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薇睜開眼後,望見蕭璧凌伏在牀邊,不覺一愣。
她只記得自己昨夜因寒疾發作而昏迷,卻想不到高昱竟會連夜把他給找來,更因爲這幾個月以來,看到的都是昏迷不醒,記憶盡喪的他,一時還未能回過味來。
蕭璧凌察覺到她起身的動靜,立時驚醒,擡起頭來,關切問道:“醒了?還有哪不舒服嗎?”
“你……沒事了?”沈茹薇蹙眉,似乎對眼前之事還有些難以置信。
“我是沒事,可你有事。”蕭璧凌伸手摸了摸她額頭,道,“明知體寒未除,爲何還要下水?”
“我也不知……罷了,”沈茹薇道,“我來金陵,是有件事想問你……”
“高姑娘的事與我無關。”蕭璧凌趕忙解釋。
“不是這個……”沈茹薇見他這般真摯,不覺展顏一笑,“而是……”
“那便回去再說。”蕭璧凌打斷她的話,將她那雙已經烘乾的靴子拿了起來,便要給她穿上。
“老蕭……”沈茹薇眉心微蹙,“還是把事情說完,我還得早些回……”
“只要是與你病情無關之事,我都不會回答。”蕭璧凌不由分說將她扶起身來,替她穿上靴子,“趁着柳華音還在金陵,早些把身子養好,其他的事,都別再提了。”
“你幾時變得如此強硬?”
她幾乎是每說出一句話,都要被蕭璧凌打斷,沒有一件事來得及說完整。
“我倒是你覺得,你越來越瞻前顧後了,”蕭璧凌給她穿好了靴子,即刻攙扶下牀,道,“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你方纔提到柳華音,他如何會願意替我醫治?”沈茹薇問道。
“能夠換回自己性命,他未必不會答應,”蕭璧凌說完,便即伸出雙手,摟過沈茹薇的肩頭,讓她面對着自己,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問道,“高婷一事,你爲何不肯信我?”
“我從未不信任你,”沈茹薇直視他雙眸,平靜說道,“只是所牽涉之事,關乎你二人名譽,我着實無法插手。”
“那你自己呢?”蕭璧凌眉心緊蹙,盯着她依舊平靜如水的眸子,只覺哭笑不得,“失憶之後的那些事,我可不敢忘記,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沈茹薇搖頭,只是衝他微笑,並不回答。
然而下一刻,下頜卻被他手指挑起,溫軟的觸感隨即從脣邊傳來。
“等等……”沈茹薇本能伸手將蕭璧凌推開,他雙腿尚未完全復原,站穩尚且勉強,下盤自是不穩的,加之沈茹薇經過這數月錘鍊,力氣也不是一般大,這一推,直將蕭璧凌推得一個踉蹌,險些向後栽倒。
“老蕭!”沈茹薇搶上前去將他攙穩,卻見他苦笑着搖頭道,“你也真夠狠……”
“誰讓你亂來的?”沈茹薇撲哧笑出聲來,似乎還有些幸災樂禍。
“那你這意思,只許你輕薄我,卻不許我冒犯你?”蕭璧凌略一點頭,挑眉道,“那好,我失憶之後你都做了些什麼,可還記得?”
“我……”
沈茹薇想了想,卻也不得不在心裡承認,那天的事,是她有意而爲之。
“既然你覺得,我該全權料理高姑娘之事,反過來說,是不是你先得對我負責?說我始亂終棄,你自己呢?我不無辜嗎?”蕭璧凌一連三問,竟問得沈茹薇啞口無言。
“你行啊,蕭大俠,”過了半晌,沈茹薇終於點頭,若有所思道,“我的確無話可說,不過,即便我同你回去,高姑娘的事,我也絕不插手。”
“你不走就好。”蕭璧凌笑道。
他看她的眼神依舊含情脈脈,還帶着幾分欣慰。
彷彿只要有她在身邊,不管什麼麻煩,都不算是麻煩了。
沈茹薇心下被他這微笑觸動,然而感動之餘,更多的卻是擔憂。
高婷受辱之事發生在八年半前,似乎還是在那之後,秦憂寒才消失無蹤。
那麼,究竟是誰如此惡毒,又是懷着怎樣的深仇大恨,竟要以一個黃花閨女的名節,來構陷於他?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在此之前因種種原因而擱置的許多疑問,也陸續浮上她心頭。
回到扶風閣後,高昱見到二人,便立刻迎了上來,原來,高婷昨夜回來之後,徹夜未眠,今日一大早便欲見周素妍把話問個清楚,卻被拒之門外。
蕭璧凌滿腹心思想的都是沈茹薇的病情,只吩咐他先將人安頓好,便去見柳華音了。
柳華音所在的客房內,那滿地的碎瓷片都已收拾乾淨。
他安安靜靜坐在客房之內,盯着屋角出神,直到聽見門開的聲音,方纔擡起頭來,瞥了一眼。
“你贏了,”柳華音拿起桌上僅剩的一隻空茶盞,盯着看了許久,方道,“打算好幾時處置我了?”
