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琢
葉琢將目光轉移到桌面的玉料上,一邊看,一邊還在紙上畫着些什麼。不過只過了一會兒,她便將那張紙揉成了一團,扔到角落的竹簍裡,輕輕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南方的農曆三月下旬,已有了初夏的模樣。池塘裡的荷葉已擎着葉子,亭亭地在水面上招展了;桃樹和李樹上,已可以看得見小小的果實的影子;長滿了樹葉的柳條,隨着微風在池塘邊搖來蕩去。
春末夏初,風景是如此美麗,但葉琢的心緒卻有些煩亂。原因無它,全由聶博文臨走時的那一番話所引起的。
“誰的力量小,誰就是跪在地上給人磕頭的一個嗎?”葉琢的眼睛眯縫起來,眯縫着的眼卻透出懾人心魄的銳利光芒。
她將桌上的玉料放到一個盒子裡鎖好,再將盒子放到了牆上一幅畫後面的牆洞裡。然後走出門,反身上鎖,對坐在外間刺繡的秋月道:“走,先回家,然後咱們去玉街上走一趟。
“玉街?”秋月擡起頭來,“就咱倆?”
葉琢被這一問,似乎呆了一呆,然後頹然地擺了擺手:“算了,不去了,等明天過後吧。”
秋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知自家姑娘想要幹什麼。
這一番折騰,葉琢的心緒倒是莫名地靜了下來。她回到房裡,將玉料拿出來,仔細端詳。
那天收到的五塊玉料,有四塊都是中高檔玉料·價值在一千兩至一千五百兩之間。但全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一塊玉料上,至少有兩種以上的顏色,比較適合做俏雕。因此只要設計得妙-,再施以精湛的雕工,從中獲取高額利潤並不是難事。
難就難在她手上的這塊玉料上。
這塊玉料很普通,就是一塊八寸長、五寸寬的糯種黃楊綠玉料,混身上下全是一種顏色、同一個質地。像這樣的玉料,但因它的顏色純正·質地統一,價值都在玉料本身,所以一般都是用來雕刻一些玉鐲、玉佩、玉環等首飾,再用掏出來的小料雕刻一些戒面、耳墜,這樣就能使它的價值最大化了,並不需要特別的設計。
所以當初兩位老玉雕師收到這塊玉料的時候,還特意請葉予期看了一下。葉予期見這塊玉料竟然是這鎮上規模比較大的青緣坊的人拿來的,喜出望外之餘,也大感爲難。
巧思館開業第一天,就能收到像青緣坊這種作坊的生意·這對巧思館來說無疑是一件大好事,傳揚出去一定會招來更多的生意。而且這一次的設計做好了,以後就有可能跟青緣坊繼續合作,這是一個穩定的客源。
但另一方面,這塊玉料又太過普通了,普通到只需要講究雕工。不管你設計成什麼圖案,它都是一樣的賺錢。可如果真是這樣,人家花一百多兩銀子找你巧思館幹什麼?找你,自然是要設計出最精妙-的圖案賺更多的錢的。賺得少了,青緣坊可不會有什麼好的評價。而開業第一天就有了壞名聲·還是由青緣坊這樣的作坊傳出去的,巧思館離關閉也就不遠了。
接還是不接這筆生意,讓葉予期十分爲難。而葉琢又不在玉琢坊·讓他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最後還是老玉雕師康老爺子的一句話,讓葉予期下了決心。他說:“這開門做生意的第一天,哪有送上來的生意都不做的道理?這傳了出去,讓人說咱們連塊最普通的玉料都不敢接,這豈不成了南山鎮的笑話?以後,誰還願意拿玉料來給咱們做?既然不管接不接都討不到好,倒不如接了它,讓葉姑娘試試。越是難設計的東西·越是顯水平。只要葉姑娘有真本事·就不怕它。”
所以,這塊玉料便到了葉琢手上。
葉琢用指腹摩挲着玉料·感覺着它從指端傳過來的溫潤細膩的感覺,緩緩地閉上了眼。
讓玉料通過雕刻增加它的價值·除了設計精妙-,雕工精湛,似乎,沒有第三條路可走。而不管是當初葉璞留下來的那塊沒有雕刻完成的玉料,還是她在顧塵的宅子裡比賽時所拿到的那一塊,都屬於顏色一致、質地一致、沒有任何花俏可做的和田羊脂玉。讓它們增值的,只能是精湛的雕工。而眼前這塊玉料,雖說玉種不同,但性質卻是一模一樣。
如果讓她施以俱有靈性的雕工,再用她獨有的拋光手法打磨一番,未必不能讓這塊玉料增值幾百兩。但是,那是她的巧思館存在的意義嗎?
