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十二平常都悶不吭聲的一個人,怎麼就敢在京城裡面放火呢?”
“燒了又能怎麼樣?一口氣出得是痛快,但那軌道才值多少錢,聽俞六丈說,修起來只花了一百五十貫而已,九牛一毛啊……今天燒了,明天就能給造起來,轉眼就能用上。沒看這幾天,李木匠都不在嗎?給請去打造軌道了,現在汴河、五丈河上,多少家商行都準備要用上軌道。但袁十二他們呢?他們又是什麼樣的下場!”
“聽說韓舍人在天子面前幫他們求了情,除了袁十二肯定要刺配以外,其他都是在開封府裡杖責後就放了。可日後誰還敢僱他們做事?”
“說得沒錯!要是僱了人之後就不能開逐出去,以後誰還敢招人做工?”
“也不能一下就將十幾人一起趕出去,一家老小要吃飯啊!前些日子,城外水磨坊的那些廂兵去韓舍人家,也不是要討口飯吃嗎!?吳樞密說得也是有道理,東西是好東西,但壞了人家的生計,於朝廷並非好事。”
“有把子氣力,哪邊混不到一口飯吃!?更別提那些推磨的驢貨,不做事都有俸祿領的,你陳二錘子一天苦下來的錢,人家還不帶正眼看,你發個鳥善心!”
“賣苦力的活也不是多好的事。累得五癆七傷,年紀一大,別說是抗包了,就是走路也是一步三喘,什麼毛病都上來了。還不如趁年輕學門手藝。爲了這點事就放上把火,把自己都陷進大牢裡去,何苦呢?何必呢?”
事不關己,一些話說得便是輕巧無比。幾個閒人坐在小小的酒家,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議論着最近京城裡的新聞,那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想不到殿上說得幾句話竟然都傳到外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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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裡間的包廂中,外間的議論聲透過並不厚實的板壁傳了進來。聽在韓岡本人的耳中,便付之一笑。
“誰讓玉昆你現在一直站在風尖浪口上,木秀於林啊!”王厚嘆着氣,用了一個聽起來十分嚴重的形容詞,“軌道和有軌馬車乃世間所無,玉昆你才智天授,讓人打造得出來。可區區商賈卻藉此從中漁利,惹得京城生亂,責任最後都要攤到你的頭上去!”
“他們是聽過了軌道車的原理和大概式樣,自己讓人打造出來,其實與軍器監中正在打造的有很大差別。”韓岡對那些綢緞商人的做法倒挺歡迎,要是什麼都靠來軍器監偷,自己不動腦筋,那就沒有技術擴散的意義了,“只憑這一點相似,根本無法懲治那些個商人。也是因爲我弄出來的東西皆是構造簡單,想到難,學會則不難。軍器監的軌道是爲了更順利地轉運運到監中的貨物,遲早也是要擺出來了,屆時只要看上一眼,肯定都能偷學到一個大概。早一步、晚一步,並沒有什麼區別。”
小小的酒家並不是七十二家正店中的任何一家,只是靠着州橋近一點,就在與御街隔了兩座坊的一條巷道中。很是僻靜,但往宮裡去卻很方便。
王厚這一次奉旨上京詣闕,昨天趕在入夜前剛剛入了京,今日只在宣德門前報了到,當即就有吩咐下來,讓他午後入宮覲見天子。時間趕得緊,他與韓岡兩人也只能在宣德門外將就一下了。兩人桌上連酒都沒有,只有幾盤精緻的小菜。倒是外間的幾個伴當,有酒有肉,飽了口福。
“但罪責落於人手,遲早會被人用上的。”王厚搖了搖頭,前日他從王韶那裡聽說了韓岡到底跟多少名宰執關係不睦,心臟都差點停跳了,“玉昆你得罪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一點,謹言慎行纔是自全之法!”
“小事而已,也不能把我怎麼樣。”韓岡以茶代酒的敬了王厚,笑道:“倒是處道你,怎麼變得這般謹慎了?”
兩年不見,王厚變得越來越像王韶,不論從相貌還是氣質,都與當年韓岡王韶初見時,有了六七分相似。王厚這兩年坐鎮西陲,手挽大軍,多多少少積累了一些功勞。在這次詣闕之後,很有可能就要調離熙河路,轉任他職。
“玉昆……這可不是小事啊!你能想象神臂弓流傳到契丹人或是党項人手中的情況嗎?”