蕭璧凌不答,只是拖過一張椅子,在柳華音對面坐下,又沉默許久,方道:“我放你走。”
“你說什麼?”柳華音驀地起身,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問道。
“有個條件,”蕭璧凌正視他雙眸,一字一句道,“救人。”
“你是說……周素妍的腿?”
“穀雨,”蕭璧凌淡淡道,“或者說,是青蕪。”
“她又快死了?”柳華音嗤笑一聲,神情頗爲不屑。
“寒疾復發,”蕭璧凌緩緩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跟前,道,“是救,還是不救?”
他身形本就高挑,柳華音又是坐着的,何況事關心愛之人,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在柳華音眼中看來,自是不怒而威,氣勢分外逼人,只叫人感到極度壓抑。
“我不是這世上唯一能治好他的人嗎?”柳華音笑容涼薄,“你該待我恭敬些。”
“而你若不救她,是不是這唯一,只好算作無用之人,不必留了。”蕭璧凌淡淡應道。
柳華音神色陡變。
周遭立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柳華音終於開口:“你若不守承諾,又當如何?”
“你還有選擇嗎?”
柳華音再一次陷入沉默。
蕭璧凌也只有在面對曾經給他至關重要的兒時帶來傷痛的那些親人時,纔會顯現出最軟弱的一面。
而面對其他人,尤其是與沈茹薇生死安危攸關之事,卻顯得尤爲強硬。
“好,我答應你。”柳華音站起身來,“她在哪?”
蕭璧凌轉身推開門,面無表情走了出去。
重回扶風閣的一年多光景,遠比過去蟄居那七年要短得多,可其間所有遭遇,都如同在生死邊緣徘徊輾轉過一遭,當中千難萬險,難以言喻,幾番糾纏來回,都像是歷經百年,甚至千載。
柳華音跟在他身後,卻被守在門外的幾個少年弟子攔了下來。
“讓他來。”蕭璧凌道。
幾名弟子依言讓路,柳華音跟在他身後,卻忽然感到一陣淒涼。
多年以前,眼前之人,曾是金陵城裡,最意氣風發的少年,可到了如今,卻彷彿背上了許多枷鎖,重負難堪。
有那麼一瞬,他忽然感到後悔,卻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悔的是什麼。
然而等到了沈茹薇所在的客房門前,正要推門的蕭璧凌卻被身後一聲女子輕喚叫住了。
“凌哥哥,你……”高婷站在門洞下,抿了抿嘴,道,“我能不能,就同你說幾句話?”
“這種時候,就別再添亂了,好嗎?”蕭璧凌淡淡道。
“我……我只不過是……”高婷按捺不住,小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你不能就讓我這樣不明不白的,不論如何,總該給我一個交代!”
蕭璧凌本想讓她離開,可想着她若在此大吵大鬧,對沈茹薇的病情着實沒有益處,便勉強點了點頭,示意柳華音進屋,自己則與高婷走出偏院,道:“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在你心裡,當真已經沒有我了嗎?”高婷神情極是可憐。
這話一問出口,蕭璧凌不由愣了愣。
談何“已經”?
分明從未有過。
而他二人之間,也的的確確不曾有過逾越萍水之交以外的往來。
可正是這一愣,更讓高婷心裡認定,他是有意逃避。
“高姑娘,”蕭璧凌認真道,“我已說得很明白,過去那些事,根本不是我所爲,這個‘有沒有’,也根本無從說起。”
高婷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咬了咬脣,道:“你在騙我!”
