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三)

趙頊閉了閉眼睛,旋又睜開,“現在編修局中,到底有多少殷人占卜的龍骨?”

“之前從藥鋪中送來的樣品中發現了可疑之處,派去安陽蒐集的一隊人,輕易地就從當地的村人處買到了一千餘片,包括兩件禮器在內,只用了五天的時間。”蘇頌忍不住嘆了一聲,“安陽的百姓,拿地中的龍骨當成是療傷的名藥,煅燒成灰後敷在傷口上。多少年來被毀損的龍骨可以說是不計其數。”

蘇頌說的這些話,完全是複述韓岡的言辭。究竟是真是假,蘇頌不能確定。但若是能敦促天子保住殷墟,從中找到儒學一脈的源流,那麼這些無傷大雅的謊言,他也不介意說上兩句……縱然是欺君。

趙頊沉默了起來。蘇頌靜聲等着天子的回覆。

韓岡並沒有明說,但蘇頌確信,暗中影響藥鋪,使得送來的龍骨是殷人的遺物,必然是韓岡無疑。整套的戲碼當是全都在韓岡掌心裡攥着。

要麼韓岡事先定下策略,自家適逢其會;要麼就是韓岡的運氣好到天怒人怨。與韓岡結識久了,蘇頌只會相信是前者。而且不論是哪一種可能,對韓岡的目的,以及他所想要的結果,都不會有什麼影響。

過了好一陣,趙頊終於開口,緩緩地又重新確認了一遍:“有一千多片?”

“埋在地下的只會更多。”蘇頌正色回道,“陛下明察,那可是殷都,卜辭只是一部分,祭器禮器當不在少數。”

……

“日前韓岡派人去安陽確認,昨日第二批甲骨已經送到了京城,眼下共有一千餘片之多,還有兩件殷人的禮器。而埋在地下的只會更多。韓岡正準備寫札子,稟明天子。將殷墟中的甲骨和禮器都發掘出來,整理造冊,以明上古文字,卜辭,並殷商禮儀。也就這兩天了。”

聽了韓岡的話,王珪閉上眼,腰背無力地靠上交椅。蔡確則是搖頭,喃喃地不知在說什麼。其他幾名官吏,臉上的表情變來變去,想不信,卻又不知怎麼去駁韓岡的話。

一千多片甲骨,還有禮器,韓岡即使要作假也沒這個能力,這世上有這個能力不會做此事,會做此事的,沒有這個能力。

自古而今,僞造先代典籍,全都是以獻書的形式。一卷書、兩卷書,多也不過五卷、十卷,哪裡可能會有人能擁有這麼大的手筆?一下一兩千片,而且地裡面還要埋上更多。那些器物,想要做舊了,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更何況還要瞞過當地的百姓。縱然是宰執或是巨室豪門都做不到。

若是地下還有更多的證據,那麼完全可以確認是殷商的遺物。《字說》若不能邁過這一關,那麼就是有天子主張,也無濟於事。韓岡這一棒子砸得實在是太狠了,不是一部書兩部書,是拿着殷商一朝來砸人。尋常天上落隕石隕鐵,不過是拳頭大小,但這一次落下來的,是一座山啊!

“新學算是完了。”不止一個人這麼在想。

不過韓岡辛辛苦苦地將殷人占卜的甲骨從地裡掘出來,難道僅僅準備侷限於《字說》和《周易》嗎?王珪和蔡確可不會這麼小瞧人。

韓岡也的確如他們所想:“孔子刪述《詩》《書》。《詩經》風雅頌,先聖只留下了三百篇,而商周時流傳的詩篇又何啻千萬?《書》百篇,虞夏二十篇,商周各四十,但典、謨、訓、誥、誓、命,各色體例的夏商周三代文書,在先聖手中被刪去的又有多少?”

蔡確不自在地扭着身子,看着韓岡的眼神甚至有了幾分驚懼。《六經》之中,除了《春秋》,其他五部經籍,看起來韓岡他一部都不準備放過。

“但殷墟之中,不一定正好有《尚書》中的篇章。”雖是在駁韓岡,但王珪聲音乾澀,彷彿是被駁斥的一方。

“誠然如此。”韓岡身子微微前傾,看起來是謙遜地回話,卻帶來了更多的壓迫感,“但可以用來對比《尚書》殘篇中的文字,從遣詞造句上也能得到許多。”

王珪的喉頭咕嚕一下,乾嚥了一口唾沫,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尚書》的古今之爭到了此事依然沒有一個確定的說法,漢人從西漢鬧到東漢,打得頭破血流,到了隋唐,《古文尚書》成了正溯,但今文也沒有衰落得太厲害,對於兩家的分歧,唐儒和稀泥的爲多,到了北宋,也不再是儒林爭論的焦點。可韓岡這麼一說,等於是要燃新今文古文之爭的戰火。

