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貴身邊無隱私,襄陽曹操的行館如此,雒陽的曹府同樣如此。張遼從曹府離開不過一個時辰不到,很多有心人便已經知道了曹府酒宴上的經過。
但是這些有心人全都是勢力深厚、心智聰敏的人精,張遼都能看出來的問題,他們這些早就對曹家極度關注的人又怎會不知道。況且他們比曹家的公子們更清楚張遼的底蘊,也從來沒有將近幾年才從馬邑崛起的張家真正的當做暴發戶。張遼祖上的情況普通人不知道,卻是瞞不過這些有心人的眼睛。聶壹乃是張遼家族祖先的事實早已被這些人掌握,雖然聶壹當初因爲馬邑之戰的失敗而被漢匈兩方所罪,還被安上了破壞邊境和平的罪名,以至於不得不散盡家財,隱形改名以保全家人。但是聶家既然當時就因爲邊境貿易而成爲了馬邑大豪,自然不可能毫無底蘊。於是,因爲張遼才發家的張家在這些人眼中便似乎是因爲聶壹及家族歷代積蓄方能在此時薄積而後發。張遼對外強硬的立場也就有了最爲合理的解釋——掃除家族恥辱。所以,別說曹操只不過是調走了幾名北疆和張遼關係密切的將領,卻又命張遼自信補充。即便是曹操真的跟張遼公開翻臉,這些人也不會對張遼下手,最大的可能反而是支持張遼對抗曹操。
這其中有曹操的出身、爲人以及施政方陣導致的分歧,也有張遼平日裡廣佈利益,張家與很多家族利益糾纏,又因這部分家族而聯繫到了其他的家族,真正做到了即將自己變成水,隱於大海的目的。除了沒有聯姻,張家也與北方很多家族形成了利益共同體。
……
“曹德、曹丕好不經事,文遠在軍中威望素著,在士林中也是聲名遠揚。如今明公不過是正常的調動將領,他們怎能如此輕慢文遠?”
“文若公,他們何嘗輕慢文遠了?人家可是親戚,酒桌上殷勤些,便是過了,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何況他們不是反被文遠灌醉?”
“長文,你們的想法我知道。對此我也表示贊同,正如文遠曾言:絕對的權力必然導致絕對的腐敗。彧是決不願看到獨夫把持朝政的。但如今明公正爲統一天下而率軍出戰時,後方絕不能亂。這是彧的底限。”
“文若公但請放心,我等也是士族清流之後,豈能因小失大,讓那些企圖分裂大漢的野心之人得逞?原本羣等人還是毫無頭緒,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曹公日漸不可遏制的勢力,如今那份文遠將軍的草稿卻讓羣等人看到了希望所在。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這不正是我的士人畢生的追求?當初那些沒於黨錮之禍的前輩們若是知道這份東西,想必會和我們一樣歡呼雀躍的。如今我等只想着能做好這一件事,也好給自己掙一個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長文此心雖好,卻也勿要莽撞。尤其是在文員面前,切不可留出已知此事的口風。文遠雖然表面上看似任性不羈,不拘俗套,不拘禮法,但他對曹公卻忠心耿耿。爲人行事素來又是光明磊落,最不喜這等陰私之事。所以休要讓他知曉爾等暗中窺探之事,否則必會招來一場風波。”
“此事雖然看似隱秘,實際上又有何人不知?不過文若公所言倒是在理,那文遠將軍對丞相的態度你我皆不清楚,如今也只能按照其忠於曹公來計算。”
“呵呵。真是如此!雖然外界傳言,此策乃是文遠因明公調動北疆將領而做出的針鋒相對的反擊。可是這種傳言無論是你我,還是明公,都不會相信。這份制度,雖然當時文遠送上去的就是草稿,可是如此規模宏大的制度,又豈是旦夕之間便能夠想出來的?這樣一整套除了各種機構的人數之外便基本上十分完整的制度,必然是耗費了文遠數年乃是十數年孜孜不倦的思索方能得到的成果。也有人說這雖然是文遠多年心得,卻選擇此時拿出來,便是對明公的反擊。這話也是謠言!若真要對明公作出反擊,北伐烏桓結束後文遠就該出手。難道調動北疆將領是打壓文遠,將文遠從幽州調回雒陽,又安排一個執金吾便不算打壓了嗎?文遠能坦然接受離開幽州,自然不會因爲北疆將領的調動而太過在意,這就是文遠的忠心耿耿。不過長文也無需感到麻煩,便是文遠在雒陽時不能就此事進行交流,難道明公還能將此事隱瞞一輩子嗎?難道明公就會不擔心文遠心中所想?只要此事一旦公開,無論文遠身在何處,以長文只能,焉能沒有與文遠當面探討之機會?”
