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可以。”
“不過凡事都得講究個先來後到。”
邋遢道人頭都沒擡,只是挑了下眼皮,指着身前長長的隊伍,不鹹不淡的道。
聽到這話,楊方嘴角不禁抽了抽。
他孃的,多少年了,這崔老道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不過市井江湖,愚夫愚婦,還真就吃他這一套。
但讓他老老實實排隊,那是萬萬不可能,“那我要是非得現在就測呢?”
聞言。
崔老道臉色則是一沉。
泥人還有三分火。
他在娘娘廟擺攤算命這些年,早就有了個不成文的規矩,一天最多隻看三十九支籤文,多一支也不行,任你軍閥土匪,還是前朝遺老,再就是不得排隊,先來後到。
當然也有人自持身份,橫行霸道,想要亂來。
不過,鬧過一場後,最多隔天甚至當夜,那人就會消失無蹤。
道上傳聞是這崔老道有驅使鬼神爲己所用的本事。
所以時間一長,再沒人敢不守規矩。
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竟然還有不怕死的主。
而聽到動靜,正老實排隊等着解籤的市井百姓,也都是紛紛踮起腳尖,一臉看樂子的神情,多少年沒人敢壞崔道長的規矩了,沒想到今日還能見到這等熱鬧。
“你確定要現在測?”
崔老道神色陰鬱,放下手中寫字的墨筆,就要給身前這個不怕死的小子一點顏色瞧瞧。
只是……
方纔擡起頭。
視線中就迎上一張笑吟吟的臉龐。
那張臉是如此熟悉,以至於,一時間他甚至都有些恍惚。
視線更是漸漸模糊。
眼前一閃。
彷彿一下回到了七八年前。
洛陽城外,那個一身正氣,手握打神鞭的少年,只爲了百姓能夠不再飽受欺辱,就毅然不顧生死,隻身一人闖入城中,直面軍閥屠黑虎。
隨即畫面一轉。
黃河決堤,肉身仙人率黃河屍鬼從水底城中浮起,一時間軍卒大亂,他也被捲入大河中,最後看到的畫面是,屍鬼圍攻趙二保,屠黑虎一刀洞穿澹臺明月,而少年趁此機會一鞭砸在屠黑虎頭上。
如今……
這麼多年前過去。
那個一身俠氣、意氣風發的少年,竟然又出現在了自己身前。
“楊……楊方?”
崔老道囁嚅着嘴脣,晃晃蕩蕩的站起身,大手下意識楊方抓了過去,他怕這一切不過是酒後黃粱一夢,等他醒來,就會化作飛灰煙消雲散。
“是我。”
“看你個老東西還沒死,我就放心了。”
楊方握着拳頭,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複雜,笑罵道。
只是,泛紅的雙眼,以及那一絲顫音,卻是將他內心情緒暴露無遺。
“你小子,還是這麼毒舌。”
看着那張笑臉,崔老道哪裡還會不明白,一揮道袍,故作惱怒道,只是低垂着的眼睛同樣是一下就紅了起來。
當初城外,他們一幫人指着黃河發誓,不殺屠黑虎誓不罷休。
可如今。
孟奔、馮殿臣、趙東主、澹臺明月盡死。
一起大鬧洛陽城的弟兄,已經只剩下他們兩個。
多年不見,轉眼間物是人非,那種情緒,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
“一個人來的?”
許久過後,崔老道纔開口問道。
“不止,還有他們。”
楊方搖搖頭,藉着轉身的剎那,將眼角噙着的淚光抹去,指了指不遠外一行人。
崔老道下意識擡頭看了過去。
本以爲是楊方這些年結交的江湖朋友。
但只看了一眼,他就有些愣住了。
崔老道雖是龍虎山火居道人出身,但對相術極爲精通,不然在娘娘廟當廟祝這些年裡,會靠着擺攤算命吃飯。
這世間萬物皆能相之。
古董明器、牛羊馬驢,人也如此。
只見最前方一人,身形修長,目光深邃,氣質超然出塵,即便此時娘娘廟中好幾百拜神上香的百姓,但他站在那,一眼就能讓人注意到。
都說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他崔道成平生最喜歡的就是自比姜子牙和張子房,又在天后宮隱居,其實就是這個用意。
但見到那人,他才知道,什麼叫做龍鳳之姿,隱世仙人。
至於跟在他身側的一衆人,無論身着道袍的青年,還是倚天拔地的漢子,亦或兩個姑娘家,甚至頭戴斗笠,以黑巾遮面的身影看上去都是非同常人。
騰!
越看崔老道越是心驚。
竟是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都說天下奇人一石,天津衛獨佔八斗,他在津門這麼多年,見識過的奇人異士不計其數,但能有這行人姿態者,卻是從未聽聞。
即便與他齊名的那幾個也不行。
郭得友太過正氣,反而顯得執拗,劉橫順脾氣又太爆,一點就着,至於竇佔龍身上妖氣太重。
“你小子,看來這些年機緣不淺啊。”
“竟然能夠識得這等人物?”
崔老道囁嚅了下嘴脣,這才嘆了口氣,朝一旁的楊方感慨道。
“嚯,看樣子眼力還在。”
“有沒有空,我們可是不遠千里,特地來津門找你,不說大魚大肉好生招待,熱茶總得有一口吧?”
