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大戰之後, 我因爲淋了近半個時辰的大雨,病了一場,在飛雪山莊住了小半個月才漸漸好轉起來。在這小半個月中, 可算是苦了我身邊這一羣疼惜我的親人朋友。他們每日裡提心吊膽的, 過的都不是太舒坦, 直到半個月後我好了一些, 他們才漸漸的鬆了口氣, 各自去忙各自的活計去了。
這小半個月中,雖然蕭歸寂是一刻不離的陪着我,但這江湖和朝堂中卻倒真是發生了不少事兒。
首先是寒傾, 當日我與寒露都以爲他的受了旁人蠱惑逼不得已才做了反賊,然而那日將段蘭依等赫連氏族人被押解回京後, 蕭歸寂和南風找到了猶自想着策反的寒傾。
當時他正在一間院子裡, 似乎是受了刺激, 穿着一身女裝,還描了眉染了胭脂, 據我師弟說,那副樣子真是妖孽的很,見過一眼終生難忘,我師弟同我說這話時,蕭緹語正好來看我, 我這位小姑子可是二話沒說就把咱們定國小將軍給揍了。
寒傾一身女裝斜倚在院子當中的一棵樹幹上, 看到他們進去, 就呵呵笑了兩聲, 師弟說到這裡時, 特別強調了一下他的這個笑是非常女性化的笑,怕我不理解還自己學了兩聲, 瘮得我差點喘不上氣來憋死過去。
而當他們問寒傾爲何要跟着那羣人一起策反時,他卻不笑了,又端起一張冷冰冰的臉,冷哼了一聲,理直氣壯的回答道:“當年四國本就是南燕最強,北陵君白沉借我南燕太子滄寥之體還魂,天下原本就是我南宮家的,憑什麼要讓給他們白家!”
寒傾的話讓蕭歸寂和我師弟都無話可說,但當年的事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當今這世上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了,寒傾這話究竟是臆想還是真相,誰也不知情。而作爲白氏家臣,蕭歸寂自然是誓死護衛白氏的尊嚴和地位,於是就和寒傾打了一架。
說蕭歸寂那傢伙仗勢欺人吧,也不足不爲過,寒傾雖然醫術高明,長得也冷冰冰的,但他武功實在不怎麼樣,沒有幾下就被蕭歸寂壓倒在身下狠狠揍了一頓後,也被押解回帝京。
除了寒傾,便就是白秋倉了。
這傢伙也不曉得是怎麼搞的,派出那麼多影衛兵士去尋他,尋了半月都沒有尋見,大家都以爲他是凶多吉少,大抵已經賓天了,我還爲此傷心過兩個時辰。甚至蕭侯爺和貴妃那邊都已經選好了另一位繼位人選,廣南王府都已經掛起白幡設起靈堂準備辦喪禮了,他卻突然出現在大家面前。
據說他出現的時候,身上衣服都破破爛爛,手中還拿着一隻破碗一隻柺杖,活脫脫像是丐幫幫主,然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母妃,兒臣已經訪遍江東,瞭解了民生疾苦,日後定不負父皇重託。”
又據說,他這樣說了之後,貴妃先是很淡定的恩了一聲,隨後抄起一旁宮婢手中的雞毛撣子就將他揍了一頓,邊揍還邊罵:“讓你訪江東!不孝子!你父皇下葬時你都不知道回來!我讓你瞭解民生疾苦!你這個不孝子!”