“正是此理!不過這份東西卻也讓我等看清了文遠將軍究竟是傳承的那家學派。”
“哦!文遠乃是康成公弟子,康成公曾求學於大儒馬融,如今又有人將文遠與當年的節信公王符相提並論,倒讓人覺得文遠似乎該是得了西北馬融學說傳承。如今長文又有發現,倒是讓荀彧心中好奇啊!”
“文若公,文遠將軍所主張的觀點雖於節信先生有相似之處,但看這份制度中,通篇都是平衡,表面上看卻是深得儒家中庸的精髓,但卻與儒家講究禮儀完全背道而馳,倒是和管仲利益至上的治國之策同根同源。難怪文遠與管幼安倒是交情深厚,單這份治國原則,便足以讓管幼安將其引爲知己啊!”
“唔……想想也是。不過這樣也好,即便是文遠不在雒陽,我等也可與管幼安在閒暇時說道論政。人之初,究竟性善、性惡,長大後無一不是利益爲先。幸好此時適逢亂世,否則文遠這一套還真的要招致天下士人的圍攻了。”
“是啊……亂世……亂世也並非全無好處,至少這各派學說便再次興盛起來,不似之前的儒家一家獨大,整個士林確如一潭死水一般……”
……
雒陽城,司農丞糜竺府邸。
“大哥,這是徐州咱家莊子發回來的消息。那從日南郡獲得的稻種經過一年種植,完成了雙季收穫,最高畝產六石一,最低畝產也有四石七,整個雙季稻的平均畝產超過五石。”糜芳興高采烈的向糜竺報喜。
“好啊!”糜竺也同樣高興的站起身,在屋子內逗了兩個圈子,站定後說道:“二弟,你立刻將詳細情況謄寫清楚,一式兩份,明日爲兄拿一份送到尚書檯,交給荀文若。另一份你親自送到文遠將軍那裡,也讓他高興一下。”
“大哥,這……”糜芳有些猶豫。
“嗯!”糜竺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問道:“二弟,你不是也因爲那些傳言也想着疏遠文遠將軍吧?”
“當然不是。”糜芳對此斷然否認,但是他還是說道:“兄長,如今這傳言似是言辭鑿鑿,今晚又有傳言說曹府宴席上,曹家二爺曹德與丞相二公子曹丕也疏遠了張將軍,咱們家否也要做些準備,萬一……也不至於受到牽連。”
“糊塗!”糜竺皺着眉頭說道:“糜家得以起家,賴以生存的就是信義,如今莫說文遠將軍並未失勢,即便是失勢了,糜家也絕不做那種見利忘義、跟紅頂白的勾當。”
“是!小弟明白了。”糜芳可不敢與長兄爭執,糜家能有今日,就是因爲糜竺這個長兄的眼光獨到、選擇精準,這也使得糜竺在家族中達到了一言九鼎的地位。
“好了,明日此時你休要忘記。”糜竺見糜芳接受了他的意見,也不再多言。畢竟是自家兄弟,糜芳也是爲了糜家着想,即便是想法有所欠考慮,出發點至少不壞。
糜竺從自己的書桌上拿起一封信箋,轉身遞給糜芳道:“這是子龍給文遠將軍的書信,你明日一併帶去。”
“子龍?妹夫又有何事?”
