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家欺人太甚!”
“韓岡竟然視我大遼軟弱可欺!”
“樞密,要好好教訓一下南朝!”
“把屈野川的宋狗都趕走,那是大遼的地!”
“要打破府州!”
“殺到太原去!”
蕭十三冷眼看着下面叫囂着要報復回去的將領們,一個個面紅耳赤,咬牙切齒。
只是蕭十三的心中,卻沒有那沒多的憤慨——其實這羣人中,心中的怒氣恐怕還沒有表現出來的十分之一——只有對利弊得失的計算。
當宋人將手伸到東勝州南面預定要佔據的豐州舊地,蕭十三就知道衝突是遲早的事,但這一次衝突的起因未免太過無稽了。
探查敵情的斥候離開時的隨手一箭,竟無巧不巧地傷了名宋將的一隻耳朵,然後那名宋將便悍然領兵越境燒了兩間巡鋪。之後派出去探查宋人修築進度的斥候,都被神臂弓亂弓攢射,三人受傷,其中一人傷重,多半是活不了了。而武清軍那邊也報復回去,據說斬傷了幾十名宋兵,排除吹噓的成分,蕭十三估計是打柴落單的宋軍士兵運氣不好被撞上了,不知道死了幾個。
對於宋人這般強硬的態度,讓遼人很不習慣,這也是爲什麼一衆將領們都叫囂着對屈野川的宋人動手。
可宋遼兩國之間打了幾十年的仗,傷亡上百萬人。就算澶淵之盟之後,邊境上也經常有你燒我的巡鋪,你殺我的子民,最後一直鬧到兩國天子那裡的情況。可爲了半隻耳朵,鬧出那麼大的動靜,日後回想起來,就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不過遼夏兩國之間,並沒有訂立精確的邊界,不過習慣性的國界還是有的。但西夏滅亡,留下的國土被宋人乘隙佔據。只要沒有正式的國界文書,大遼這邊完全可以不承認。真正決定國界的,是雙方投入軍力的多寡和最後戰事的結果。
“你們當真要爲半隻耳朵開戰?”還是有人比較冷靜。
“不是爲那半隻耳朵!是爲大遼的土地。再遲了,宋人可就將整條屈野川佔下來了。”
“屈野川邊的寨堡纔開始修,要修好還早得很。河東、河北的那一圈寨堡,不都是幾十年的修造,纔有了今天的規模?”
“就是千步城,讓宋人去修,一兩個月就能修好了。還幾十年……有個十年時間,東勝州邊境的山上就全都是宋人的寨子了。”
“就是要趁現在還沒有修好,大蟲小的時候,一腳就能踢死,等到長成之後,又有誰敢去惹?”
“也不是當真要打,只要陳兵武清軍,逼宋人從屈野川撤軍。”
“韓岡要是那麼容易嚇倒,哪裡能做到河東經略使的位置上?”
“而且現在主力都在黑山河間地,要調兵回來,至少要到半個月之後。”
蕭十三給下面的人吵得頭疼。
從他的角度來說,跟宋人大打出手不會帶來什麼好處,息事寧人才是最好的結果。最近朝廷用兵的重心是在興靈和黑山河間地,還有蠢蠢欲動的北阻卜。加上爲了明年鴨子河邊會集女真諸部的春捺鉢,蕭十三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尚父那邊得到多大的支持。
南下的大遼鐵騎已經佔據了興慶府、靈州、順州、定州、懷州,等所有興靈之地的州府。原本生活在此處的党項部族有好幾家選擇了西撤。他們如此識趣的確讓人欣喜,但真實的情況卻是這些蕃部投靠了宋人,幫宋人卡住了一條交通要道,讓靈州隨時都受到威脅。但剩下的党項部族不肯遷走,爲了他們的地盤,眼下已經有了劇烈的衝突。
將會被遷移到興靈的,是五院、六院、國舅和奚族中的一部分部族成員,他們都會在其中被分配到土地。這是尚父耶律乙辛帶給他們的好處,至於能不能穩定佔領下來,那就得看他們的本事了。就算站不住陣腳,也不是耶律乙辛的錯,而是他們無能而已。就算穩定下來,也是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對耶律乙辛的好處也是一樣的。
党項人不會輕易地臣服,就跟所有大遼境內的部族一樣,都要強力打壓,說簡單點,就是屠殺。清理掉興靈之地剩餘的党項人。
而現在黑山下的河間地,現在也正在清理殘存的党項部族。那裡是耶律乙辛預定的斡魯朵轄區,要遷移一大批契丹部族過來生活,不需要多餘的丁口。相對於興靈之地的党項人,黑山河間地的党項部族,在預定的計劃中,一個也不會留下來。
