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定下縮頭堅持一個月的決策後,信陵君彷彿也定下心來,不再惴惴不安。張輒着涼感冒,不能理事,也不妨礙軍事的順利推展。信陵君和仲嶽先生倒有了空閒,跑到傷營中探望傷員。
兩人來到一名重傷的傷員那裡,這名傷員傷在小腿肚,簇深至骨,取出又很困難,傷口很大,已經化膿,並開始發熱。信陵君看着流淌了一地的膿血,傷員已經發黑的小腿,眉頭緊鎖。仲嶽先生道:“已有二三人發熱,恐難治矣。”
信陵君道:“其有道乎?”
仲嶽先生道:“有醫者言可治,惟藥難齊備。”
信陵君道:“醫者何在,可往訪之。”
那名傷員很可憐地叫道:“勿治,勿治,不如就死!疼啊!疼啊!……”
信陵君俯下身道:“兄弟勿憂,孤必盡力相救。全家倚門而望,兄弟焉得不歸!”起身對仲嶽先生道:“同訪醫者。”
仲嶽先生領着信陵君出來,向旁邊的院子裡走去。叫開院門,仲嶽先生道:“將軍欲訪越先生。”開門的人退到一邊,看着跟在仲嶽先生身後的信陵君有些發愣。信陵君略略施禮,跟着仲嶽先生直往一間廂房而去。
在門前,仲嶽先生立於階下,道:“越先生安否!”
門“吱”的一聲開了,越先生走出,滿臉笑容拱手道:“安得仲嶽先生來訪!……”忽地看到仲嶽先生身後的信陵君,嚇得顏色變更,連忙跑下階來,伏拜於地道:“不知將軍至,死罪死罪!”
信陵君一揖至地,道:“特來訪先生!”順手將越先生扶起。
越先生點頭磕腦地把二人引起室內。室內空氣穢濁,汗氣和體臭夾雜,光線晦暗。信陵君道:“今日溫暖,盍於院中小坐!”越先生顛顛地跑進去,取了兩個坐席鋪在地上,又跑到鄰間借了個坐席。
信陵君環揖一週,高聲道:“諸先生辛勞,有失慰勞。今特登門,願與諸先生共議!”
仲嶽先生聞言,要一個門一個門地去請。那些醫者哪裡敢讓仲嶽先生請,一個個趕緊開門出來,到信陵君面前跪倒一片。信陵君一一扶起,好言相慰。讓大家各取坐席,於院中相聚。
衆人要信陵君和仲嶽先生上坐,信陵君不肯,他一一將醫者揖到主座上,自己和仲嶽先生坐到客席,兩下相對而坐。
信陵君道:“軍務所繫,疏於請教,先生勿罪!”
衆醫者皆伏拜道:“豈敢!”
信陵君道:“孤適之傷營,傷者大半皆愈,傷營清靜,此皆諸先生之功也!其餘者,當以何法活之?”
越先生看來在一衆醫者中很有威望,大家推他出來答言。越先生道:“其餘者,約有二端。其一,其瘡難愈,然筋肉宛然,少血無膿;其二,其瘡膿血混雜,甚或發熱。其瘡難愈者,惟用養筋生肌;其瘡膿血者,則需祛膿解毒。二者所治不同,用藥有異。其藥本地少有,需於外地覓之。”
信陵君道:“諸先生有方,可書予孤。孤當爲先生賈之。”此言一出,衆人面面相覷。仲嶽先生比較瞭解他們,從袖中摸出兩塊木牘和一支刻刀,道:“諸先生有方,可告吾以記之。”
越先生道:“怎敢勞動仲嶽先生!”