“我所說的,句句屬實。”蕭璧凌對她這反覆的糾纏與質問,早已感到疲憊不堪,甚至已不想再追究背後那個構陷之人,只想早些與她交涉清楚,撇清關係。
“我已經同宋大哥說了,今天我就回山莊裡去。”高婷別過臉去,不再看他,“反正……反正你別來找我。”
“好,求之不得。”蕭璧凌說完,便頭也不回往沈茹薇所在客房方向走了過去。
高婷眼角餘光瞥見他背影,眼淚登時不受控制奔涌而出,她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她多想看見他回頭,並出言挽留,可惜一切辦法用盡,自己在他眼中,竟仍是輕如塵埃。
“我在你眼中,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高婷自暴自棄,對着蕭璧凌大喊道。
“你不把自己當人,誰也幫不了你。”蕭璧凌連頭也不回,道。
蕭璧凌依稀想起了初見高婷時的情景。
那天秦憂寒去了沐劍山莊,而方錚旭又因其他事務脫不開身,也急於見他,便遣了蕭璧凌去沐劍山莊喚人回來。
就在離沐劍山莊的大門,還有一條街的距離時,一個少女氣喘吁吁從一側小路跑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等一下!”
蕭璧凌不覺一愣,本能收回了被那少女拉扯的衣袖。
那時已有了莊子瀅之事爲戒,他對男女之妨,也變得格外在意。
“我……我看你隨身佩劍,就想問問……你是不是沐劍山莊的人啊?”少女說完,不知怎的就臉紅起來,低下頭去。
“沐劍山莊?”蕭璧凌搖頭一笑,道,“不是。”
“哦……”少女撇撇嘴,道,“那……打擾了。”
“你要去沐劍山莊作甚?”蕭璧凌將這少女打量一番,不解問道,“還是說,遇到了什麼麻煩?”
“也沒有……”高婷抿了抿嘴,想了一會兒,終於擡起頭來看着他,認真說道,“我叫高婷,同葉莊主算是遠親,如今家人全都不在了,不過……我看那裡,守衛森嚴,可能……可能不會讓我進去,我手裡什麼信物都沒有,就想……”
“你要見葉莊主,是嗎?”蕭璧凌點頭一笑,道,“我剛好要去山莊找我師父,你便同我一起去吧。”
“真的?”高婷大喜。
蕭璧凌點頭,隨即轉身朝沐劍山莊的方向走出幾步,見她沒有跟上,便又回頭衝她招了招手。
高婷有些靦腆地笑了起來,便即快步跟了上去……
這的確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在那之後,都只是偶然見到,僅限點頭之交罷了。
又怎會到這般地步?
翌日一早,沐劍山莊派來接高婷的人便到了。
葉楓尚有其他事務需要料理,孫婉柔便代他來了,高婷一看見孫婉柔,便撲入她懷中,泣不成聲。
“出了這樣的大事,你們周閣主便不聞不問的嗎?”孫婉柔露出慍色,衝一旁守門的弟子說道。
“回葉夫人的話,”一名女弟子拱手道,“周閣主的確吩咐我等,好生照料高婷姑娘,可除了生活起居,其他的事,我們的確是力不從心。”
“荒謬,”孫婉柔道,“一面包庇着罪魁禍首,一面說出這樣敷衍的言辭,我起初只當是那廝巧言令色,又有飛雲居的庇護,這才如此膽大妄爲,可如今看來,你們扶風閣上下,連同周閣主在內,竟都是一丘之貉。”
“葉夫人此言差矣。”
隨着門內傳出的清朗男聲,孫婉柔與適才說話的女弟子皆回過頭去,只見着一身精白銅錢紋織錦圓領的蕭璧凌,正穿過迴廊到達正院,大步走向門口。
“蕭公子,久違了。”孫婉柔臉色一沉,道,“我還以爲,你不會露面了。”
“葉夫人說笑了,”蕭璧凌正色道,“此事關乎沐劍山莊、扶風閣與飛雲居三派聲譽,與高姑娘個人名節,絕非一樁小事。”
“你還知道不是小事?”孫婉柔擡高了嗓音,“那蕭公子打算如何?”
“蕭某隻希望高姑娘勿再感情用事,”蕭璧凌平靜道,“我等也願意傾力協助沐劍山莊,找出這背後策劃構陷之人。”
“你說什麼?”孫婉柔一驚。
“他這幾日便是這樣,抵死也不願承認自己所做過的事,”高婷仍舊伏在孫婉柔肩頭,抽噎道,“嫂嫂……你要爲我做主啊……”
“蕭公子,”孫婉柔的神情亦嚴肅起來,“茲事體大,你若只是推諉,我沐劍山莊,也絕不會因飛雲居勢大,而就此放過!”
“並非推諉,而是的確疑點重重,”蕭璧凌道,“周閣主問過事情發生的時辰,那幾日,我與師父、師弟都在一處,分身乏術,豈有這等空閒?”