當然,殺光還是驅除,就得看實際領有此事的蕭十三的心情。之前蕭十三怕將這些部族僅是簡單地趕走,日後他們會捲土重來——只要有這種可能,就會被尚父視爲辦事不利,畢竟那將會成爲尚父斡魯朵的屬地,有一點風險都會影響斡魯朵的安全——所以採用的是斬盡殺絕爲主的做法。
不過蕭十三打算改一改方法了,“傳令給耶律成吉,讓他把那羣黑山党項往南面趕,趕到宋人的地界去。讓他們先跟宋人鬥一場,不指望他們能給宋人帶去多大損傷,消耗糧草、馬力,耽擱一下修築的時間也就夠了。諸位回去整頓兵馬,做好準備,隨時待我號令。”
諸將面面相覷,但在蕭十三的威勢下卻不敢反對。若是蕭十三不肯出戰,諸將肯定要爭上一爭,但現在既然已經答應要作戰,只是用兵方略上的問題,那就沒什麼好爭的了。就是不能如願,也是北院樞密使蕭十三本人的問題。
衆將離開,蕭十三的幕僚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樞密,驅虎吞狼……驅狼攻虎誠然是妙計。要是兩家不鬥怎麼辦……那羣黑山党項他們肯定是會投降宋人。”
“投降宋人最好,可以乘勢追殺過去嘛,看看宋人保不保他們。宋人守着營寨,往牆上撞只會頭破血流,將他們拉出來打,纔有機會……逃跑時牲畜是帶不走的,最多隻能是一些馬匹而已。宋人要養他們,不知要消耗多少錢糧。”
蕭十三當然不願意跟韓岡死拼。一旦他失敗,他在耶律乙辛心目中的地位肯定會一落千丈,被人取代,甚至踩上一腳都不是不可能。
當然,蕭十三相信韓岡也不會願意冒着毀掉前途的風險來挑起戰爭。不過韓岡神仙弟子的名頭就是在遼國也是如雷貫耳,犯了再大的錯,也有挽回的機會,但換做自家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能順便借用一下黑山党項的力量,也算是多一分把握。韓岡若是不保護歸附的党項部族,有的他苦頭吃。若是保護他們,爲了抵擋追擊下去的大遼騎兵,不是將之收攏到城寨周邊,就是將大軍從寨防中拉出來,有党項人拖後腿,贏下來並不難。若是那羣党項人在逃亡的過程中傷亡殆盡,也是一樁美事。
不管是什麼結果,對蕭十三來說,只有好和更好的區別。只要保證與宋人的交鋒不要是慘敗的結果,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
半隻耳引發的衝突,讓韓岡也覺得啼笑皆非。
但不管理由再無稽,也必須堅持下去。既然已經選擇了認同折克仁的報復行動,那麼就需要堅持到底。
韓岡很清楚有些事不可能是心想事成,人心本來就難以判斷。但真正一怒拔劍的情況,是很少出現在身居高位者身上。外人看來衝動的行爲,實際上依然是取決於自身的利益。
藺相如在澠池之會上要挾秦王要血濺五步,也不見秦王怒而殺人。就是以遼人的好鬥,做到樞密使一級之後,也當是有着足夠的沉穩,乃至不願意冒一星半點失去權力的風險。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這是世間的通則,身家越豐、權位越高,尤其是那種權位、身家都是自己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人物,就越是不願意冒險。或許有例外,但蕭十三絕對不是。
與其隔着雁門關對峙了半年,韓岡很確定蕭十三不是衝動的性格,否則絕不會在一次小規模的衝突之後,就偃旗息鼓。而這一次衝突,韓岡一直儘量將之侷限於簡單的報復上,以防規模擴大成戰爭。
不過要做的準備,還是得以戰爭爲標準,要是這場衝突當真被遼人擴大化,韓岡也能針鋒相對,將衝突隨着升級,就是變成戰爭,也得咬牙撐下去。
“糧草的情況怎麼樣了。”韓岡問道。
“麟州這邊有糧五萬三千餘石,草兩萬束。太原府和晉寧軍加起來也有三十三萬餘石,二十萬束草。府州的存糧超過十萬石。足夠兩場大戰的使用。”黃裳對幾個關鍵性的數據如數家珍。
“重要的還是戰馬和士卒。”折可適緊跟着說道,“經過了半年多的戰事。人心厭戰,戰馬也支撐不住。”
韓岡點頭,這些他都是知道的。不過糧草等後勤物資纔是關鍵,精神方面總有辦法激勵起士氣。戰馬問題雖然難以解決,但這個世上,本來就沒有萬全的說法。
正想着事,親兵引着一名信使進來,“龍圖,李都知還有半日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