葉琢想到這裡,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還有一種,就是玉料的顏色不一致,質地不一致,可以利用它天然的顏色變化和質地變化來巧妙-構思,像她以往設計的玉雕和聶博易所雕刻的“癩瓜”……
癩瓜?
葉琢忽然睜開眼睛,看向桌上的那塊玉料。
給她靈感的不是那件“癩瓜”的設計,而是聶博易所雕刻的“鏈子活”。雖然,聶家只是用“鏈子活”來展示他們精湛的雕刻手法,以增加玉雕的價值,但葉琢現在卻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既然這塊玉料的價值就在於它的體積,那她能不能增大它的體積,從而提升它的價值呢?
當然,玉料不是麪糰,不可能加些酵母進去,就能讓它的體積膨脹起來。但如果通過設計,讓它的視覺效果增大呢?比如,利用它的餘料,雕刻出幾條長長的鏈條來,將它懸掛到架子或牆壁上,不就能讓它看起來比原來大氣許多了嗎?
想到這裡,葉琢興奮起來。如果這個想法能成,以後那些普通的玉料都可以照這個思路設計了。
她將玉料收拾好,站起來一面往外走一面叫道:“秋月·跟我到玉琢坊一趟。”
“哦,好。”秋月連忙放下手中的刺繡,跟着葉琢出門。
兩人穿過花園,到了前院,走到院門口正要出去,就見趙叔從旁邊的小屋裡出來,對葉琢道:“姑娘,我看到剛纔有個胖胖的老頭兒帶着兩個僕人,來拍杜公子家的門。杜忘出來開門·那人便自稱是青緣坊的田掌櫃,想拜訪杜公子。杜忘進去打了轉,說杜公子剛從深山裡回來,需要休息,暫不見客,讓掌櫃先回去,過幾日再來。”
“青緣坊?又是青緣坊?”葉琢的眉頭皺了起來。
在拿到那塊玉料時,她就曾問過葉予期,跟這青緣坊有沒有過什麼過節。
雖說同行是冤家,但大家都在一條街上混飯吃·誰也說不準對方會不會發跡、而你有求於對方的那一天。所以都知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如果不是以前有過節,萬不會在對方開業之即,拿出難題去爲難別人的。
葉予期對這問題也極納悶。他以前的生活比較窘迫,根本接觸不到像青緣坊老闆這種層面上的人物,完全想不起什麼時候得罪過這些
最後葉予期道:“有可能是想要考驗考驗你吧。反正你好好設計就是了。實在設計不出什麼好的方案,也不要緊。咱們不是在合約上有那麼一條嗎?如果對方不滿意你的設計,咱就用溢出一成的價錢把那玉料買下來。
只要把這塊玉料的情況跟大夥說說,相信大夥只會說他們青緣坊想爲難咱們,爲人不厚道·而不會說你的設計水平不夠。”
而現在,青緣坊這邊剛剛出了這道難題來考驗她,那邊就上門去拜訪剛從深山裡回來的杜浩然。而他與她·又正好是才從聶家出來不久的。這是巧合,還是另有緣由?
葉琢沉思半天,臉上的表情慢慢放鬆下來,問趙叔道:“那田掌櫃聽了杜忘的話,是什麼一個表情?”
“還是一臉的笑容,一點兒也沒有生氣,跟杜忘很客氣地說讓杜公子好好休息,他過兩天再來打擾。”
葉琢點了點頭·對秋月道:“走吧。”
秋月對葉琢最瞭解不過。看到葉琢臉上的表情·又聽她這麼問,便知葉琢想明白了什麼。待從巷子出來·上了魏大祥的車,她忍不住問:“姑娘·您想到了什麼?”
