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說是沐浴更衣,其實也是想在見王安石前,與王韶互相之間通個氣。
王安石如今正得聖眷,換做普通的官員,當聽到他的召喚時,只要不是與其黨派有別,都會忙不迭地跑去聽候差使。甚至不用招呼,只是爲了能在王安石面前說上一句話,每天在王府門前能站上一排人。若是一些心機略重的,更是想着用滿面風塵到王安石面前,換聲“辛苦”。
而韓岡不因當朝宰相的看重,改變自己的行事步調,這是純正的士大夫的脾性。王安石會怎麼想,王韶並不知道,但至少他是很欣賞。
只是宰相家人,王韶也不便輕忽視之,隨便丟在一旁。他看了王安石派來請人的家丁一眼,正想找個藉口進驛館中。四十多歲的僕役,臉上看不出半點不快的神色。並沒有宰相家僕人傲氣凌人的脾性,心思通透地躬身道:“請官人自便,小人就在這裡等候。”
王韶暗讚了一聲,點點頭,便也轉身進了驛館中。
驛丞正要領着韓岡去他的房間。由於是上次的老熟人,加之方纔的一幕,城南驛的驛丞對韓岡點頭哈腰,恭謹非常。驛丞一迭聲地催促着館中的驛卒,讓他們挑住一間上房給韓岡。又讓人立刻準備洗浴之物,爲韓岡準備上。
韓岡溫和謙退地笑着,並不因爲驛丞的禮敬有加,而變得狂妄起來。雖然王安石的家丁正在門外等候,但他仍舊是不慌不忙,一點也沒有心浮氣躁。他的這副寵辱不驚的做派讓驛丞加倍恭敬起來,腰低了兩寸,笑容也多了三分。
韓岡並不怕王安石會因爲苦等而生氣,他到京城的具體時間,連他自己都確認不了,何況王安石?門外的王家家丁,擺明就是計算過韓岡的行程,一直等在驛館外的。眼下這個時間,王安石應該還在中書衙門裡,就算不下馬就去王府,也還是要在門房或是偏廳中等着。
韓岡一邊聽着驛丞的奉承,一邊望着大廳的入口,很快,王韶果然走了進來。一別一個多月,再相見時竟然卻是在京城,世事難測,這也是一個現成的例子。
時間短暫,王韶和韓岡見禮過後,也不多餘的廢話。驛丞帶着兩人一起往裡走,遠遠地在前面領頭,其他人也識趣地遠遠落在後面,總計才七八個人,就分成了三撥前後走着。
雕欄畫棟的長廊,通向韓岡前次入住的院落,不過今次驛丞沒有在那間院子前停步,而是向後繞去。
王韶神情鄭重地問着拖後半步的韓岡,“玉昆。韓相公上書要調你去延州,你的想法到底如何?”
王韶問得直接,韓岡便搖搖頭,正色回覆:“河湟功成在即,下官何苦去延州受牽連。”
聽出了韓岡的言下之意,王韶微一揚眉,故意反詰道:“朝中鼎力支持,陝西河東同心協力,橫山一役未必不能成功。”
“即便成功又如何?河湟是下官心血所在,而橫山卻是少見親近。捨近求遠,舍此而就彼,智者不爲也!”
兩個選擇擺在面前,韓岡挑選起來卻沒有半點猶豫。他在河湟已經紮下了根基,那裡是他的根據地,從瞎藥開始,諸多蕃部,都要聽着他的號令,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奔走起來。而在秦州,上至郭逵,下至小吏,他都能說得上話。讓他去幾乎可算是敵佔區的延州,一切從頭開始,韓岡沒那麼傻。
而且河湟之地直接連通河西走廊,日後攻下蘭州,還可以直往西域。雖然在眼下,還沒有聽說天子要拓土西域的打算,而在韓岡的記憶中,他前世也沒有聽說過北宋有遠征西域的事蹟。但韓岡自信有他在,承漢唐之遺風,重開西路,絕不是夢想。只要把根留在河湟,功勞可以說是源源不斷。
這樣的情況下,他去韓絳手底下做什麼?橫山的蛋糕早就被瓜分光了,在韓絳帳下,就算把分派給他的任務做到百分之兩百,也只能分潤一點殘羹剩飯。不比在河湟,作爲王韶和高遵裕的副手,同時也作爲各項政令最重要的執行者,他受功的順位始終排在前五。
儘管韓絳是首相,而王韶僅僅是個緣邊安撫使,要輔佐的對象地位天差地遠,可韓岡一直都是寧爲雞首,不爲牛後。
“……這樣我就放心了。”聽到了韓岡的表態,王韶點了點頭,默默地走了兩步,踏着長廊地板的聲音有些空洞。神情慢慢變得嚴肅了起來,聲調微沉:“玉昆,你還是去延州一趟比較好!”