……

“此外還有《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三代典籍幾千年來散佚殆盡,若是能在殷墟中得到一二殘篇,也是儒林的千載盛事。”

伏羲、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以三墳;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八卦之書,謂之八索;九州之志,謂之九丘。

這些是傳說中三皇五帝時的典籍,如今只能在《尚書》中看到一星半點。左丘明作《左傳》,說是看到了這些傳世之篇,但《左傳》中畢竟沒有詳細說明。

三代之治究竟是什麼樣?官制、兵制、田制、刑名,後人只能從先秦的書籍,或是《史記》等史書中得知一二,而且還不能確定真僞。

趙頊臉上的表情看不到有何異樣,但他按在御案上的左手,卻是在微不可察地顫抖着,被蘇頌盡收眼底。

“三代之治,千年來爭議甚多,甚至有一干人等隨心杜撰,甚至讓人難辨真僞。蘇軾‘殺之三宥之三’,以歐陽修才學,亦不知其僞。而殷人不同,殷商敬天事鬼,占卜也是呈於天,非是欺於人。卜辭上,當不會有假。”

……

說了長長的一通話,韓岡口乾舌燥地端杯喝茶。心下冷笑,想靠《字說》來搶佔訓詁釋義,那就先將甲骨文解釋明白。想靠《易傳》來爭道統?商人的卜辭就在骨頭和龜殼上,還是先將《周易》中的爻辭對照清楚再說。

只要能將殷墟中的甲骨文解讀出來,《尚書》今古文之爭,說不定可以得到一番證明。而已經散佚無傳的《樂經》,說不定也能從商人音律上倒推出來一部分。

這是韓岡畫出來的大餅,丟出來的骨頭。儒門道統,如此一來,將會爭奪得更加激烈。而氣學的格物之說,卻是能獨樹一幟,讓任何人都無法動搖。只要是拿着實物考古,那就是格物,當韓岡將甲骨文拋出來後,格物致知四個字,已經印在了甲骨之學上。

甲骨文一出,儒學免不了要有一番大地震,縱然孔子說鬱郁乎文哉吾從周。但周的制度和文字又是從哪裡來的?

是用“聖人生而知之”這句話來搪塞;還是自三皇五帝,由夏而商,由商而周,這一條脈絡傳下來?

哪邊的說法更能讓人信服,這是不用多想的。

……

蘇頌親眼看着趙頊臉色驟轉,心中不免暗歎,實在是接了個苦差事。但看到天子瞠目結舌的樣,私心中又有幾分快意。

石渠閣辯利義,白虎觀議五經,兩次開闢儒門大義的會議,雖是千古之盛世,也沒有說天子親自下場選邊站的。皇帝應該執中道秉公心,怎麼能拉偏架?

王安石初變法,曾經要趙頊法效三代,不要去學李世民。那麼當安陽殷墟成千上萬的甲骨出土,殷人祭祀用的鼎器一隻只被掘出來,可以丟到一邊去不加理會嗎?

就是天子也逆轉不了人心和大勢。

這也是以實證之的用處所在。能拿出實物來說話,永遠比單純的書本更有說服力。從甲骨文到大小篆,到漢隸,再到如今的楷書,這一條演化的脈絡下來,只要看了字形,就能確認。不是拿楷書來解字的《字說》可比。

……

韓岡抿茶潤喉,讓王珪、蔡確等人消化這個驚人的新聞。

金石之學,乃是如今儒林中的顯學,儒者多有研究。就算趙頊想要不加理會,那麼多的數量,也別想瞞住世人。

今人崇古,如今可算是太平盛世,在金石上下功夫的士人不勝枚舉。幾千幾萬片的商人占卜的甲骨,可比區區十座石墩上的幾百來字石鼓文要強得太多,轉眼就能興起一門研究殷商文化的熱潮來。

殷商距離堯舜禹上古三代聖王,可遠比兩千年後的宋要近得多,當然更近於三代之法。世人尚古崇古,那就比比哪個更老資格了。

韓岡對甲骨文也不甚明瞭,但其他儒者同樣不明白,僅僅是爭論甲骨文的字義,就夠多家學派爭上幾十年了,至於《字說》,還有誰會在意?

這便是韓岡底牌所在,新學既然用君權來壓人,那就一拍兩散,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從頭開始玩!

鬧個幾十年,到時候,能安然存活下來的,必然是氣學。韓岡有這個自信。

他所缺少的,僅僅就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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