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覺得僅僅是跟太后一問一答太過單調,所以事先也跟李清臣約好了?
就是章惇也在懷疑韓岡與李清臣之間是不是有默契存在。
雖然其他朝臣,不比他早一步就與韓岡就此事進行過討論,所以早已深悉其中的內情,但他們即使不畏懼韓岡的權勢,也應該早就瞭解韓岡的爲人,不會自大地覺得自己能夠在韓岡深思熟慮的計劃中,找到如許大的破綻。
以韓岡的頭腦,不可能想不到軍州戶口多寡的問題,以韓岡脾性,既然在他的計劃中出現這麼顯眼的破綻,那就絕對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
章惇自問,若是自己遇到這種情況,肯定也要多猶豫一陣。
但章惇並不知道,太后正緊皺眉頭,怒視着下方李清臣模糊的身影。被打亂了問對的節奏,這讓她的頭疼變得更加劇烈了起來。
剛剛出班,李清臣就心中暗叫糟了。
自己一時衝動,倒是忘了韓岡是什麼樣的人,說不定就是搶了太后的話頭。但既然出來了,李清臣也知道,他必須把話說下去。
“……若四百軍州無論緊望,皆有兩人爲大議會議員,豈是公平之舉?”
以州中戶口來確定議員份額,新闢疆土和邊疆州郡肯定吃虧,但誰也不能說不對。一兩千戶的下等州郡,怎麼能與一二十萬戶的大府相提並論,難道讓開封、京兆、河南、應天、大名這等大府,也只有兩個議員在朝廷中發話?
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之後,李清臣默默地看着韓岡,等着他的迴應。
韓岡也的確是一派早有準備的樣子,“誠然如此,但北地一戶多人口,祖孫三代不分家乃是常例,一戶常四丁、五丁,而南方則一戶兩口、三口所在多有,浙江一路近三成是單丁戶,江南東西兩路也大略如此。若以戶口來劃定議員數量,未免過屈北地軍州。”
聽了韓岡的回答,李清臣更加迷惑。
韓岡不爲戶口稀少的下等軍州辯護,卻把話題扯到了北方和南方的戶口之別上。
韓岡的話的確有理有據,僅僅江南東西加上兩浙、福建四路,就有六百萬戶,而整個北方,包括河北、河東、陝西、京畿和京東京西,戶口總數也只多了兩成而已。
但南北之分,猶如鴻溝。北人對南人的敵視,南人對北人的不屑,貫徹國朝始終。在殿上如此直接放言,分明是要挑起事端,這是宰相該說的話嗎?
這完全不像韓岡的爲人,也不符合他一直以來始終盡力彌合南北之分的態度。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依着韓岡的口風說下去,結果終究還是不利於他。
對韓岡的提防,讓李清臣變得更加謹慎,謹慎到了太后忍不住說話,他也沒有再開口。
向太后的確是等得不耐煩了,她現在只想早點解決殿上的時候,回去休息,“即使不按戶計算,亦可按丁口數量來計。”
李清臣搖了搖頭。
如果都是按照丁數來計算,南北家戶大小的差異也就毫無影響了。可即使這麼做了,北方依然還是要吃虧,不論是按照戶數、丁數、還是人口數量來計算,現在都是南方佔優。
提出召開大議會的韓岡,怎麼可能讓北方吃這個虧?
“大宋以孝治天下,六旬以上的老者雖不再列名稅簿之上,但治家、問政,豈能將他們排除在外?”
十六至六十的成年男子爲丁,他們是最重要的生產者,也是朝廷稅收的主要對象,更是需要服役的唯一人羣,所以在朝廷稅簿上,只有他們,沒有老弱婦孺。朝廷對人口的統計,也都放在成年男丁上。
如果按照有效人口多寡作爲議員數量的標準,這比以戶口爲標準更有說服力。但既然話出自太后之口,韓岡當然就有應對,立刻就把“孝”字張掛起來——儒門弟子議事,把家中的老人丟到腦後,這怎麼都說不過去。
“或有人會說,”韓岡這一回沒讓太后再來一唱一和了,他自己跟自己說:“丁籍六十除名,但舊日簿冊上還是能找到姓名,只要確認還在世,這人數也能計點出來。可總不能只對父祖盡孝?”
對,當然不能只對父祖盡孝。母親、祖母膝下都得盡孝心。
可要是按照韓岡的說辭,這叫人怎麼計點?是把十六歲以上的女子都算進來,還是隻計算已婚婦人?
李清臣思忖着,韓岡這莫不是要把小孩子都算進來吧。
要當真是那樣的話,李清臣可就沒把握了。新生兒的數量,與種痘人數不會差太多,但這個數字完全掌握在厚生司手中,說不定這些年來,北方的幼子比南方多生了許多——說起來,南方溺嬰惡習至今猶在,比北方少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李清臣左右猜疑的時候,吳衍心中的疑惑更甚。
沒有誰能比厚生司的主官更清楚各地的出生率和嬰幼兒人數了,更不用說吳衍現在也是議政會議的成員,天下戶口的統計數目,對他來說並不是秘密。
如果計算潼關以西的丁口數量,除非能把西域、甘涼、寧夏等各路的歸化夷人都算進來,那樣才能勉強達到六七百萬的樣子。
若是僅僅計算漢人,包括近幾年迅猛增長的兒童數量,人口估計已經超過一千兩百萬,可在籍丁口也纔將將四百萬,不到天下總數的十分之一。
不論是按照戶口還是丁口來確定議員的名額,對關西來說都是不合算的。
除非是按照韓岡的提議,以軍州的數量來決定議員名額。擴張到了蔥嶺腳下的土地,都能算是關西的一部分。這樣的一個勢力,才能做到在議會中舉足輕重。
但韓岡要想通過這一條,朝堂上有的是人跟他翻臉,尤其是福建出身的章惇……
吳衍瞪着眼睛,望着安然立於班中的首相,難道章惇在這件事上還是支持韓岡?他那麼有把握?
