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冷,洮水已經完全凍結,厚達尺許的冰面,只要不是奔馬而過,基本上就不會有落水的危險。
但王韶還是沒有立刻下令麾下大軍立刻跨過洮水,臨洮城還有最後一點才能完全修築完畢,扼守南北通路的南關堡和北關堡,也得再過七八天方能竣工。
如果全軍出動,攻打洮水西岸的那座同時在修築的城寨,萬一北方來敵,縱使攻不下完工在即的臨洮,萬一傷到了民夫也是不好向上交代的一樁麻煩事。
這一日,王韶暫且將臨洮之事放在一邊,帶着韓岡,沿路往南面行去。在他們的身邊,有着趙隆率領四百通遠選鋒護衛,在已經被如狼似虎的大宋官軍清理了一遍的道路上,根本不需要擔心太多的安全問題。
經過抹邦山,道路漸漸寬闊起來,左近的竹牛嶺山勢雖然高峻,但並不影響只在山下河邊經過的道路。這條路直通渭源,除了少數幾處外,地勢也都算得上平緩,遠非北線經過鳥鼠山的那條道路可比。
王韶悠閒地坐在馬背上,擡頭望着竹牛嶺被積雪覆蓋的峰巒,又低頭看看前方的坦途,對韓岡道:“若不是今次兵雄將勇,錢糧充裕,當自此路緩進,引瞎吳叱、木徵等輩越抹邦山來此對陣。”
“而後再遣一軍由鳥鼠山直取臨洮?”韓岡問道。
“呵呵。”王韶笑了兩聲,道,“若不能以勢壓人,也只有依仗計策了。”
韓岡道:“還是正面制敵更穩妥點。”
“計策傷神,而且太險,不如泰山壓頂來得痛快。”王韶也同意韓岡的說法,“一個不好,就是瞎吳叱兄弟在渭源堡的結果。”他又問韓岡,“玉昆,你覺得這條路如何?”
抹邦山向南便是竹牛嶺,繞過竹牛嶺向東,可通往渭源堡,也即是前日瞎吳叱、結吳延徵兩兄弟偷襲渭源堡的那條路——之所以臨洮—渭源的南線要繞個馬蹄形的大彎,就是因爲竹牛嶺的阻礙——而在竹牛嶺西側向南,就是直通岷州的道路。
“的確比鳥鼠山好走,就是繞得圈子大了點。”
王韶提醒着:“但此地還通岷州。”
“若欲定岷州,竹牛嶺下必得設立一處寨堡。最好就在剛纔經過的那個地方。”韓岡回頭指着了過來的道路上,變得狹窄崎嶇的那一段,“光靠北關堡駐軍來扼守此路,實在有些吃力。”
“由誰來守?”王韶反問道。
“招募蕃軍弓箭手一個指揮如何?”韓岡知道岷州的錢監在明年之前不會開張,沒必要在此分心太多,對於不太重要的寨堡,使用可以信任的蕃人,比駐屯官軍更方便,“護翼寨堡可以直接用包約的人,那樣只要堡中放上一百官軍就夠了。畢竟不是主道,而且北面還有北關堡的駐軍,隨時可以支援。”
“……還是兩個指揮比較好。竹牛嶺東西兩側都要設立一個寨堡,省得有人再偷襲渭源。”王韶說着。
行了幾步,忽然又問道:“玉昆,如果我推薦你來鎮守武勝軍,你願不願意?”
……
崇政殿中每日慣例的議事,不同於朝會時的按部就班。軍國大事,都是由此而發。國事爭論,基本上都是在崇政殿,而不是文德殿中發生。
文彥博正在喘氣,畢竟年紀大了,吵起架來,畢竟不如殿中的其他年輕人。幸好王珪、吳充、馮京這些新進執政,都跟王安石不是一條心,這讓文彥博終於有了喘氣的機會。
但前一番爭議,他終究還是輸了。
判司農寺曾布,日前奉旨巡視京畿諸路免役法和農田水利的推行情況,不想他卻帶回來一封鄭州的百姓聯名上請的奏文。請求廢州爲縣,也就是把鄭州給廢掉,只剩縣治。
去掉了州府,對百姓們來說,就少了一個剝皮的衙門——一年省去幾十萬貫的稅賦,省州官十餘員,鄭州州役省四百餘人——而且,鄭州緊鄰京畿,一旦廢州改縣,必然歸入開封府管轄。相對於鄭州這等工役頻繁、賦稅繁重的小州,開封府連免役錢都會減少許多,州中吏民得享的便利爲數甚多。
只是鄭州緊鄰開封,舊黨勢力盤根錯節,州中官員多爲舊黨黨羽,新法施行不便的奏章,鄭州州衙沒有少遞過。一旦鄭州被廢,對於舊黨不啻又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今天先是文彥博站出來橫加反對,然後便是王安石跟參知政事的吳充爭論了一通,兩個親家在朝堂很是鬥了幾句嘴,吳充連脖子下的瘤子都漲紅了。
