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小池是這麼想的,暮湮無言地看她一眼。
小池說了大半天粗俗淺陋的話,暮湮卻無詞辯駁。只怕除了小池如此想,其他的人未必不是這樣想。
難道說,自己懷疑林不悔是無辜的,真的是沒必要?
暮湮啞然失笑。
在小池的服侍下漱洗完畢,暮湮猛然想起,今天午時攬月臺上將進行一場天火焚身的刑法。
夜梟說過,如果林不悔是清白的,那麼天火自然不會自動燃起。否則,天火必然焚燒其身。
刑法未免有些慘烈,比起那些命案,其殘忍不會少絲毫。這些,暮湮其實很難接受。
她想不通,父親秦歸路卻爲何肯接受,而不是反對。難道,就憑着巫師的一席話,林不悔當真就被判爲了兇手?然後,就被理所當然地推上了攬月臺,接受天火的拷問?
如果天火併不是真正的天火,而是巫師別有用心的預謀,那,林不悔即便不是兇手,也辯無可辯地成了兇手。
愣怔間,小池輕輕拉了拉暮湮的袖籠。
“小姐,你不去攬月臺看天火焚身麼?”
暮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瞧着窗外。
“如果小姐不想去,就好好歇着。天火焚身,畢竟慘烈,不去,也是對的。”
暮湮蹙了蹙眉,忽然開口問:“現在什麼時候了?”
小池低聲道:“離午時還一個時辰。”
暮湮神情淡淡,仍舊望着大開的窗戶不言不語。
窗外的夏日,豔陽高照,萬道金光照射下來,晃得人眼睛白茫茫一片。
想來,外面是開始炙熱的天氣了。而屋內的暮湮,卻從心底升起一抹寒冷。
她想不通林不悔爲何沒有回到無嗔城去,想不通,他爲何會出現在當晚自己的洞房。
如果說,他真是兇手,能在各宮城做下那麼多命案而讓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昨夜,他爲何如此輕易落網?
不該呀,一切太順利。幾乎一點阻礙都未曾有過,林不悔便掉了父親的網中。
如果是個普通人,暮湮斷然不會如此懷疑。可若是一個殘忍的殺人惡魔,這樣的順利,就值得懷疑了。
夜梟,說林不悔的鏡子是有着魔力的。鏡子能替林不悔攝住人的心魄,同時,也能記住林不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夜梟只是用袖籠從那鏡子面前輕輕一揮,鏡子裡,便呈現出林不悔整個的殺人過程。
栩栩如生,讓人無法不信。
可暮湮,卻於心底固執地持有一絲懷疑。不錯,她懷疑夜梟對鏡子做過手腳。
她始終無法相信夜梟,她認爲,夜梟全身都透着一股陰森之氣。若說他宛如神明,暮湮卻只覺得他好似鬼魅。
對於攬月臺今天的天火之刑,暮湮同樣持有懷疑。
可她不能和父親說,更不能勸父親,因爲,父親對夜梟信若神明。她的父親,決不允許任何人懷疑夜梟,包括,自己的女兒。
何況,暮湮並沒有證據能證明林不悔是清白的。更沒有任何證據,自己的懷疑是對的。她所憑的,無非就是自己的直覺。
而直覺,在父親的眼裡,是不值得信的。
暮湮閉上眼,依舊無法想象,攬月臺上,今日午時之時,將會是怎樣的情景。
想要知道,除非,登上攬月臺。
只是,父親曾交代過暮湮,爲了暮湮不受到刺激,攬月臺,暮湮就別去了。
父親說那話時,暮湮就明白了,父親認定了林不悔是兇手。
因爲林不悔兇手,所以,夜梟所說的天火,一定會無火自燃。林不悔,必定會死於天火之中。
一個大活人被無情地烈火活活燒死,那是何等的慘烈。
父親不希望這樣慘烈的情景給暮湮帶來無法承受的恐懼和痛楚,他擔心,暮湮會因爲無法承受而引發心絞痛。
暮湮站在階前,微微仰首看着遙遙的攬月臺。
有小小的黑點,想必,就是已到達攬月臺上的人羣吧。或許,攬月臺下,已經聚集了城中的子民。他們,一定要看看這殺人惡魔是如何被天火焚身的。
他們要看着夜梟巫師用天火焚身來懲罰這殺人惡魔,這樣才能告慰泉下的亡靈。
可是,人死不能復生,又如何告慰活着人的悲傷呢?
沒有通知其他宮城,甚至,沒有通知無嗔城的老城主,林不悔的父親,秦歸路在夜梟的建議下,便要將林不悔處置。
這樣的決定,難道不倉促麼?