“你胡說!”高婷迴轉身來,淚流滿面道,“你……你……”
“好了婷兒,”孫婉柔逐漸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可一來她對蕭璧凌實在難有信任,二來高婷執着多年,此事孽根深種,三言兩語,根本無法明晰事態,於是定了定神,道,“若是蕭公子執意不肯承認此事,就請拿出實據,並找出幕後主使,還婷兒一個公道。”於是,便挽着高婷,在隨從的看護下,轉身離開。
蕭璧凌未再多看,即刻轉身去了北院。
客房之外,沈茹薇正坐在迴廊外的石凳上,朝池塘內拋出魚食。她聽到腳步聲,便擡起頭來,盯着蕭璧凌穩健的步伐望了一會兒,會心笑道:“看來,你是完全恢復了。”
蕭璧凌略一點頭,在她身旁的另一隻石凳上坐下身來。
“葉夫人沒有發怒嗎?”沈茹薇問道。
“算是有罷,”蕭璧凌道,“不過,該說的話,我都已說了。”
“想要儘快解決此事,還需高姑娘願意配合,”沈茹薇道,“可惜我出現的時機太不巧,反讓她情緒更加難以控制。”
“如果……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蕭璧凌思忖片刻,忽然問道。
“我不是她,她也不是我,”沈茹薇莞爾,“誰也沒資格要求一個弱女子天生堅強,誰讓俗世中人,都教女人將貞操視爲性命?她想留住的是性命,當然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
聽完這話,蕭璧凌只覺心下忽然一緊,他扭頭去看沈茹薇,見她已下了石凳,蹲在池塘邊,仍是一臉閒適之態,喂着池中游魚,好不愜意。
“如此說來,當年的你……”
“在我眼裡,世間男人都是腌臢之物,他們厭憎排斥我,於我而言,反是人生大幸,值得慶賀。”沈茹薇淡淡道。
“那我呢?”蕭璧凌問道。
“你?”沈茹薇回頭望他,與之四目相對,凝視許久,道,“我倒想問你,爲何你同他們想得不一樣?”
蕭璧凌不覺微笑,朝她伸出右手,沈茹薇亦伸手回握,由他拉起身來。
“若不能與衆不同,你眼裡豈會有我?”
“正是因此,我眼裡也只有你。”沈茹薇展顏。
這一笑,燦若桃花,蕭璧凌看得幾乎愣了。
“說正事吧,”沈茹薇笑道,“我一直好奇,柳華音想讓你忘記的,究竟是什麼事情?”
“這也算是正事?”蕭璧凌搖頭一笑,“都是些不重要的事。”
“當真?”沈茹薇眨眨眼,俏皮問道。
“當真,”蕭璧凌點頭,“許多年前,我曾偶遇蘇易,他那時應當還是夜羅剎的手下,想來,只是想隱瞞身份罷了。”
言罷,他想了想,道:“你可是說過,有事要問我?”
“我終於能說了?”沈茹薇笑問。
蕭璧凌點頭。
“杜若雲想知道,顧蓮笙如今的下落,”沈茹薇道,“你是唯一見過他的人,可知道他在哪?”
“我無法確定,不過……”蕭璧凌沉吟片刻,不由好奇道,“你們是怎麼遇上杜若雲的?”
“她是衝你來的,”沈茹薇道,“還不明白嗎?雪山上發生的那一切……杜若雲,是非要找到顧蓮笙不可的。”
“那便告訴她,不過顧蓮笙會不會見她,就是她自己的事了。”蕭璧凌將沈茹薇拉至身旁,道,“你有寒疾在身,還需留下靜養,別再多管了。”
“這可就麻煩了,”沈茹薇長嘆,“如今高婷已見過我,想要隱瞞身份,只怕是不行了。”
“你要如何?”蕭璧凌蹙眉。
“我想親自前往沐劍山莊拜訪葉楓。”
“可若你的身份遭人質疑……”
“他沒有資格質疑,”沈茹薇道,“我家人的死,縱他不是始作俑者,也得算個照顧不周的罪名,反倒是他們沐劍山莊,應當先給我一個叫交代。再者,此前我們便猜測出,當年的慘案多半是嶽鳴淵所爲,我的出現威脅到他,他也勢必會有所行動。”
“可太危險了,”蕭璧凌搖頭,“你都想好之後怎麼做了嗎?”