不過,因爲同在京畿附近的滑州的吏民,在聽到了鄭州要廢州改縣的消息後,也上書申請同樣的待遇。當王安石拿出這封奏章後,趙頊便下了決心,也宣告了文彥博和吳充的失敗。
鄭州被廢置,以管城、新鄭二縣隸開封府——降原武縣爲鎮,併入陽武;降滎陽、滎澤二縣爲鎮,併入管城——同時廢滑州,以白馬、韋城、胙城三縣並隸開封府。
開封府地界整整大了一圈,而鄭州和滑州兩州官衙中,少了二十多名官員的編制。大約十名左右舊黨中堅必須開始等待新的官闕,這也難怪讓文彥博氣得直喘氣。
當然,要把廢置二州說成是政治鬥爭就未免太小瞧王安石的心胸了。他的目的是撤併天下州縣,裁減冗官,節省民力和費用,鄭州和滑州僅僅是個開始而已。大宋天下四百軍州,兩千餘縣,要合併裁撤的地方還多得很。
有人說他王安石只懂開源,可王安石用事實證明,他節流的本事更大。再過幾日,他就準備把手伸到文彥博的地盤上,提議裁撤整編廂軍。
王安石的變法計劃不僅僅侷限於財計,軍事和政治區劃,而是涉及到國政的方方面面——也包括教育。方纔商議的議題,便是變革舊日的教育之制。昨日他上書天子,改建國子監舊舍,擴大國子監的招生範圍,在天下州縣,設立州學、縣學。並將國子監分爲三級,外舍、內舍和上舍。
在縣學、州學學習後的士子們,通過推薦考試,進入國子監學習。一步步地從外舍升到內舍,再從內舍升到上舍。在王安石的計劃中,到了日後,就是如今的進士科舉也要廢除,而是改用通過國子監學習升入上舍的學生爲進士。
正如他舊日所言,治國之要,便是“一道德”,讓朝中官員。若處江湖之遠,那就任你非毀指斥,身居廟堂之上,就必須遵循朝廷國是。最近他正在整理過往文稿,要把他畢生的學術做個總結,對儒家經傳重新釋義,希望能成爲國子監教學的依據。
“不過還得慢慢來。”王安石想着,“至少還得兩年到三年的時間。”
王安石神思一陣恍惚,驚醒過來時,便發現崇政殿上的議題,現在已經討論到王韶和高遵裕剛剛送到的一封奏報上。
半個月前,臨洮和渭源兩邊接連傳回捷報,讓趙頊興奮不已,而昨日,王韶和高遵裕聯名上奏,聲稱岷州多鐵,若朝廷設立錢監,一年出產當有四十萬貫,請朝廷速調派工匠五百,設監鑄錢,以佐河湟之用。
“但凡工匠起屋,事前皆是信誓旦旦,說工省價廉。等到樁基建起,無不坐地起價。”文彥博大概是歇好了,養足氣,再次站了出來,“王韶此舉,不過工匠故技。”
以文彥博的老辣,怎麼會給王韶和高遵裕騙過?直接把他們的小心思給捅出來了。雖然沒有明着要錢要糧,只是要人而已,但實際上,能不給錢糧嗎?等人派過去,準備設立錢監,立刻就會伸手要錢。
可緣邊安撫司的用意,趙頊和王安石他們何嘗不清楚。只要王韶不是無中生有的欺君,設法擠出一點錢糧撥給他,也無關大礙。韓絳在宣撫陝西的時候,也沒少用各種藉口,從趙頊的口袋裡掏錢,還不是照樣給了。
“比起橫山的六百萬,河湟的幾十萬不爲多。”趙頊說着。王韶一出手就有回報,當然要多投些費用進去。比起橫山讓他鬱悶數月的情況,還是河湟更能帶給他好心情。
要是廣銳軍不是給自家添亂,能像他們在渭源堡表現得那般出色,羅兀城如何會得而復失?
趙頊這些天來,越想越是惱火。已經成了實邊流犯的廣銳軍士卒,他們的表現實在讓趙頊聽着窩心。
那個劉源,名不見經傳,舊時只是一個指揮使而已,偏偏敢帶着三百戰馬都配不齊的士卒,夜襲數倍於己的敵軍。這份膽色,與三國時,百騎劫營的甘寧也不差多少。怎麼就能讓他成了叛賊呢?!
韓絳的確壞事!
一開始他還認爲是韓絳運氣不好,可現在,覺得韓絳壞事的想法卻是漸漸堅定。戰死的王文諒是忠臣,造反的吳逵則是逼不得已,既然兩人都情有可原,那真正有過錯的,就是御下不謹的韓絳。
“唉,一國宰相,用人的手段竟然連一個選人都比不上。”
趙頊覺得自己真的使用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