葉琢就是有事要瞞着葉予期,也不會瞞秋月。見她開口相問,輕聲道:“這青緣坊,很可能是顧大師或二皇子名下的作坊。”
“啊?”秋月瞪大了眼睛。
她想了一想,皺起了眉頭:“如果真是顧大師名下的作坊,他們爲什麼要爲難您呢?顧大師對您不是很好嗎?”
“這個······還真有可能是想考驗考驗我。如果這塊玉料我能設計好,他們很有可能會上門來跟我合作。”
“真的嗎?那太好了。”秋月笑了起來。葉琢開巧思館的目的,她是知道的。而她對葉琢的能力沒有絲毫懷疑,她相信葉琢一定能設計出讓青緣坊十分滿意的作品來。
葉琢卻搖搖頭,臉上沒有任何喜意。
要想成爲二皇子派強有力的合作者,不成爲跪在地上給人磕頭的人,僅憑一點設計能力,是完全不夠份量的。現在二皇子派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條玉礦了。只要有了玉礦,他們就能從聶家手中搶過南邊的玉石生意,壓制聶家的發展,削弱大皇子派的力量。而沒有玉礦,他們便是有強大的力量,在朝中佔據有最有利的地位,也沒有任何辦法。因爲,二皇子絕不可能從聶家手中硬搶現有的玉礦。
大皇子雖說在皇權之爭中失敗了,卻仍是皇帝的兒子。兄弟倆兵刃相見,直接在對方嘴裡搶肉吃,這吃相也太難看了,會給皇帝留下極不好的印象:如此的薄情寡義,不顧念手足之情,以後登上了皇位,還有其他皇子的活路嗎?皇帝除了是皇帝,也是一個父親,他是絕不會讓這樣的孩子上位的。二皇子如果真這麼做,到手的太子之位沒準就會有了變故。
所以,二皇子想要斷了大皇子的財力支柱,搶了南方的玉礦開採權,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也找出一條玉礦來,與聶家抗衡,再慢慢把他壓下。於是有賭礦能力的杜浩然,就成了兩派相爭的香餑餑。這也是聶博文寧願與杜浩然撕破臉也要將他留在聶家的原因。
也是因此,她這邊面對的是青緣坊的考驗,杜浩然那邊,卻能讓青緣坊的掌櫃親自上門拜訪,遭到拒絕還不敢露出半點不悅之色,這就是能力高低的區別啊!
如果她能擁有賭礦的能力就好了!
這也是葉琢剛纔要去玉街走一趟的原因。她想再試一試自己的賭石能力,然後再看看有沒有賭礦的可能。
只是她想着聶家一直派人盯着青雲巷,很有可能連帶着把她也盯上,她要去賭石,沒準就把自己的底牌暴露在聶家的眼皮底下,這才按捺下這個慾望,準備等杜浩然跟聶家挑明瞭態度再說。
馬車很快就到了玉琢坊。兩位馬、康兩位老爺子在籤合約的時候跟葉琢見過面的,而作坊原來的玉雕師跟葉琢也很熟,葉琢跟他們打了聲招呼,閒聊了幾句,便進到裡間去,找了一塊大小適中的純顏色玉料,跟大家說了一聲,出門準備回家。
她下了臺階,正要上車,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葉琢表妹。”轉頭一看,卻是鄭方景。
葉琢停下腳步,對他點點頭:“大表哥。”表情卻淡淡的。她雖從未想過要嫁給鄭方景,但劉氏出爾反爾的做法讓她極爲反感,連帶着對鄭方景也沒有什麼好感。
鄭方景見葉琢態度冷淡,因意外相見而驚喜的表情僵了一僵,目光極爲複雜,訕訕地道:“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葉琢漂亮又能幹,是鄭方景見過的最出色的女孩子,他自打見她的第一面起,便喜歡上她了,但是……
鄭方景想起母親的做法,目光一黯,不敢再直視葉琢。
“還好。”葉琢點點頭,“舅舅身體還好吧?”
“嗯,好的。我爹因姑夫的關係,進到衙門裡做了個幫辦,雖然有些忙,但精神卻比以前好。”鄭方景儘量讓自己表現得自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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