“他的確是該有把握的。”
熊本瞟着章惇,也在想。
身爲兩府中的邊緣人,儘管事先得到了所謂的通報,但熊本對韓岡今日發難的細節還是懵然無知。
熊本其實並不喜歡什麼勞什子議會。
將天子之權,授之於天下,韓岡弄個好名聲,不用擔心有人說他是權臣。但各地士人相互歧視情況很多,在議會中爲鄉里爭奪好處,怕是全武行都能開,天天罵架、打架,朝廷的威嚴到時候一點不見。
不過在韓岡提出了大議會之後,熊本吃驚之餘,他就已經下意識地在計算兩種議員推選制度,哪種更符合他的利益。同時還在“幫”韓岡、章惇計算他們的支持者。
大議會成員由地方推舉而出,鄉黨的情況必然更加嚴重。相形之下,新舊黨爭,道統之爭,在鄉黨面前,可謂微不足道。
宰輔之中,韓岡的優勢最大。他有關西,有河東,有京東京西,甚至還有京畿和河北,整個北方其實都支持他。
王安石之所以變法成功,終究還是因爲仁宗中期開始,南方進士的數量開始壓倒北方的緣故。這才保證了熙寧初年,王安石能拉起一波南方出身的“新進”來夯實班底,熊本就是在那時候投身進去的。
而韓岡這些年能坐穩宰相,並肆無忌憚地推行自己的那一套,來自北方官員的支持就是一個很大的因素。沒有基層官員的支持,政令不出宣德門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正是有了關西、乃至大多數北方官員的襄助,韓岡才能讓自己的權威擴張到了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但反過來說,如今的朝堂上,除了韓岡,北人找不到更好的選擇。不支持韓岡,南人宰相在制定政策的時候,絕不會多考慮北方人的利益。
不過在南方,韓岡也不乏支持者。兩廣雖是南方,可那正是韓岡的基本盤,氣學門人更是佔據了廣南兩路各州縣的學政之位。
蜀地也是南方,又被北人鄙視,所謂“閩蜀同風、腹中有蟲”,可他們也絕不會與江南合流,反而更親近交通往來更方便的陝西。不過熊本在蜀地多年,他有把握不會輸給韓岡。
有了整個北方,以及南方的兩三路,韓岡在宰輔中是一枝獨秀。
相較韓岡,章惇就差了許多,就算在新黨中,也不是隻手遮天,在鄉里同樣如此。福建出了太多高官,蘇頌、章惇、呂惠卿,各自立場不一,這就使得福建出身的議員必然分裂。
福建之外,荊湖兩路,尤其是湖南,章惇的勢力最大,兩廣,章惇的影響力僅次於韓岡。
若是按照戶口、人口來定,一路就佔了全國戶口十分之一、多達兩百萬戶的兩浙路能出的議員最多,但不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在兩浙路上,都缺乏足夠的影響力。再加上江南兩路,接近五百萬戶的規模,都是他們難以染指的。
韓岡今日每州兩個大議會議員的提議,就是針對江左諸路而擬定的結果,章惇也肯定在其中摻了一腳。僅僅一個江南,就能佔去議政會議的半壁江山。
只是從韓岡和章惇眼下的態度上,他們並不是一定要強求每州兩議員這一條,相反的,這個章程應該是有商量討論的餘地。
也就是說,韓岡有成算。
而對熊本來說,韓岡的成算,就是他想要知道的關鍵。
韓岡當然有成算,最後大不了定成參議、衆議兩院。
今天先拋出來的只是個引子,本來只安排了太后開場,剩下就等人出頭來駁,在爭論中引出下文,可惜聰明人太多了,除了李清臣,就沒人咬鉤。
後世的那個超級帝國之所以定下了兩院制度,完全是因爲開國十三州相互博弈的結果,誰也壓不下誰,只能用這種辦法妥協。
所以韓岡就覺得,還是讓人吵上一通再決定章程最好。議會要開,這是韓岡的提議,但怎麼開,章程怎麼定,就不該由一個人說了算了,不然沒人會心服,縱然一時能壓制,日後也會鬧起來的。
只是……韓岡面北而立的時候,一直都關注着背後的動靜,但到此刻爲止,連個接話的都沒有。
如此大的利益,如此重要的制度改變,竟然變成了冷場,韓岡還指望氣氛能熱烈一點,爭執能更加激烈一點,這樣才能成爲一次圓滿成功的會議。
是過去欺壓得太狠的緣故嗎?弄得一個個跟小媳婦一樣怕見人。
以後還是收斂一點好了。
韓岡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