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一回事?”秦戈困惑地,“誰是寧知遠?”
寧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
“借你的辦公室用一會兒。”她對秦戈說。不等他回答,她就對那個男人說道:“你跟我來!”
說罷,她扔下了滿臉愕然的秦戈,也不管那個男人是否跟上來,就自顧自的走進了秦戈的辦公室。
那個男人進門後,寧可並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他也沉默着,直定定地看着她。兩人的臉色都有些蒼白,呼吸都是沉重而急促的。偌大的一個辦公室靜悄悄的,一種奇特的、尷尬的氣氛瀰漫開來。
“我叫傑夫。”他說話了:“但我另外還有一箇中國名字,叫作————寧風。”
“寧風?”寧可一驚,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難道他是寧知遠的……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這種可能。如果說眼前這個男人是那個人的什麼人的話,那年齡上就有些不對了。
那個傑夫,或者是寧風笑了笑。“據說是因爲我的父母是在風中認識的,所以我就叫作風了,很有意思,很浪漫吧?”
寧可卻笑不出來。她再一次細細地研究着他的五官,越看下去,心中的疑團就越大了。他是那樣的似曾相識,毫不費力地就可以和自己記憶中的某個人找出許多的共同之處來,莫非他真的就是————
他的回答解開了她的疑惑。“我的父親是寧知遠,母親是俄國人喀秋莎。”
“俄國人?!”她結舌地,“喀秋莎?!”
“我生於一九五八年。”
“五八年?!”她不相信地看着他,但又不能不信,他怎麼看也的確是那個年代出生的人。可是,他又怎麼可能會是寧知遠的兒子呢?據她所知,五八年的寧知遠已經在中國了呀!
他進一步解釋:“五八年我出生在莫斯科,是我母親獨自撫養長大的————私生子。”
這一說,寧可就有些明白了。“你是說你是寧知遠回中國前的————”
他點頭,“所以說,我應該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
哥哥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寧可再次被震動了,心裡象打翻了一鍋熱油,沸騰而火燒火燎的,她呆住了,簡直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纔好了。
“你不相信嗎?我給你看證件。”
說着,他果真就拿出了護照、身份證和駕駛證之類的來了。寧可大致地看了一下,白紙黑字,的確是一九五八年,可……
“你可能還有些糊塗吧?”他耐心地,“就聽我從頭說一說,好嗎?”
寧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她已經好奇極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呢?
那個傑夫的中文雖然是很不錯的了,但要長篇大論的說中國話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他說着說着就開始語無倫次起來,常常是前言不達後語的,寧可不得不去重新“組裝”一遍才弄得清楚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在他手腳並用、中西合璧的講述和寧可高度專注的傾聽下,他父母的那個愛情故事終於復原了。
是的,這是一個愛情故事,而且是一對異國情侶的愛情故事: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正是中蘇友好的黃金時期,兩國的**不僅在政治上是共進共退的盟友,人民也是親如一家般的交好着,特別是留學在莫斯科的那些中國學生,和當地的年輕人更是象兄弟姐妹一樣常常在一起遊玩、聯歡。當時就讀於莫斯科大學的寧知遠就是在這樣的一次活動中認識了同校的俄國女孩喀秋莎,於是,在那莫斯科郊外的微風中兩顆年輕的心緊緊地貼在了一起。本來他們是一畢業就打算結婚的,可就在那個時候寧知遠遠在中國的父親突然得了重病,他只得先趕回去探望,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父親的病倒是痊癒了,但是,寧知遠卻再也去不了莫斯科,而喀秋莎也來不了中國了。因爲,六十年代的中蘇關係已經冷得像是冰封的河流了。從此,一對深愛着的戀人完全失去了聯繫,各自在各自的苦難中掙扎。在十幾年的灰心和絕望中,寧知遠終於可有可無的和一個叫作康雅琴的女人結了婚,他不愛她,最多是有些憐憫這個柔弱的女人。故而在他重返莫斯科並再一次奇蹟般的與喀秋莎在風中相遇的時候,就萌生了離開妻子的念頭,當他看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寧風,這個念頭就更加的堅定了,並最終付諸於了行動。寧知遠留在了莫斯科,留在了已經不再美麗、但他依然深愛的喀秋莎的身邊,直到她昨年去世了,他這纔去了兒子工作的德國生活。
“事情就是這樣的。”他最後居然用了一個成語:“我沒有————冒名頂替。”
寧可並不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他講得是那樣的清清楚楚、有根有據的,而且,她這個人普普通通的,又沒有什麼可以欺騙的價值,他何必煞費心思的來編這樣一個故事呢?呆呆地,她看着這個肯定是自己哥哥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這樣一個那個年代並不少見的故事有些感動了她,寧知遠和那個喀秋莎應該是真心相愛的吧?不然他也不會對她念念不忘,而她則爲他獨自養大了孩子,幾十年的愛戀和等待足以令人同情而欽佩的了。可是,她的母親呢?她呢?那樣的被寧知遠拋棄,就是活該的麼?