暮湮有着深深的嘆息,她已經開始不認識自己的父親了。她不明白,父親爲何會對夜梟言聽計從。
暮湮穩住了自己的心神,既然父親不想自己去攬月臺,那就不去吧。
煙影宮,也能瞧得見攬月臺。雖然,攬月臺上的一切,在她眼中只能以小黑點的樣子呈現。可,足夠了。
她想知道的,原本不是過程。她要的,無非是結果。
去不去攬月臺,這個結果,都會知道。
暮湮不去攬月臺,蔽月自然也不去。他的任務,不過就是保護暮湮而已。
暮湮此時站立於階前,靜靜地望着那遙遙的攬月臺默不作聲。
直至,小池來到身邊對暮湮道:“小姐你看,那邊,有煙,似乎,還有火光。”
暮湮一雙清如水的眼,黑白分明的,幽深無底的,裡面……浮現着一抹失望。
看着那攬月臺上的火光越來越亮,越來越紅,暮湮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切,不幸應了夜梟的話。天火焚身,林不悔葬身於火海。這等於向宮城人宣佈,林不悔是殺人兇手。
真正的殺人兇手,是無嗔城的少主林不悔。
如今,是英勇的秦歸路和宛如神明的夜梟將兇手擒獲,並以天火將其予以懲罰。死者可以瞑目,活着的人無需再提心吊膽。
有夜梟巫師守護着這座城,哪怕林不悔身後真有妖魔操縱,城民也不用怕的。
因爲在久遠的時代,巫師就被各大宮城奉爲守護神。既然是神。自然可以爲宮城排憂解難,伏魔除妖。
突然,墨雲遮日,整個天地處於一片黑暗。暮湮大驚,明明是白日,爲何會發生這樣的怪事?
莫非,林不悔真已墮入魔道?
可,僅僅一眨眼之間,天地又呈現出一片光明。攬月臺上,已是火光沖天。
懷着一顆忐忑的心,暮湮收回視線轉身走回屋內。
她將小池屏退,獨自倚在美人榻上沉思。漸漸地,好似覺得魂魄飄飄渺渺間便又離去。
小池推門進來,聽見暮湮正在美人榻上**。
暮湮的小臉蒼白,額頭上,還佈滿了細密的汗珠子。
小池慌得手忙腳亂,她一邊輕喚暮湮:“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可暮湮卻無反應,只是緊閉着雙眼,嘴裡不住地**。雙手,絲絲揪住了胸前的衣襟。
小池嚇壞了,她知道,此刻的小姐又犯了心絞痛的病。
轉身奔向妝臺,飛快地打開那隻錦盒,取出最後一顆七香養心丸,再到來一杯一杯清水,然後將七香養心丸放入暮湮的口,就着杯中的水,讓暮湮吞下。
整個過程小池做得如行雲流水般熟稔,暮湮發病,大半時候都是小池在身旁。是以,小池即使再慌,也不會忘記自己該做什麼。
小池緊張地望着暮湮的臉,靜靜地看着小姐的反應。
直到,暮湮眼皮一動,“嚶嚀”一聲,小池立即撲向美人榻上的暮湮。
“小姐,你怎麼樣了?”她看到暮湮半睜開眼,雖然顯得虛弱,但已恢復意識。
暮湮睜眼環視屋內,屋內景物依舊,還是平時的樣子。看來,自己並沒有死。
“小池,我心裡好難受,好痛。”暮湮蹙緊的眉,揪痛了小池的心。
小池帶着哭腔道:“小姐,你嚇死奴婢了。”
“嗯?”暮湮無力地迴應着小池,接着又虛弱地道:“小池,我口渴,我想喝水。”
水送到暮湮的脣邊,小池一手將她輕輕托起,清潤的水沾溼了她乾燥的脣,讓她的脣稍稍滋潤了些。
暮湮擡起眸子,卻看見小池擔憂的臉。
“我臉色很難看麼?”暮湮伸手,不禁撫了撫自己的臉頰。
“小姐……”小池直了眼,本想說小姐的臉色很難看,但怕暮湮難過,到口的話便吞入腹中。
暮湮看到她閃爍的眼神,心裡立即明白了大半,定是自己病發,又嚇壞了小池。
“對不起,小池,我又犯病嚇着你了是麼?”暮湮滿懷歉意,她知道,小池作爲自己的貼身婢女,爲自己的病可擔了不少的心,受了不少的怕。
小池哽咽道:“小姐該寬心,那樣病纔好得快。一個勁跟奴婢說對不起,可不是讓奴婢難受?”
小池的話,讓暮湮忍不住嘆氣。其實,她又何曾想心事沉沉?只是,攬月臺上的慘狀,卻不會因着她沒有親眼目睹就可以無知無覺。
天火焚身,想想,也是讓人不寒而慄。
“小池,蔽月在哪裡?”暮湮深深吸了口氣,轉換話題,儘量讓自己顫抖的聲音聽起來從容不迫。
小池微微一愣,旋即道:“奴婢也不知,若小姐要見蔽月,奴婢去找他來好了。”
暮湮擺手,低眸沉思了片刻,又喃喃問:“季大哥回去多少日子了?”
“有好些天了。”小池小心地觀察着暮湮的神情,生怕自己說錯了話:“小姐的七香養心丸已經吃完了,想必,季大夫也該來煙影宮一趟了。”
“是啊,季大哥也該來了。”暮湮說出這一句話,與其說是帶着一種期望,還不如說是帶着一種無奈。
她這一生,並不要求權勢榮華,她要的,只是平安度日。
可這樣一點卑微的要求,都是難以實現。那就更莫提,人之情愛了。那些於她,只怕最終仍是一縷過眼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