最後據說,貴妃打完了之後,就又恢復了淡定,賞了白秋倉一碗茶,當天下午就提着他的領子把他扔進了昭和殿看奏摺處理政事了。而後三天,登基大典,恢弘莊嚴,舉國歡慶。
只是我那時身子實在差的厲害,每日裡連醒着的時候都不多,便也沒有趕回去,原本白秋倉登基,蕭侯爺退隱臨南,是要蕭歸寂回京去接受爵位的,可他爲了陪我,沒有回帝京去,於是咱們的新君便就在登基後的第三天親自南下,找了過來。
白秋倉到飛雪山莊的時候,我的身子已經好了一些了,已經可以下牀來走一走了。只是一咳起來還是停不下來。
有一回被白秋倉撞見了我咳嗽,他皺着眉在一旁看了一陣子,沉默着出去了。小半個時辰後,飛雪山莊門外停了滿滿三車名貴的中草藥。
我看着那些忙着把草藥搬進山莊的大內侍衛的身影,語重心長的教導新君:“作爲新君,你該體恤下屬,體恤百姓,你看看,這麼多藥材,肯定是很多很多百姓費了很久才找到了,多麼勞民傷財啊……”
新君眨了眨眼,瞥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新任臨南侯爺,說道:“勞民我認了,傷財不存在,我最親愛的蕭愛卿已經付過錢了。哈哈哈哈,我怎麼會做虧本的事兒呢!”
我看了新君最愛的蕭愛卿一眼,他目光略飄忽,啊了一聲,道:“我去看看熬得藥好了沒有,一會兒就回來。”
他剛一走,新君就哈哈大笑起來,還沒等他笑完,房門那邊光線突然暗了一下,我下意識擡眼看過去,卻愣住了。
那人嘴角含笑,分明是秋意寒然的天氣,卻也叫人感覺和煦春風三月中。他那樣笑着朝我走來,帶着春風溫和。
“葉大哥。”我愣愣的開口喚着。
那人腳步一頓,並沒有再靠近我,只是停在離我五步遠的地方,溫和的笑着。稍一沉默,我又一次聽到那個極爲好聽的、可以開出一地梨花的聲音,“謠謠,身子還好罷?”
我忙點了點頭,“恩,還好還好。”
他挑脣笑着,將一個小包放在桌子上,又開口道:“今年你的生辰,我沒有趕上,這個給你,算是補上了。”微微一頓,“謠謠,這是葉大哥最後一次爲你賀生辰了。”
我一驚,不會吧,連他也知道我快不行了?
然而他卻又繼續說道:“我要離開這裡了,也許,以後就不會回來了。”
我皺了皺眉,“你要去哪裡?”
他笑了笑,卻搖了搖頭,“不知道。應該是一個可以讓我靜心的地方吧。”
靜心的地方,少林寺嗎?葉大哥這是要去出家?瞧着他的表情,一副超出世俗的淡然,似乎要立在三清之內紅塵之外一樣,難道是真的想不開了或者是真的看破了紅塵?
壓制着心中的震驚,我問道:“爲什麼要去那麼個地方?”
他又是笑了笑,“人總是貪婪的,總是會爲得不到的東西而奔波,總是不懂得惜取眼前人,總是要失去之後纔會明白自己曾經有多麼混賬。”
葉大哥這話,有點像之前的段暉了,暗藏玄機,聽起來是簡單的道理,悟起來,卻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
還沒等我再細細問一問,葉大哥便又開口道:“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說完也不待我回他一句,就兀自轉身走了。來去匆匆,若非桌子上那個小包,以及身旁的白秋倉爲證,我都要以爲是做一場夢了。
葉大哥走後沒多一會兒,蕭歸寂便就端着藥碗過來了,我同他說了剛剛的事情,他沉默了片刻,纔開口道:“怪不得剛纔岳父大人說有人送還了江湖坤令呢,原來是這樣。”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只低頭喝着那苦的要命的藥。
只有白秋倉在一旁嘆着嚷着:“啊,一代大俠竟然要出家做和尚……一代……”他突然頓了一下,站起身來,“他他他,他是葉家的人吧?我了個去!葉家的人!不行!不能讓他去出家!”