糜芳對自己這個妹夫可是滿意之極。除了出身不高之外,就沒什麼缺點了。但是糜家出身商賈世家,雖然家族財大氣粗,卻不得不遭人欺辱。若非糜竺因投靠陶謙得了個徐州別駕的官職,糜家在亂世之初便要損失慘重。如今卻恰恰相反,糜竺成爲九卿之一的大司農的副職司農丞,卻又因爲大司農根本就是安慰老臣的官職,糜竺這個副職反而纔是真正的實權人物。而趙雲這個妹夫更了不得,軍功卓絕,軍職更是成爲僅次於四徵將軍和鎮軍將軍之後的四鎮將軍之一的鎮北將軍,整個軍方如今也只有六個人軍職超過了趙雲。有糜竺和趙雲鎮着,如今無論是官紳還是士人,誰敢小看糜家?
“子龍不是要被調到中樞嘛,雖然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知道,丞相根本就沒有對付文遠將軍之意,最多也就是稍加打壓,削弱文遠將軍在軍中的一部分影響力而已。可是總有些人目光短淺,眼界狹窄,竟然此時就有在北疆攪風攪雨的意圖。子龍這封信中,全都是他和陳到將軍這些年提拔的忠誠部下的名單,此時交給文遠將軍,便是表明他們二人對文遠將軍的支持。”糜竺笑道:“可嘆那些不懂事的傢伙,根本就看不懂丞相的真正用意,他們就等着文遠將軍回到北疆之後將他們一一調離吧!”
“兄長,子龍此舉是否有點過了?”糜竺不解道。
“過?不!一點都不過。”糜竺向糜芳解說道:“北疆各軍的基礎是什麼?除了收編的公孫續所部和當地招募的兵員,真正的根基就是文遠將軍帶到幽州的部分青州軍。經過文遠將軍的不斷調整、訓練,北疆軍隊可以說根本就是出自文遠將軍之手。雖說士兵的訓練文遠將軍沒有插手,可是如今那些中低級軍官卻幾乎全部都是當年文遠將軍建立的教導營出身。即便是如子龍、陳到這樣的高級將領被調離,軍隊也不可能完全脫離掌控。想架空文遠將軍,這根本就是癡心妄想!子龍此舉不但有表示支持之意,也不無保全自己部下的用意。否則誰知道文遠將軍一旦展開清洗,是否會有傷及無辜之舉?”
“啊?”糜芳微微張開嘴,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兄長,子龍爲人忠厚、穩重,他……他那裡來的這種花花腸子?”
“哼!你真是笨蛋!這哪裡是子龍能想出來的彎彎繞,根本就是咱們的好妹妹在爲妹夫謀劃嘛!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真是白瞎了你當年和小妹關係最好。”糜竺沒好氣的說道。
“天吶!小妹太厲害了。”
“如今愚兄方纔明白子龍與小妹成婚時文遠將軍的那番話。”糜竺說話間,回憶起趙雲迎娶糜貞時張遼私下裡對他說的那段話。“子龍爲人過於忠厚、耿直,如此性情,爲人臣子,爲人夫君皆是好事,但在這爾虞我詐的官場,卻並非好事。令妹聰穎過人,又熟悉商場。正所謂商場如官場,子龍往後在官場上的進退舉止,令妹一定要親自關心,親自把握。否則亂世尚存還好說,天下一統後,子龍的脾氣就是個麻煩。子仲,此話你務必要關照令妹,切不可忘記啊!”如今趙雲與人相處基本上都是糜貞做主,就連此次應對曹操調動之事,糜貞也讓趙雲將北疆的部下交給張遼。趙雲能順風順水的在軍中一直做到鎮北將軍,除了他的軍功,除了張遼、糜竺的照顧,糜貞在幕後更是功不可沒啊!
