方面,泫瑾楓正話反話將太子繞暈,實則卻幫了南月氏,她心裡透亮,有些感激。只是如同他不在這種場合對她和氣,她也不好說謝,目送他重新拾起那頂“尋歡作樂”的皇子金冠,默然轉身。
向小公公打聽,蘭生知道了女眷席擺在牡丹園中的青琅宇,也不用人領,下了正殿踱進園子裡。可是,等確定兩邊的人都瞧不見她時,她就停坐一道花廊櫺欄邊。
晚去一會兒是一會兒,應付各家貴夫人和千金女並非她的長項,聽不上幾句就會頂嘴,說不上幾句就會冒火。再者,擺在東宮的宴,難保還有賢妃淑妃等人來湊興,那自己就得憋着氣陪着笑,跟伺候婆婆差不多,何必送上門去自討苦吃。
牡丹園中奼紫嫣紅,滿目皆是花王鬥美。蘭生卻看沒幾眼,就打量起園林的佈置。學習建築後養成的習慣,每到一處先看坐落方位,搞清東南西北,因此很快便發現,這裡原來是鏡月三景所在的假山花園。雖然格局幾乎已沒有從前的殘留,水潭填了土,山瀑鏟了平,舟亭漂移到花海中,花廊是石子路的擴展加蓋,但她身後造着一間小而漂亮的廂屋,讓她感覺十分突兀。
無論是園林設計,還是建築設計,各種構思都應該有出處,都應該有目的,然而這座廂屋的存在,卻像園藝師的妥協,建築師的敗筆,不倫不類。可一旦考慮到它的位置,就耐人尋味了。廂屋建在原本的假山處,假山下有一個秘密囚室,據說是六皇子用來拷打小太監的地方,還死過人。那間密室也是皇帝對六子的寵愛再不似以往的主因之一,令皇帝最終改爲立長爲儲。
蘭生記得清清楚楚,她守在假山口好奇裡面的情形,卻眼睜睜看着景荻摔入潭中,那時尚不知,會就此決絕。
現在,那座廂屋的門,如那座假山的口,幽幽冷冷,向她發出第二次邀請。
進?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