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過後,便是夏至。
白樂天曾有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山裡的氣候,總要比山下暖得晚些,如今慈利縣裡,已然有了燥熱的前兆,可進了雲夢山後,周遭的溫度便立刻降了下來。
相傳,在戰國時期,此地曾是縱橫家鬼谷子王詡的棲息之所,想是黎蔓菁也覺得此處人傑地靈,方選擇將孤城派立於此處。
雲夢山下,天門洞高聳擎天,攔斷楚江,青山坐於兩岸,水上碧波粼粼,清澈見底,江中游魚嬉戲,自在來去。偶有斜風拂過,漣漪盪漾,旖旎動人。
正如詩云:迥出江山上,雙峰自相對。岸映鬆色寒,石分浪花碎。
撐船的是個十來歲的男孩,叫做阿飛,就住在這山裡,與程若歡也甚爲熟絡,今日程若歡帶着沈茹薇到江畔時,這孩子瞧見她作女裝打扮,脫口便是“程大哥,你怎麼穿了女人的衣裳?”
程若歡好不容易纔同他講清楚,自己原就是個女子,只是喜歡打扮成男人,今日恢復女兒裝扮,並非異裝怪癖。不過這孩子也是調皮得很,一路打趣說笑,讓這本還有些沉鬱的遊江之行,襯托得有聲有色。
就在不久前,沈茹薇得知了荊夜蘭一行即將歸來的消息之後,便同程若歡啓程趕往雲夢山,料理白煜一事,而另一頭,因她已換回真容示人,而可做信物的隨身佩刀還被扣在白鹿手中,便索性寫下書信交由蕭璧凌,讓他去碼頭接應荊夜蘭一行,並囑託他將自己身份之事相告。
小舟遊於江上,迎着山中秀色,一路行去。沈茹薇聽着程若歡與阿飛打趣,笑着走到舟頭坐下,將右手探入江水,任由清涼的水花從指縫中絲絲穿過。
程若歡同阿飛說了幾句,隨即穿過船艙,到了船頭,走到沈茹薇身旁站定,道:“想好了一會兒要怎麼做嗎?”
聽到這話,沈茹薇收回了撥弄水花的右手,輕輕掐了一把略有些發涼的掌心,道:“師祖在信上怎麼說?”
“師父帶白師兄回來後,便問他爲何要裝死,可師兄什麼也不說,”程若歡眺向遠處,長嘆一聲道,“此事說來,也的確麻煩,我看師姐反倒更像個好說話的人,偏偏這位師兄……”
“師父的性子,外柔內韌,若白煜不肯坦誠,她勢必要被自己活活逼死。”沈茹薇閉目長嘆,她靠着船桅,漸漸放緩呼吸,過了很久,終於睜開雙眼,道,“這些煩心事,等上了山再想吧!我還想先見識見識,傳說中縱橫奇才鬼谷子隱逸之所,究竟是個怎樣的世外桃源。”
她言語輕鬆,心下卻十分沉重,原本一年半前,她初回中原時便打探到了荀弋與白煜有關的消息,並設法接近,可誰知瑣事繁多,幾經耽擱,竟演變成了這般光景。
而白煜那張連黎蔓菁也撬不動的嘴,當真能夠願意把當年的所有真相,通通吐出來嗎?
沈茹薇想着這些,就連賞玩這周遭風景的興致也淡了許多。她跪在小舟一側,打算掬一捧江水洗臉,卻似乎看到一條黑影迅速從水底躥過,緊跟着,一道寒光裹挾着水花,驀地騰出水面,直逼沈茹薇喉心。
沈茹薇即刻仰頸向後空翻,避開飛刃,落在船頭正中。在她落地之後,船身也跟着劇烈晃動了幾下,在四面濺起水花。
程若歡被這異動所驚,回頭看了過來,剛好看見一柄飛刀從天而降,落在船沿,濺開一灘水花。
“什麼人?”程若歡搶上前去,拾起那柄飛刀,將江面掃視一週,卻再也看不到任何異動。
恢復的平靜的水面,周遭鳥語依舊,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怎麼回事?”程若歡仔細查看了一番那柄飛刀,卻並未發現有關門派標記一類可辨識之處。
“師祖還有其他弟子嗎?”沈茹薇眉心微蹙。
“當然沒有了,除非這是白師兄的東西。”程若歡搖頭。
“那就是有外人進山了。”沈茹薇說着,當下扶着船桅再次朝水底望去,竟連一條魚都看不到,“就在水底。”
“阿歡姐,發生什麼事了?”阿飛在船尾大聲問道。
“沒事,”程若歡走到船沿,解下外衫交給沈茹薇,小聲道,“你站着別動,也別告訴阿飛,我這就下水看看。”
“水下情形難辨,你一人應付得了嗎?”沈茹薇蹙眉。
沈茹薇如今雖已不受寒疾發作之困,可仍舊是寒涼的體質,這一點,程若歡已在此前知曉,而在江水之內,越往下淺,水便越涼,因此,她自然不會讓沈茹薇涉險,於是搖頭道:“管不了那麼多,若是讓你下水導致寒疾復發,那姓蕭的一定不會放過我。”
“那你當心。”沈茹薇自知若是下水中途引發寒疾,反會連累程若歡,便略一頷首,道,“若有異常,便立刻上船。”
“當然,”程若歡點頭應允,隨即衝船尾喊了一聲,“阿飛,繼續撐船!”