說着就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只留下我和蕭歸寂隔着藥碗麪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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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明安住了幾天,我身子好的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回到了帝京。
蕭歸寂他爹和娘已經帶着蕭清安回去臨南了,帝京這個大宅子便就空蕩蕩的。我想着讓蕭緹語也搬回來住,可蕭歸寂卻說她喜歡在外面跑,不喜歡回家,於是便也就作罷。
十一月寒風起,在歷經了這一場有驚無險的鬧劇後,似乎是蒼天開恩一般,太寧十八年的冬天,並沒有十分寒冷。
因爲一切都已經結束,天下平寧,蕭歸寂也沒有什麼事情,就整日裡在府中陪着我看花看草看鳥喝茶喝藥喝粥,不知道是不是他照顧的好,我的身子也在這暖冬裡,一天天好了起來。
過年的時候,秦飍老頭兒來過一次,爲我把了脈,又仔細的將我查看了一番,卻什麼都沒說。連上元節的花燈會都沒有等,就騎着他的小毛驢雲遊去了。
過了年,就不再是太寧十九年了,而是天安元年——白秋倉那貨把國號改成了天安。
天安元年二月,我和蕭歸寂一起南下臨南,去接蕭清安回來。算起來,蕭清安也已經有三歲多了,應該開始學習一些世家的東西了,不過我想蕭歸寂他爹孃應該教過他一些了,但總是把他放在臨南也不好,畢竟是親兒子,我也會想他的。
因爲照顧我的身體狀況,我們一路走走停停,偶爾還去看看山水,走了近兩個月纔到了臨南,臨南護城河畔那一片桃林都開始凋落了。
馬車在侯府老宅前停下,望着眼前低調肅穆的宅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時光荏苒這個詞的魅力,想想上一回來,還是在太寧十五年,大概是五年前了,都這麼久了啊。
因爲提前得到了通知,蕭家二老和我那傻兒子都在門口候着。我纔剛從馬車上下來,眼前綠油油的一團閃過,有個小小的身子撞進了我的懷中,不曉得這半年中蕭家二老餵了他一些什麼飯,他如今白白胖胖氣力又大,竟然撞的我向後退了一步,一時間有些岔氣,胸中一陣洶涌,竟是劇烈的咳了起來。
這小半年來,蕭歸寂一直將我照顧的很好,已經有許久不曾這樣咳過了,而這一咳也沒有再停下來,我只覺得似乎整個肺腑都要被咳出來一樣,咳了好一陣子,大約是氣息又串了一下,肺腑間突然劇烈疼痛起來,像是有無數銀針刺着一樣。
蕭歸寂原本正在同二老打招呼,見我如此,就忙過來扶我,情急之間,一把將蕭清安推了出去,他大約是急了一些,用的氣力也大一些,蕭清安一下子跌在地上,腦袋剛好摔在門前臺階的橫沿的邊上,一滴滴的血順着小腦袋流下來,我只瞥了一眼就急了,也顧不得自己還咳着,一把將蕭歸寂推開,就奔過去看兒子。
蕭家二老也趕忙過來將蕭清安抱回了府裡,眼見着他流得血越來越多,我急的不得了,更是咳起來就停不下來。蕭歸寂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便只沉默着爲蕭清安處理包紮了傷口,就在我身旁坐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
我坐在牀前,原本是想着陪着兒子,等着他醒過來,然而我自己卻一直在咳嗽,根本停不下來,還沒待蕭家二老發話,蕭歸寂就拉着我往外走,我想了想,我在這兒咳嗽,的確是會打擾到蕭清安,於是就跟了蕭歸寂出去。
找了一間房間進去,蕭歸寂把我安置到一張軟榻上,卻還是一言不發。
我一邊咳着,一邊擡手握上他的手,“咳咳咳……沒關係,不怪你的……咳咳咳……”
他擡眼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一把捉過我的胳膊,爲我把起了脈,然而很快,他的手指就顫抖了起來,卻不肯將手從我腕間移開。一遍遍的把着脈,他的眉頭從深深皺着,到漸漸舒展,又猛然蹙眉,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的臉,眼中竟然有些清晰可見的水意。
我氣息稍微穩了一些,就衝他笑了笑,“別難過啊,我們不是早就知道的嗎?這麼久了,你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嗎?”
他手指從腕間移開緊緊握住我的手,還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我,聲音是抖着的,“你是不是早就準備離開我了?”
我笑了笑,又咳了一聲,“哪有啊,我也以爲我會好的。可是……”
只是說着話,就又咳了起來。他轉身坐在我身旁,伸手將我緊緊的抱着,還像之前那樣將頭抵在我的肩上,這一次,他的聲音中,竟有了些哽咽,“長歌,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的,你不會再離開我了。”
記不記得,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暗自嘆着,哼哼兩聲,佯作生氣道:“那時候我還沒想起來,你那樣坑我說那些話,我還沒同你算賬呢!”