仲嶽先生道:“將軍之命,焉敢不從。願諸先生勿慮。”
越先生道:“續筋生肌者,首在續斷;其次,當歸、杜仲、芎藭等亦可……”越先生一一道來,仲嶽先生將提及的藥名及所需的分量刻在木牘上。越先生說完了,有部分先生補充了一些自己熟悉的藥,兩塊木牘上各書了大約十幾味藥。由於刻字不易,加之有些藥名仲嶽先生也沒有聽說,不知怎麼寫,還要問其他人,有人知道是什麼植物,但不知道怎麼寫,要輾轉好幾圈才能確定下名稱;實在不太好找的藥只能放棄。等確定了需購藥單,已經過了一個時辰。這期間,信陵君幾乎無事可幹,但他沒有任何尷尬,而是非常有興趣地觀察着那羣踊躍獻方的醫者,聽着他們的說明、闡釋和爭論。一直到仲嶽先生完成記錄,他才又鼓勵了大家幾句,告辭而去。
回到府中,仲嶽先生讓弟子把藥單抄寫兩份,分別派人送往大梁和鄭,交公子府家老和須賈大夫籌購,儘快送來。當時雖然沒有商業化的藥鋪,但有專業或半專業的醫生,特別是王室都有醫官,他們有自己的藥庫。
下午,信陵君到中軍拜訪晉鄙大夫,把晉鄙給嚇了一跳。信陵君告訴他,自己只是想了解一下前沿的部署和未來的行動計劃。晉鄙道:“臣正要往前軍巡查,願公子同往。”信陵君欣然應喏。
晉鄙大夫備好一乘車,自己親自駕馭,讓簫間向信陵君講解沿途所見。車後是一隊護衛的武卒。信陵君帶來的門客,被安插在護衛中間,他們沒有着甲執戟,在一羣整齊的武卒中十分顯眼。
晉鄙駕車從右往左,按正常巡營的節奏一一巡視,簫間則在車上一一指點着工事或陣營,向信陵君介紹作戰重點,甚至需要重點關注的要點。這兩人的合作十分和諧,簡直到了心念相通的程度。晉鄙駕車的節奏與簫間介紹的節奏如此合拍,讓簫間的介紹顯得既流暢、自然,重點突出,又周到全面。信陵君懷疑簫間是不是已經從芒府出來,轉投晉鄙了。
巡視工作整整持續了一個下午,中間除了有幾起臨時處理的營務,幾乎沒有受到打擾。由於幾乎沒有受到秦軍的壓迫,晉鄙將防禦前沿向前推進了近乎五里,組織了多道防禦陣地。簫間向他介紹的各種戰術動作,則非常切合信陵君目前的知識水平,深入淺出,通俗易懂。整個過程中,信陵君幾乎沒有開口,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情景和簫間的講解之中。只有在進入各營的時候,晉鄙會大聲宣佈:“將軍勞軍!”引得全營士卒都從地穴中出來列陣。信陵君則一一拱手慰勞。
地穴的設計看來的確不錯。在這幾天中,民軍各營已經砍伐了大量樹木,在地穴頂上支起棚頂,防風擋雨的效果更強了。
巡營回來,晉鄙請信陵君吃了晚餐再回城,信陵君也有意與晉鄙談一談:下午的巡營,只有簫間在唱獨角戲,晉鄙和信陵君都沒怎麼開口。
還是信陵君、晉鄙和簫間三人進了大帳,門客們被營司請去休息——武卒營司有獨立的地穴,至於晉鄙與中軍將,自然住在旁邊的房舍中,大帳只是辦公場所。
幕布只圍了三面,空出的一面通向院落,對面的一面挖了個門,用門簾虛掩着。進到帳內,簫間略一拱手,就坐到角落中一個几案旁,開始處理案上堆積的簡牘。晉鄙則將信陵君請入院中。
院子的主人已經被請走,這座院子主要由中軍將居住,因爲他帶來了很多家臣和門客,晉鄙孤身一人,只住了一間耳房,簫間則住了一間廂房。中軍將正在院中與人閒談,見晉鄙和信陵君進來,過來見過禮。晉鄙道:“將軍巡營至此,於吾軍晚餐乃歸。”
右軍將聞言,立即送上一頓馬屁。晉鄙道:“將軍且於堂上暫歇。”
信陵君道:“正要請教大夫,就於堂前明亮。”
中軍將聽了,立即叫人備酒,送到堂前。
雖說是堂前,但晉鄙還是讓信陵君進了大堂,只是不坐在屏風下,而是在門邊坐下,即有亮,又保密。三人按軍中規矩,信陵君居中,晉鄙和中軍將一左一右。家臣搬來酒具果盞,中軍將揮手讓他們退下,自己親手斟酒,將果脯端給各人過酒。
三人各飲一盞酒,吃了一個果脯。信陵君道:“魏相命吾等堅持一月,敢請二卿教我。”
中軍將大大咧咧地道:“公子勿憂,軍事一任大夫,必無差池。”
晉鄙道:“和議將成,最忌意外。雙方不動,是爲上策。秦人減兵,亦顯此意。吾堅壘而守之,示之無進犯之意,亦絕秦犯我之計。魏相、芒將,皆是此意。”
信陵君道:“教戒令漸漸而止,奈何?”
晉鄙道:“天寒地凍,衣食不周,一日一練,甚爲嚴苛。能保無凍傷及中風寒者,乃爲上焉。一月瞬息而過,公子當計一月之後。”
信陵君道:“大夫其言遣軍之計乎?”
晉鄙道:“然也。遣軍非比尋常,簡冊文書衆多,要一一置辦。一月恐難支也。”
信陵君大驚道:“今日即當爲乎?”
晉鄙道:“民軍三十營,百五十餘鄉里,十萬之衆,但書其名籍,日得三千,非百人不辦。何況記其功績、民爵等項。必得多人相助,及今而始,一月乃得成也。”
信陵君道:“大夫計之是也。全營諸士,任憑大夫差遣,不敢有違。”
晉鄙道:“臣思此番遣軍與往日不同。何者?往日遣軍,戰事完畢,得勝歸國,各攜功績,自入鄉里。今則不然,戰事未畢而書其冊,志其功績,勞其辛苦,而身猶餐風飲露,耳猶聞金鼓聲之聲,心猶懼鋒鏑之害。若爲所知,士氣必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