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四月初六。
一大清早,天還是黑的,韓岡在汴河邊租的獨門院落,已經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這座院子,前後兩進,十來間房。雖然不算很大,但地勢絕佳。靠着汴河,後門出去,就能叫來河中小舟出行的。租金一個月就要八貫,從九品判司簿尉的俸祿,只有這個租金的一半。韓岡要不是多了個集賢校理,多了一份俸祿,光靠太常博士的俸錢都要被吃掉一半去。而且因爲是官產,不但盤不下來,就是以韓岡的身份,租金也打不了半點折。
有了獨門的院子,原本韓岡帶上京的兩個伴當,便不敷使用。幸好王韶送來的兩名婢女,韓岡再找人牙子僱了一個廚娘,家裡的情況也就差不多像個樣子了。而前兩天,王韶又一氣借了二十多個家丁,把韓家的門面給撐了起來。
此時韓府門外紮了綵棚,一溜沿出十幾丈,雖然礙了幾戶人家出行。可一來,韓岡地位高、名氣大,他事先遣人上門遞帖子賠禮,周圍鄰居也都不會不講人情。二來,韓岡要娶得是王安石家的女兒,大名鼎鼎的王副樞來韓家坐鎮,誰敢找不痛快?
爲了準備這場婚事,韓岡找了專門主持官宦人家婚禮的司儀,時稱“白席”。帶了一幫手下過來,都是做了十幾年、幾十年事的,將婚事安排的井井有條。
又從附近的正店唐家樓定了宴席,等婚宴開始後,來款待客人。在韓岡看來,在東京,服務業發達得不比千年後稍差。一應事務都有專業人士照應,並不需要自己忙裡忙外。
現在韓岡穿了一身玄纁朝服,黑色深衣,赤黃色的下裳,頭戴三樑進賢冠,踩着皁色的厚底官靴,犀帶系在腰間。從進賢冠兩側有珠玉垂於耳邊,又稱“充耳”,隨着韓岡行動,而輕輕晃動——這是有官身的士大夫娶親時的裝束。
馮從義作爲監督,視察着韓府內外情況。他在韓岡婚期前趕到京師,是韓阿李的吩咐。自家兒子要成親,總不能身邊一個親眷都沒有。而且馮從義也正好借這個機會,來爲熙河的特產開拓京城的商路,並去探望一下他的岳家——韓家跟太后家有着親戚關係,這件事,也只有寥寥數人知曉。
從前幾日開始,上門送禮的就絡繹不絕。到了今天,受了邀請,上門來參加婚宴的親朋好友陸陸續續地都來了。
基本上都是以同年進士爲主,這是基本的人情往來,一榜同年,在官場上算的是緊密的關係。
四月前後,是今科進士結婚的高峰期。只要是未婚且沒定親的,基本上都是這個時候進了洞房。而已經定親的,也趕着回鄉去完事。韓岡前幾日還受邀參加了另外兩名新科進士的婚禮,今天就輪到了他。
而韓岡交好的高官之中。王韶父子當然不可能不到,他們今天各有職司,還不能算是客人。
呂惠卿等新黨人衆,則是在女方家等着。另外章惇如今去了荊湖,不在京師,但他父親章俞卻在,與路明一起過來了。老頭子風儀還是那般出衆,笑呵呵地恭喜着韓岡。
不過種諤沒有到,他是三衙管軍的太尉,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儘管與韓岡關係不錯,可也不便參加宰相女兒出嫁的婚禮。文武高官交相勾連,那是天子最爲忌諱的。而種建中就沒有問題了,有張載那一層關係在,沒人能夠從雞蛋裡挑骨頭,所以他早早地來了,還帶着种師中。至於種樸,他並沒有到場——他二月時外放原州,在他的伯父種詁的手下聽候使喚去了。
種建中一到,連着拱手:“恭喜玉昆,賀喜玉昆。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這下可都全了。”
种師中也上來作揖行禮:“恭喜韓三哥。”
“彝叔你也就不要笑話小弟了。”韓岡與來賀的種建中說笑了幾句,拉着他問道:“審官東院可定下了去處?”