“當然。”沈茹薇坦然道,“高婷在扶風閣待了這麼些時日,想必很快葉楓也會知道,我與你,與扶風閣甚至飛雲居都有所關聯,那麼嶽鳴淵無從下手,那麼便只剩下一條路——”
沈茹薇言罷,對蕭璧凌還以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如今正值鏡淵作亂,我大概能猜到,你在等什麼了。”
“嶽鳴淵一旦淪爲鏡淵黨羽,不必我們出手,葉楓也定會有所動作,”沈茹薇笑道,“所以,即使嶽鳴淵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出現也只會讓他騎虎難下,非上那賊船不可。”
“但若你的身份被全盤否定,你可知會有什麼後果?”蕭璧凌起身,斷然說道,“不可妄爲!”
“可若不這樣,眼前就是一出死局,”沈茹薇道,“而且,並非我一人之死局。”
“你是說蕭清瑜?”
沈茹薇略一頷首,道:“鏡淵此前多番折損,又是爲何膽敢如此放肆?蕭清瑜暗中約見他人,多半與鏡淵作亂有所關聯,與其讓鏡淵與其黨羽集中對付飛雲居,爲何不分散火力,降低他們的勝算?”
蕭璧凌聽罷,眉心越發緊蹙,眼中溢滿憂慮之色:“我只是……不想令你身陷危局。”
“你我二人,早已身處危局,無處可逃。”沈茹薇嘆了口氣,挽起他另一隻手,道:“若是高婷追究起來,葉楓他們最終還是會發現我的存在,等那時扶風閣再受牽連,還不如儘早準備,你說呢?”
她見蕭璧凌不言,只好搖搖頭,柔聲說道:“你想想,至今爲止,我們都查到了些什麼?”
“方錚旭與嶽鳴淵合謀,殺了葉濤,”蕭璧凌微微蹙眉,道,“而你的家人,極有可能是死於嶽鳴淵之手,沈軒輾轉流落到了夜明宮,後被驅逐,如今下落不明。”
“沐劍山莊內的密道,通往無名墓穴,墓穴中的秘籍被任峽雲與青嬋所得,前者只有一半,並以之創立扶風閣,後者則帶着這個秘密回到了凝霜谷,生下了一個孩子。”沈茹薇道,“而我父親,也拜入其門下,卻因濫用偃術遭到驅逐。”
蕭璧凌略一頷首,表示贊同。
“那麼,葉楓呢?他招攬的冷君彌,同時效力於嶽鳴淵,卻從未顯露過真正的目的,他的目標直指葉楓,彼此都在相互利用,而嶽鳴淵也像是他們的棋子,被玩弄於股掌。白鹿先生從何而來,你我無從得知,可他卻似乎與我父親有什麼淵源,他是誰,從何而來,又想做些什麼?夜羅剎是怎麼開始與他合作的?”沈茹薇說了許多,終於長嘆一口氣,道,“所以,葉楓未必可信,與其坦白合作,還不如逼他出手,待此間之事了結,還有個白鹿先生在等着我們,凌哥哥,我不能只爲了保全自己,視這一切爲無物,多少次生死關頭,我都熬過來了,再多一次,又有何妨呢?”
“茹薇……”
“你還想不想找出秦閣主的下落?還想不想了結這一切,與我遠走高飛?飛雲居二公子這一重身份,也非你所願,你也不想一直就這樣拖延下去,對不對?”
“我只想你平安無事。”蕭璧凌緊緊握着她的雙手,盯住她明麗的雙眸,懇切而認真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我曾經執迷於復仇,卻因此耽擱了對師父而言最爲重要之事……”沈茹薇黯然道,“所以,我再也不想因爲自己的猶豫不決,再多犧牲什麼人,你這麼喜歡我,就當是慣我一次,好嗎?”
蕭璧凌又盯着她的眸子看了許久,終於長嘆一聲,道:“即使我不答應,你也一定會去做,所以,我怕是說什麼也沒用了。既然如此,你打算幾時去見葉楓,我陪着你。”
“你去不了了,”周素妍的話音在北院門洞處響起,“蕭莊主知道你在金陵,已傳過三封書信,要你速速回去,如今來接你的人就在門外,你走不走?”