韓岡聞言便是一愣神,轉過頭看着王韶,見他的神色不似在試探。他心知必有枝節橫生,皺眉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王韶輕聲嘆了口氣,“韓子華前日重又上書,要調玉昆你去延州。”
“第二本?!!”韓岡頓時失聲驚道。聲音傳到了前面,領路的驛丞頓時加快了兩步,以示自己無心。
王韶點頭,望着前面:“第二本。”
韓岡頓時默然,王韶也不知再說話。兩人跟着驛丞繞過前廊,穿過一堵院牆,一座面積廣大的園林頓時出現韓岡的面前。
淡泊的臘梅香在園中浮蕩,十幾重小院落在假山、水池還有花木之間前後錯落的佈置着。這裡城南驛最好的客房,沒有一點地位根本住不進來。韓岡地位雖然不夠,但他身後有人,驛丞也不會傻到秉公依律,安排他住進普通的房間裡去。
在凍結的水池邊走過,沿着蜿蜒的石板路,從近百株臘梅中穿行,最後在略顯偏闢的一間小院前停下,驛丞指着這間院落,“這件院落雖然偏僻了一點,卻是清淨得很,不知韓官人意下如何?”他又指了指近處的另一座小院,“那邊是王官人的院子,正好就做個鄰居,無事時也好走動。”
韓岡哪還有什麼挑的,他本也不看重這些,爽快地點頭同意。
見韓岡首肯,驛丞便帶着他們進院參觀。韓岡這邊就算加上李信,也只有三人的規模,住進至少能容納二十人的小院,實在是寬敞過了頭,也過於浪費。這裡不愧是京城,最簡單的佈置也是讓秦州的酒樓望塵莫及。
韓岡很是滿意,謝過驛丞,驛丞回禮後,說了聲請韓官人少待,很快就把洗浴之物送來,便快步離開。
李小六抱着行李去內間安頓,而韓岡和王韶在正廳中坐下,望着攀爬在院牆上的叢叢枯藤,他終於有些諷刺的笑出了聲,“……韓丞相的看重,真是讓下官受寵若驚啊!”
他雖然對官場的認識還不深,也清楚這樣的徵辟並不正常。韓絳再看中他都不至於連上兩本奏章。除非有人從中作梗,需要多次上書,否則無人反對的情況下,何須多費筆墨……
想到這裡,韓岡突然扭頭,看着王韶。王韶猜出了韓岡的想法,則搖了搖頭。
韓岡苦笑起來:“事有反常必爲妖,這就更是要拒絕了。”
“拒絕韓子華的徵辟要有分寸才行。實在推卻不過,應下也無妨,莫要惹得天子和兩相不快。”韓岡在前面表現出了忠誠不渝的姿態,加上他一貫的表現,王韶如今早已視他爲親近子侄,說的話都是爲韓岡着想,“古渭寨……不,通遠軍總有你的位置,玉昆你也不必怕會我有什麼芥蒂!”
“通遠軍……”韓岡先是一愣,轉而就恍然大悟,起身對王韶道:“恭喜安撫!”
王韶也笑着回禮,“要到年後中書纔會發文,升古渭寨爲通遠軍。我將會兼任通遠軍知軍……辛苦了幾年,也終於能見到回報了。”
“日後的回報當是會更多,闢土服遠,封侯亦是等閒。”
王韶笑容平淡,但眼神中有着濃濃的喜色,“不說這些了。李信現在住在我那裡,這時候去了三班院,大概要到晚間才能回來。他試射殿廷的時候也快到了,大概會趕在臘月廿三祭竈前,也就是沒幾天了。”說着他站起身,“好了,不耽擱玉昆你了,我也回去換身衣服,等會兒跟你一起去見王相公。”
……
換上了正式的公服,韓岡終於和王韶一起從驛館中出來。從他進去,到再出來時,已經有半個時辰。而王家的家丁依然心平氣和地在門口守候着,並無一聲怨言。周圍的官吏看到後,都少不得讚一聲王安石治家有方。而韓岡也暗贊着,上前道了聲辛苦。
而韓岡方纔進去時風塵滿面,灰頭土臉的,疲憊不堪的神情看起來稍顯狼狽破落。但他自驛館一進一出,更衣沐浴之後,整個人就完全變了。顧盼之間,目光如電。神采煥發又不顯張揚,文翰中帶着英武之氣,是個人物難得的少年郎君。
看到韓岡此時的形象,衆人暗暗喝彩,如此人物,的確當得起王丞相的看重。
驛丞已經殷勤爲王韶、韓岡安排下了馬匹,謝了一句,韓岡就翻身上馬,跟着王家家丁,一起向王安石府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