種家的十九哥,已經通過了明法科的考試,有了一個出身。靠着這個出身,種建中從武資轉爲了文資。他舊有的官階屬於大使臣一級,轉成了文資後,登時就成了從八品的京官。一旦外放,職位不會很低。
種建中搖頭苦笑,“還沒最後定下來。多半還是在陝西,不是下縣知縣,就是在經略司中打個下手。總也跳不出去。”
“將門世家嘛……”韓岡安慰地拍拍種建中的肩膀:“太尉多半也是希望你能在陝西多立功勞。”
種建中也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世家子弟的仕途,先天上就比寒門中人要平坦,但他們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前路。
——如今種家第三代以種諤爲首,下面種詁、種誼皆是一流的將領,其餘兄弟也無不統領大軍。鄜延種家,現在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可是到了第四代,有點前途的,也就是種樸和種建中兩人。如种師中這般,年紀尚輕,還看不出有多出色的地方。
別看種十九現在轉成了文官,可若是日後種家後繼乏力,第四代靠着種樸一人獨力難支,說不定種建中還有投筆從戎的日子。比起缺乏根基、沒有保障的文官傳承,保持武將將門的傳統,纔是維繫種家代代富貴的唯一途徑。
“不說這些了。”種建中忽而灑然一笑,“今天可是玉昆你大喜的日子,怎麼陪着聊這些事。”
拱了拱手,自去與其他認識的朋友打招呼。
韓岡是新郎,就算是迎客,也只需要見幾個重要的主賓,至於閒散客人,由代爲知客的王厚和慕容武來負責。
客人漸漸到齊,看看已經日影西斜,親迎的時間將至。王厚就過來催促,“玉昆,時候已經差不多了。”
韓岡點了點頭,所謂婚禮,就是該在黃昏時舉行,現在日頭已經西落,便是到了迎親的時候。
雖然穿着寬袍大袖的禮服,韓岡依然是很利落地跨上馬,帶着一部鼓吹,還有隨行一衆親友,浩浩蕩蕩,去王安石府上迎親。
……
王旖坐在梳妝檯前,對着磨得發亮的銅鏡,裡面是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而身後則是自家的母親。
今天王旖被精心裝扮過,原來便是有着水鄉女兒的清秀,如今更是顯得儀態萬方。但她被修過的雙眉輕蹙,還是爲了已經到了眼前的婚事而憂心不已。
本來這樁婚事已經沒有多少波折,可是前段時間,因爲經義局的事,韓岡是跟父兄爭執了起來,王旖爲此擔心得夜中難以安寢。害怕這樁婚事最後落到她當初所擔心的地步。
只是事情過後,大哥、二哥出門見了韓岡回來,說起韓玉昆,依然還是一團和氣。王旖記得,韓岡當初曾經對自己親口許諾,不會因爲公事上的紛爭,而壞了私誼。至少在現在,他還是信守了諾言。
但日後呢……王旖不敢去想,卻又不能不去想。
“來了,來了!”王安國的夫人,慌急慌忙地走了進來。
“娘……”王旖轉過身來,珠淚顆顆不由自主地從臉頰上滑下,抓着母親的衣襟,“孩兒不要出嫁!”
吳氏一直都盼着女兒早點嫁出去,但現在看着二女兒,眼中也不禁下留淚來。捧起女兒的臉,用手巾擦着淚水:“癡兒,哪有這般說的。今日之後,就是韓家的人了。到了夫家後,要好生遵從婦德,悉心侍奉舅姑……”
吳氏絮絮叨叨再一次囑咐着女兒。滴滴答的鼓樂聲中,韓岡騎着高頭大馬已經到了近前。久在軍中,騎在馬上的氣勢非是等閒。背挺肩張,再加上莊嚴的禮服,讓人看着就三分敬意。
王安石作爲女方家長,在大門前相迎。亦是如韓岡一般,穿着最爲莊重的朝服,上黑下黃的玄纁,與陪着天子祭天時,還有正旦大朝會這樣的大典禮一樣的裝束。
若是按照如今的風俗。新郎上門迎接新娘,岳家要用兩隻椅背靠着,上面放上馬鞍,讓女婿騎上去飲了酒或是作了詩才給下來。不過這等俗禮,也不會在王安石嫁女兒時出現。
依照官中禮節,韓岡和王安石,一向東、一向西,互相對拜過後。王安石正要引着韓岡入內,這時,李舜舉帶着天子的詔書,還有捧着禮物的一衆小黃門到了相府的門前。
韓岡與王安石對視一眼,都是感到驚訝無比,而周圍觀禮的賓客中更是低低地響起一片喧譁。
天子直接具禮饋贈新人,情況其實很少有。除了宗室娶親,地位夠得上的官員,基本上是續絃,讓天子不便爲此賜物。就像范仲淹,他爲族人設立義莊,寡婦再嫁,義莊出錢資助,而鰥夫續娶,就什麼也沒有。韓岡的官位有些勉強,但趙頊卻還是下了詔,這一方面是給宰相面子,另一方面也是韓岡正得聖眷的緣故。
天子下詔賜物,乃是聊表寸心。詔書上的一番話說得四六駢儷,但總體上的意思還是祝兩位新人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李舜舉唸完詔書,韓岡上前一步獨自拜謝。
一相,一參,爲了韓岡的婚事而奔走。加上天子的參與,新科進士中從無這般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