察覺到崔老道神色變化,楊方不由挑了挑眉。
“那是自然。”
崔老道老臉一紅。
客人登門,自己這確實有些失禮了。
當即也不猶豫,將那杆‘算古通今’的旗子給收了起來,又衝着還在排隊解籤的衆人拱了拱手,說是今日有事提前收攤,請他們過幾日再來。
他在娘娘廟這一片頗有聲望。
是以那些人雖然詫異於有人鬧事,最後還能相安無事,但崔道長都這麼說了,一行人都是點頭答應下來,隨後一一散去。
收好攤子。
崔老道帶着一行人。
一路繞過正殿前宮,直到抵達後院廟祝所居的一間小屋,燒上茶水,請了衆人入坐,簡單閒聊了一番,他才恍然反應過來。
難怪這幾人皆是出塵絕世。
原來是如今江湖上名聲赫赫的搬山、卸嶺兩派魁首。
最關鍵的是,一行人裡他還看見了道熟悉身影,也就是半年前找他算命的白半拉,當時還是自己爲他點明的路。
沒想到,真人到了跟前,自己反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
“崔道長,還有一人,不知你可還有印象?”
等雙方寒暄過後。
陳玉樓也順勢放下茶盞,看了紅姑娘一眼,淡淡笑道。
第一次從旁人口中得知崔老道就是她。
“這位是?”
崔老道目光落在紅姑娘身上,但無論他怎麼回憶,也不曾見到半點熟悉的痕跡。
“二十年前,月亮臺戲班子過津門,爲榮記商行搭臺唱戲,大雪天。”
見他眉頭微皺。
紅姑娘也不遲疑,主動開口道。
簡短几句話,崔老道眸子頓時一縮,思緒一下被拉到二十多年前,那時他行走往來於齊魯、津門以及關外三地。
要是單說時間,他肯定沒太多印象。
但要是同時加上月亮門戲班,以及榮記商行幾個字。
一段模糊的記憶頓時在他腦海深處浮現。
他認真看着紅姑娘,終於,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與眼前英姿颯爽的姑娘,一點點重合起來,最終合二爲一。
“你是……戲臺班主的女兒?”
“……是我。”
見他緩緩開口出聲,紅姑娘內心也是千頭萬緒,哽咽着點了點頭。
時隔二十多年,竟然在津門此地再見故人。
那種感覺實在殺人。
當年她還是個幾歲的小姑娘,轉眼間,都已經在江湖上縱橫多年。
“你爹孃可還好?”
崔老道嘆了口氣,他平生聽曲看戲無數,不過能和月亮門打擂臺的卻是一隻手數得過來,如今時過境遷,也算故人相逢,忍不住問了一句。
聞言。
紅姑娘眼睛瞬間泛紅。
見狀崔老道哪會不懂自己說錯了話,還是陳玉樓打了個圓場,“之後發生了些事故,紅姑爹孃都已經故去。”
“原來如此。”
崔老道嘆了口氣。
也不好繼續在此事上追問。
只是人生際遇,實在是奇妙難言,就好似有一道道無形的線,在各自之間穿過,最終連接到了一起。
他和陳玉樓、鷓鴣哨從未見過,但此行卻有三人與他有過關聯。
“花靈,帶紅姑出去走走。”
“正好上柱香拜拜媽祖娘娘。”
見紅姑娘因爲此事,牽起心中回憶,陳玉樓示意了下花靈,讓她們兩個姑娘去外面散散心,娘娘廟佔地數十畝,加之一路所見,又熱鬧繁華。
“好,陳大哥。”
花靈最是善解人意,哪裡會拒絕。
當即挽着紅姑娘的手,兩人一前一後跨過門檻,朝外走了出去。
等兩人離開,氣氛漸漸歸於緩和。
崔老道年紀大了過後,已經再鮮少走動於江湖,只是蝸居在娘娘廟中,平日裡最多往來於津門地界,而他們卻是走南闖北,一刻不曾停歇。
尤其楊方,心裡頭其實是憋着一股子氣在的。
只不過礙於人多,方纔一直找不到機會。
如今,他終於忍不住。
崔老道又何嘗不是如此,將自己當年落水之後的事說了一遍。
黃河決堤,墜水的他都以爲必死無疑。
誰承想天命有定,他非但沒死,反而被水衝至下游幾百裡外,被一牧羊人所救,等到傷勢養好,再回洛陽城時,楊方和趙二保早已經不知下落。
他又在江湖上四處打探。
卻仍舊是一無所獲。
無奈下,心灰意冷的他只能一路北上,返回津門,想着慢慢打聽,只是這一來二去,就是七八年。
聽過他所言,楊方這才明白。
堵在胸口的那股氣頓時一下散去,他不是怨恨別的,只是怕自己識人不明,讓孟奔、馮殿臣以及澹臺明月枉死。
如今一切說通,他心裡的繩結也被解開。
“崔道長,陳某此行北上,還有一件事,不知可否爲我解答?”
等兩人重歸於好,心結也都散開。
陳玉樓則是抓住機會,朝着崔老道抱了抱拳,一臉認真的道。
崔老道拍着胸口,“陳掌櫃儘管直言,只要老道知道,一定知無不言。”
“陳某聽聞,當年道長曾在龍虎山五雷殿看過兩行半天書,不知能否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