“泄露也無所謂,難道契丹、西夏就不會造弓弩,爲什麼在這兩樣武器上還是遠比不上大宋?只有三五具的神兵利器對軍隊是沒有意義的,只有十數萬、數十萬的裝備起來,才能提振一國軍力。神臂弓泄露也好、水力鍛錘泄露也好,想一口氣打造出以千萬計的兵甲,契丹和党項都做不到,他們沒那個實力。”
技術誰也不能保證不外流,又不是發展到後世的那種精密的儀器,偷學起來一點也不難。唯一能讓大宋朝廷佔據壓倒性優勢的,就是規模。而真正決定國戰勝負的,也正是國力的較量。
無論是遼國還是西夏,都不可能在整體國力上與大宋相抗衡。同樣的水力鍛錘,對三國軍力的加成,絕不在一個數量級上。只要能將大宋經濟上的優勢轉化成軍事上的優勢,以舉國之力壓倒西北二虜,其實不在話下。
“而且學也不一定能學得地道。現下外面碼頭上,正在打造的那些軌道,我已經讓人去看過了。不論是車子,還是下面的軌道都有許多區別。就像腰開弩和神臂弓的差別,本質如一,但實際上還是差了很遠。就在京中,傳去的軌道都已經與原案不一樣了,傳到了興慶府或是析津府【今北京,遼國南京】去,說不定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關鍵還是玉昆你現在的聲望不一樣了。飛船出來後,多少人都是在豎着耳朵聽着軍器監中的動靜。愚兄過橫渠鎮,你那些師兄師弟,都轉託我問問,你還有什麼寶貝沒拿出來。”王厚唉地一聲感慨着,“如果雪橇車是你現在拿出來,轉臉說不定就能傳到契丹東京的遼陽府去了,哪裡會在隴西用了兩三年,京城裡面還沒人聽過?”
“這就是權威啊!”韓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着。
別看現在朝堂上的幾位宰執都看自己不順眼,前兩天被招入宮中問話,趙頊還特意讓韓岡單獨奏對,省得他跟馮京、吳充他們在崇政殿上吵起來。可只要在機械上的東西,韓岡說好的,就沒人敢說不好。在板甲、飛船出來之前,是有人敢說鐵船是無用之物,但現在誰敢這麼說。
就比如水力鍛錘,今天能出京城,明天就能出京畿,再過一陣,天下的鐵匠鋪都能用上了。不一定要仿造軍器監的式樣,其他結構的水力鍛錘一樣有人能造的出來,只要聽說了造出飛船的韓舍人說水力鍛錘好,那麼,天下鐵匠就會趨之若鶩。再比如蒸汽機、火炮,只要韓岡他擺出原理,說這兩件東西有用,天子都不會懷疑。朝堂上會對他全力支持,民間也同樣會涌現一大批發明家來,沿着韓岡指明的方向去研究、探索。
“又不是一言九鼎,他們只是看到錢而已。這樣的權威,有不如無!”王厚將韓岡的話全都當成了玩笑。
“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行事就要權衡利弊而爲之。處道,有些事我還是有把握的。”韓岡說道,“好了,不說這些事了。這些日子天天跟人解釋來、解釋去,都沒一個清閒。”
“你是自找的。”王厚一點也不客氣,以他和韓岡的交情,也不需要太多避諱。要不是他下午要進宮面聖,飯就直接在自己家或是韓家吃了。兩家是通家之好,請客請到家門外,就未免太過生分。
韓岡乾笑了一聲,轉又問道:“熙河路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只是在練兵而已,這兩年都沒有超過千人的大戰,還是蕃軍動手得多,比不上緣邊四路那裡還經常有些動靜,倒是生意做得大了。官中拿着以茶酒交換馬匹,去年是一萬五千匹,今年就要看秋天了,說不定能往兩萬匹上走。”王厚抿了抿嘴,“不過最近跟蘭州走得近了,禹臧花麻也有些心動。要不是因爲遼國竟然當真將公主嫁給了秉常,兩家做了的親家。這一次上京,我都想提議出兵逼着禹臧花麻將蘭州讓出來,到時候就能往玉門關一路攻過去了。”
“兩年之內都不可能動手,北方禁軍全都要換裝板甲,預訂的計劃是三年。但原本就有鐵甲的幾個軍是不用換的,其實兩年時間就能全數完成。”韓岡頓了一下,“只要生鐵的產量跟得上!”
“還要等兩年?不打仗的話,軍隊可都會爛下去的。就像你家的事,聽說是來了一百多廂軍,竟然被幾個殘廢給撂翻了。”王厚嘖着嘴,很是不滿地說着,“如今也就是蹴鞠聯賽上還能見點血了。”
“舍人,都監,時候差不多了。”韓岡的伴當這時敲了敲門,在外面提醒道。
王厚忙應了一聲,拿起筷子三口兩口地將盤子裡的菜吃了大半,原本行動舉止有着官宦子弟一般穩重的他,已經變得跟武夫一般粗俗,邊吃邊說:“京裡的菜,隴西的廚師連提鞋子的資格都沒有。”
放下筷子,他站起身,神色鄭重:“玉昆,別怪愚兄多話,呂惠卿拿着你的事來起大獄,絕不是好心!家父昨夜也跟愚兄說了,你最近的情況,他可沒有幫你擔待一點。”
韓岡回以一笑:“你放心,呂吉甫的心思,我還能看得出來。不管他怎麼想,我還有着一招撒手鐗,已經差不多是時候,再過幾天可就要用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