“這些年,父親總是在念着你。”傑夫真誠地,“我也回來找過你好幾次的,可因爲時間太久,變化太大了,就沒有個結果,這次要不是你的那場官司,我還是不知道你在哪裡。”
他的話一下子勾起了她失去父親之後那些痛苦的回憶,她恢復了冷淡。“找我?找我做什麼?該不是他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吧?”
“不是的,不是的,爸爸他並沒有生病。”他連忙擺手,顯然是沒有聽懂她言語中的諷刺之意。“你就放心啦!”
寧可不禁莞爾,這人雖然四十幾歲了,還真有點傻得可愛呢!
“終於找到你了,爸爸知道了會很高興的!”他帶着由衷的喜悅。“我也很高興,露西和傑克也會很高興的!”
“露西?傑克?”寧可糊塗了。
“哦,露西是我的德國太太,傑克是我的兒子,有十歲了。”他解釋:“應該是中國、俄國和德國的混……混……混血兒。”
他的語調怪怪的,寧可又想笑了,可一想到那個寧知遠,她的心裡就不是滋味,表情也僵硬了起來。
“好了,就這樣吧!”她冷冷地,“再見了。”
“再見?什麼意思?”
寧可不再理會他,開始向門口走去。
“你是在生氣嗎?”傑夫突然聰明瞭,“是在怪爸爸嗎?”
“我沒有生氣,也沒有怪誰。”她面無表情。“何必呢?”
“你不要這樣,你應該理解他。”
“理解他?”她冷笑了,“那誰來理解我的媽媽?”
“你媽媽————”他在措着辭,“你媽媽的確是很可憐,但爸爸愛的是我母親呀,何況她等了他三十幾年,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東西都給了他,他當然會選擇她了。”
“我不管他選擇的是誰,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我以爲你會理解爸爸的。”他有些遺憾地聳了聳肩。“你是個很有愛心的人呀!”
“他和我無關,我有沒有愛心也和你無關。”
扔下這句話,寧可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一點也不去關心那個傑夫或者寧風的反應了。
剛出門,秦戈就迎了上來。“怎麼這麼久 ?你和他在談什麼?”
“沒什麼。”寧可停了一下。“你一直等在外面?”
“不放心嘛!”他笑,“瞧他那副不中不洋的樣子,可真不像是個好人。”
本能地,她替傑夫辯護了:“別亂說!他並不是壞人。”
“那他還老在糾纏你?”
“他沒有糾纏我,他只是……”寧可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解釋,她向來是不喜歡對人談私事的,何況這件事情也太複雜了些。
“寧可!”傑夫追了出來。“寧可!我們再談談。”
“沒什麼可談的。”寧可飛快地說,同時飛快地離開了。
走出去了很遠,她還聽見秦戈在攔阻着傑夫,而後者則氣急地在叫:
“你攔着我幹什麼?她是我的妹妹!”
“妹妹?!”是秦戈在驚呼,“寧可是你妹妹!”
寧可可以想像得到他臉上驚奇的表情,可他再怎麼驚奇也是比不了此刻她心中的感覺,那纔是真正的驚奇萬分,真正的翻江倒海呢!
一回到小屋,她就把自己整個人都擲在了牀上,連鞋子都沒有脫,也沒有去做消夜,就那麼躺在那裡,默然地發着呆,直止天色大亮。
傑夫的突然出現以及那個故事對她的衝擊實在是不小,這十幾年來關於父親那些刻意去遺忘的點點滴滴像關在魔瓶裡的妖怪似的在一瞬間被放了出來,在她的腦子裡東串西闖的,弄得她無法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