“這麼快?”蕭璧凌不覺一愣。
他回到金陵一事雖未向蕭元祺透露,卻也並未刻意保密,一來是當時中毒已深,難有顧忌,二來則是萬一途中生變,飛雲居的人也好及時趕到。
因此,飛雲居的人奉了命令,早已啓程趕來金陵,又剛巧在這時到了。
高婷拒絕合作,又已回了沐劍山莊,是以除了沈茹薇,在金陵也的確沒有別的事能再牽絆住他。
“我終於知道了你是誰,”周素妍行至二人近旁,目光定定落在沈茹薇面頰之上,“放在老蕭那兒的畫像,我看到了。當年或許還曾有過一面之緣,只是彼此之間,都不記得。”
“說不準啊。”沈茹薇笑道。
“老蕭,其實金陵的事情,你如今已不便過多插手了,”周素妍嘆了口氣道,“雖說,我不是很明白,飛雲居那頭是怎麼回事,可聽高昱的口氣,與我在青州的所見所聞,你在家中,根本尚未立足,着實不宜再捲入其他事端。”
“可我不放心……”
“我會保護好她,”周素妍道,“秦閣主的下落,與當年的真相,不僅與你一人相關,也關乎扶風閣上下每一個人,甚至沈姑娘的事,所牽涉的,恐怕也不僅僅是一個沐劍山莊。”
“我想,父親此番讓我回去,恐怕還是因爲蕭清瑜,”蕭璧凌長嘆一聲,道,“那個向他揭發韓穎與鬼燭陰謀之人,至今都未找到,在他心裡,對我多半還是有所懷疑。”
“那個人是我。”
迎着三人扭頭望來的詫異目光,柳華音跨過了門洞下的石階,嗤笑一聲,道:“想不到,一件如此簡單的事情,竟被那老東西弄得如此複雜。”
他本是來查看沈茹薇病情的,卻剛好聽到了蕭璧凌最後那句話。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可蕭璧凌轉念一想,很快就明白了。
鬼燭與柳華音是師兄弟,卻又滅了柳家滿門,如此深仇大恨,柳華音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便也只能借他人之手,殺了鬼燭。
他不會在乎蕭元祺如何處置韓穎,但協助韓穎矇騙蕭元祺多年的鬼燭,一旦落入飛雲居之手,便必死無疑。
“我聽聞,飛雲居的人來了,”柳華音道,“蕭璧凌,你我先前的承諾,可還作數?”
“當然。”
“那好,我問你,”柳華音道,“若是蕭元祺查到拆穿韓穎身份之人,他會如何做?”
“我父親不是玄澈,當然不會無故殺人,”蕭璧凌道,“但你揭穿飛雲居家醜,若爲他知曉,若不能爲他所用,恐怕日後都無法安生。”
“說起這個,”柳華音眯起雙眼,好奇問道,“爲何你又會流落在外這麼些年?”
“你若是感興趣,可要同我走這一趟?”蕭璧凌挑眉。
“我可沒那麼蠢,”柳華音說着,隨即瞥了一眼沈茹薇道,“這個女人的身子可還沒好,你也要讓她陪你勞碌奔波不成?”
蕭璧凌聽罷,只是微笑搖了搖頭。
“我今日離開,你須得保重好自己,”蕭璧凌望向沈茹薇,眼中盡是不捨,“若生變故,立刻找人通知我,我無論如何也都會趕回來。”
柳華音看出他目中深情,不知怎的卻傷懷起來。
這些日子,聽了柳擒芳許多教導勸慰,柳華音的心境,已然有所轉變。從前的那些極端之舉,多半起於心底偏執,而剛好這麼多年來,那份隱蔽的喜好無人理解,可是如今祖孫相見,對於這些不爲世人所容之事,柳擒芳竟毫不指責,也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讓他感受到了親人的關懷。
他也終於體會到了自己從前的荒唐。
當真……知錯了。
“她的寒疾你不必當心,”柳華音別過臉,道,“倒是你自己,好自爲之,別沒事把我牽扯進去……”
他說到此處,又覺有些彆扭,頓了半晌,又補上一句話:“但要是真有什麼黑鍋上身,我非得出面,你派人來知會一聲就是。”
“你不是要帶蘇易走嗎?”周素妍瞪大雙眼,對此頗爲意外。
“病還沒醫好,一時半會兒哪走得了,”柳華音沒有正眼看她,目光遊離至院牆角落,道,“就這些了。”
沈茹薇不覺掩口而笑,只覺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一顆巨石終於落下。
“那便多謝……”說到此處,蕭璧凌略停頓了一會兒,隨即挑眉一笑,道,“柳神醫。”
“你別……”柳華音說着便推門往屋裡走,一面對沈茹薇招手道,“進來,我替你診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