他聲音喑啞,“那就以後慢慢算,好不好?”
沉默了一瞬,我微微一嘆,擡手拍了拍他的背,“蕭歸寂,我師父常教導我,人生老病死愛恨別離,是很尋常的事情,得到的,失去的,也都是很很尋常的。你不用很難過,我在下面等你幾年,你什麼時候不想活了,就來找我啊,反正我這次會等你啊。”
恩,這樣教育他好像不大對啊,這不是教他自殺嗎?
在他開口之前,我連忙又呸了兩聲,也咳了兩聲,“那個,剛剛說的不算數。你……可以學葉大哥嘛,你如果實在太難過了,就去少林寺找葉大哥,我覺得啊,你們倆一聯手,將來肯定是一個主持一個方丈,少林寺就是你們的天下了!”
恩,反正我給他生過兒子了,他這樣去了少林寺,蕭氏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長歌。”他從我肩上擡起頭來,又是那樣直勾勾的盯着我,“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的。”
我再也沒法保持着笑容跟他說話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我既沒有深明大義的讓他再娶,又沒有說讓他忘了我好好活着之類的屁話,我都那樣給他出主意了,他竟然還是不明白,我如今這樣子,根本就不能在撐多久了。
斂了笑意,我掩脣又咳了兩聲,擡眼看着他,“阿瑟,你還記不記得,過年的時候,你師父曾去過帝京爲我把過一次脈?那你知道爲何他後來什麼都沒說就溜了嗎?”嘆了一嘆,“沒用的,不是我不想活着,我還沒有看着我兒子長大,我當然也想活着,可是沒用的。”
“炎殺箭下,哪裡有生魂?”我還是又笑了一下,“這一年,已經是勉力強撐的奇蹟了。”
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又一把將我摟入懷中,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着,“對不起,長歌,對不起……”
我原本是想着開口安慰他幾句的,可一張口,竟然又開始咳了起來,這一咳還連着吐了幾口血。接着腦子一片轟然,漸漸混沌起來。要不要這麼突然啊,讓我等我那傻兒子醒過來也行啊。我閉了閉眼,深深吸氣,想着能讓自己清醒一番。但並沒能如願。
天安元年三月二十九,剛到臨南的第一日,我咳得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就已經沒什麼氣力了,單是窩在被子裡,動一下都覺得要費盡全身的力氣。又不停的咳着,咳得腦子疼,腦子一疼,靈臺就不得清明。
又撐了兩天,在蕭歸寂告訴我蕭清安已經無礙的那一刻,像是一直支撐的信念剎那間崩塌了一樣,我連咳嗽的力氣也不再有了。
蕭歸寂一直坐在我的牀前守着,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兩天裡也消瘦了不少。我趁着腦子裡最後的一點清明,和最後的一絲氣力,同他說了最後一番話,啊,也就是遺言。
“蕭歸寂,你記得啊,以後說了就趕緊去做啊,你說一定還有辦法,卻整天窩在我這裡不去找辦法,這哪能行啊。還有啊,你要記得啊,如果真的覺得難過,就去少林寺,別自殺啊,聽說自殺要下地獄的,我可是要去上面的,你要是想不開自殺了,咱們恐怕也碰不上了。啊,最重要的一點,你一定,一定,一定要記清楚啊……把我兒子……教成男神……不要……不要……像你一樣的……神經……”
最後的那個“病”字,我還沒說出來,眼前的景象就突然變了,不再是蕭歸寂的正臉,而是變成了他的背影和牀上那個已經斷了氣的我。
當我站在雲端,跟着一個臉很長像馬一樣的鬼差往上面走的時候,我看到了很多過去的我的一生中發生過的事情,包括許多我不曾看到的場景,由此我總結出了我這一生之所以悲苦如此的最後還是咳死的原因。
這個原因就是:我得罪了那位執筆書寫的江湖總報堂主。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