她丟下這話,便即躍入江水之中。
船身因程若歡跳水而又一次震盪起來,這也着實激起了阿飛的好奇心,於是那孩子放下船蒿,走到船頭,見船上已沒了程若歡的身影,只留下抱着她外衫的沈茹薇凝望着腳下江水,一臉凝重,便好奇問道:“她怎麼了?是去捉魚了嗎?”
“你別管太多,繼續撐船。”沈茹薇平靜說完,便即拉着阿飛去了船尾,將船蒿拿起,遞給了他。
既然程若歡不想驚動他,自己也就不必多事告知這孩子實情了。
“就算要抓魚,也該等過了江啊!”阿飛困惑道,“姐姐,你說是不是?”
沈茹薇搖頭,衝他微微一笑,可就在這時,周遭卻驀地陷入如死一般的寂靜,她覺出不妙,便當機立斷奪下阿飛手中船蒿,低喝一聲:“下水!”
“什麼?你們不是要……”阿飛還沒來得及反應,便瞧見沈茹薇飛撲上前,一把拎起他後頸衣裳,跳入水中,緊跟着,那條小舟便在一聲巨響之中,四散崩裂,碎木板落了滿江。
“我的船……”阿飛高呼。
“姐姐改日賠你一條,”沈茹薇神色凝重道,“你長在江邊,水性應當比我好,現在聽我的話,立刻游上岸去,頭也別回!”言罷,立時將他向江岸方向猛地一推,右手則將那一人多高的船蒿平貼着水面,向另一端橫掃而出,但見漣漪激散,水光伴隨着三個着黑色水靠的人影自水中騰躍,凌空而起。
阿飛這才明白髮生了什麼,連忙鼓足一口氣,將腦袋埋入江水,鉚足力氣向岸邊游去。
黎蔓菁雖已來到雲夢山多年,可這樣的事情,還是頭一次發生,這孩子也不過十來歲的模樣,見此情形,定然是害怕的。
沈茹薇見身後剛好浮着一塊木質船板,便借力上浮,以船蒿爲兵器,將那幾個黑衣人攔在了另一側,其中二人被她手中船蒿擊中,跌回水中,剩下一人則踏着幾片零星的浮木上前,振臂朝她投出三柄飛刀。
那飛刀出勢迅猛,左右兩柄分別指向沈茹薇左肩,另一柄則直指沈茹薇眉心。沈茹薇此刻下半身泡在水中,上半身則直接向後仰倒,後腦枕在水面。那三柄飛刀緊隨落水,並未觸碰她絲毫,可不曾想,適才落水那二人這時卻從她身後飛快遊了過來,一左一右扣住她雙肩,向後按入水中,令她連嗆了好幾口水。
沈茹薇當下咬牙,保持着仰倒的姿勢,雙手將船蒿橫拿,擡腿衝破浮力翻出水面,將那船蒿從中間攔腰踢斷,左右各執一半,向後倒轉,分向兩側,大力推出,徑自刺入身後的兩名黑衣人胸膛。
與此同時,兩名黑衣人手中的短匕,其中一柄已沒入她後腰。
沈茹薇很快便看到,沒過下頜的江水立刻泛起猩紅的顏色,脣邊的江面,也瀰漫起了濃重的血腥味。眼見水面上的黑衣人已欺身到了跟前,她想也不想,直接抽出右手那半根船蒿,以折斷處的斜口作爲鋒刃,劃過眼前之人脖頸。
頓時,鮮血噴涌,濺了她滿臉,眼前的黑衣人脖子一歪,重重落入水中,漸漸沉了下去,很快便不見了蹤跡,生死亦不分明。
在她身後右側的屍體,亦已沉入江底。
沈茹薇將左手邊那具屍體扔下,便打算潛入水中查看程若歡去向,然而周遭江水皆已被這三具屍首和她自己傷口流出的鮮血染紅,視線一片模糊,根本辨不清方向,便只得抱着支離破碎的船板浮上水面,對着不遠處瀰漫開血紅一片的江面,心驀地懸了起來。
“若歡!”沈茹薇大喊一聲,江面卻如同一潭死水,沒有任何動靜。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望向岸邊,剛好看見阿飛爬上江岸,沒命般跑遠的背影。
沈茹薇見他平安無事,不覺鬆了口氣,她看了一眼自己已開始發涼的右手,隨後飽吸一口氣,再度潛入水中。
人在水中,四下寂靜,絲毫聽不見水上的動靜。
然而任她如何去尋,除了泛起猩紅的江水,始終一個人影都瞧不見。
是那些人將程若歡帶去了別處,還是……
沈茹薇不敢再想,周身愈發蔓延的寒意與傷口的劇痛,讓她漸漸感到脫力,只得奮力上游。她原就體寒,加上後腰被匕首刺中,血液流失,便更加難以抵抗這江中涼意。等她再次浮上水面後,竟驀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沈茹薇漸漸感到江水變冷,涼意肆虐席捲四肢百骸,幾乎讓她身子難以動彈,緊跟着眼皮也開始打顫。
她心道不妙,只得憑着殘存的一絲力氣,竭力向江岸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