……
不過第二天,上門拜訪張遼的人全都撲了個空。張遼一大早就離開了家,出了雒陽城,到城南的太學去找管寧了。
“果然厲害,不愧是曹家的血脈。那曹德也就罷了,這曹家三位公子也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啊!大公子少年時便跟隨曹公在軍中歷練,這些年也從軍務轉移到政務,如今軍政全才,卻有繼承人的氣度。二公子卻是別出機抒,死抱着曹公的大腿,見曹公與你可能產生矛盾,立刻先撇清自己,與你分出親疏,劃清了界線。如此一來,他便是個事父唯忠的孝順兒子,妄圖憑此縮短與曹昂的差距。至於小四子建,卻藉着向你討要楊德祖之舉,不但向兩個兄長表明了自己醉心文章,無意繼承權。唉!曹公這幾個成年的兒子,倒是全都繼承了曹公的心智,真是虎父無犬子啊!”管寧面帶笑容的看着張遼,目光中多有促狹之意。
“幼安兄……”張遼拖長了聲音說道:“你看到小弟如此狼狽,便是這樣高興的嗎?”
“狼狽?”管寧呵呵一笑道:“我可沒看到你有任何狼狽之像。倒是很多人被你騙的團團轉,以爲你失勢了。你反而藉着機會,能夠好好的將自家內部和自己昔日的部下清理一番。你這傢伙,慣是會扮豬吃虎,從最初的一百幷州狼騎到隨後的兗州大營、青州、幽州教導營,如今你究竟有多少隱藏的實力,恐怕除了你自己之外,還沒人能說得清楚吧?”
管寧之言讓張遼心中一樂。事情還真是如此,即便是他的兄長張汎,也並不知道他隱藏在山賊、馬賊中的勢力。而這些看似弱小的勢力卻是張遼監控幷州和草原的眼睛。而且他們隨時可以根據情況變化或分散或集合,一旦集結起來,也是一隻不容忽視的強大力量。
“幼安兄,今日小弟前來可是來向你討個主意的,你別將話題帶偏了成不?”張遼雖然心中認同管寧的話,但是他可不像和管寧在其他事情上多費口舌。
“你是想問這議會內閣制度是否會成爲現實對嗎?”管寧說道。
“對!就是這事。這東西可是費了我不少年功夫和數不清的心血,若是能見其成,也算是我的辛勞沒白費嗎?”張遼笑道。
“文遠,你可知道這東西早就傳到雒陽了?”管寧突然面色一整的問道。
“知道。主公的行館動靜雖小,但有奉孝在,我什麼不知道啊!不過也好,我倒也想提前將消息放出去呢,這樣一來,也讓我省事了。”張遼沒有將他故意放出消息的事情告訴管寧,這種太過機密的東西,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管寧沒有從張遼臉上看出端倪,但他也不是個喜歡計較的。收斂了心神,管寧說道:“這東西最近可是讓知情的士人興奮不已,你如今也被安上了一個‘士林翹楚’、‘清流領袖’的名頭。這東西實在是太對清流士人的胃口了,如今曹公即便想隱瞞,也需要考慮一下後果。”
“看來這希望似乎挺大的。”張遼說道。
“此事文遠你暫且不宜介入太深,還是讓陳羣他們去折騰吧。若要曹公接受,除了曹公自己想明白之外,用軍權迫使他讓步纔是正理。否則如今這樣軍權盡歸曹公,曹公焉能輕易將權力放手?”管寧面帶憂容,顯然是對曹操沒什麼信心。
“此話不錯!”張遼表示贊同,實力的平衡才能導致平衡的制度出現並得到實施,一家獨大的情況下,自然是不可能出現甘願受到制衡的勢力的。“好吧!幼安,咱們再商量一下有關我回到北疆後,應該做些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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