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靜悄悄的,好似一潭安靜的水,波瀾不驚。
城主秦歸路負手而立,半仰着頭望着廳正中那副意境開闊的山水畫出神。
此時總管越總管匆匆從外進來,見城主背影肅穆,不禁愣了一下。秦歸路敏銳異常,一聽腳步聲便知道是誰。
他沒有回身,只是放低了聲音。
“如何?”
“回城主,屬下有負所託,什麼也沒有查到。”
越總管略帶歉疚的聲音令秦歸路一怔,他緩緩轉身,凝視着越總管道:“什麼也沒查到嗎?”
越總管搖頭,躬身道:“既查不到他原本是哪裡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有親人朋友。連名字,也不能證實是否是真。”
“這麼說來,他來此處的目的就更不知道了?”
“可以這麼說!”
“蔽月。”秦歸路低低念着,他不敢相信,以自己平生的本事竟無法探查到一個人的來歷。他擼了擼發白的鬍鬚,有些擔憂地看着越總管道:“這個叫蔽月的人如此奇怪,我們留他在此確實不妥,不如……”
“暗地裡將此人驅逐嗎?”越總管能理解城主的憂心,何況他和城主也是一樣的想法。
秦歸路沉吟不語。
“可二小姐這邊怎麼辦?”越總管蹙眉,只要蔽月離開,二小姐一定會知道。屆時,城主該如何解釋?
“哎,我煩惱的就在這裡。湮兒平時爲人安靜,並不喜歡多事,只是這次我看她是鐵了心要留下蔽月。”
秦歸路想起女兒暮湮那期望的目光,眉心不禁皺了再皺。他雖有意趕走蔽月,卻更不忍心看着女兒爲此事不開心。
越總管沉吟了半晌,覺得城主既然已經答應了二小姐留下蔽月就不好再隨意將他驅逐出境了。
“他既然是流浪漢,查無所查應該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若有來處,有親人,並有旁人知其姓名,那麼他又豈會是流浪漢?”
“但願如此吧。”秦歸路煩惱不已,擼着鬍鬚道:“希望湮兒不會救錯人,不會留錯人,更不會信錯人才好。”
“城主是擔心二小姐對蔽月有情?”
“有情無情,目前還不能定論。但若是牽扯到湮兒婚姻一事,我便不會輕率。”
“城主說的是,二小姐的親事關係重大,確實不能草率。”越總管看着暮湮長大,對暮湮愛護甚切。
“正是。”秦歸路點頭,二人的心思一樣。
忽然想起蔽月那冷酷的眼神,越總管心裡一顫。他總覺得那個叫蔽月的流浪漢哪裡不對勁,那種眼神好似帶着一種仇恨。
而這種仇恨的目光,他好似曾經見過。
他忍不住問秦歸路:“城主,屬下對蔽月似乎有某種熟悉的感覺。”
秦歸路擼鬍子的手停住,神色亦一變:“你也這樣覺得?”
“他眼睛裡那冷酷之色,像極了......像極了當年的......少主。”越總管見秦歸路臉色已變,便坦言說出了自己內心所疑。
越總管口中的少主便是秦歸路的兒子,暮湮同父異母的哥哥秦淺。
想到秦淺,秦歸路一陣黯然。這麼多年來,兒子出走下落不明的事情紮在他心裡猶如一把鋼刀來回割據。
他知道兒子恨他,恨這個家。秦歸路曾深夜一覺醒來,發現幾歲大的兒子手握利刃站在牀邊盯着他。
而秦淺那冷酷無情的眼神烙在秦歸路的心裡,一輩子也忘不了,抹不去。
“淺兒這麼多年都無音訊,我想盡辦法尋找他也杳無蹤影,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了。”秦歸路的聲音顯得很悲慼。
越總管安慰道:“或許少主還活着,只是不肯回來見城主而已。想必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記住,我回來之日,便是爲娘報仇之時!這是秦淺離開時所留的字條。
現在想起,秦歸路的心猛地一驚:“他若回來,必是取我性命的。甚至,甚至連湮兒都會死在他手上。”
“少主當時年幼,還不懂事,不能正確看待大夫人的死。如今少主若還活着,也許就能明白了。”越總管對於當年秦淺母親的死感概頗深,他雙目微閉,似乎在回首一段不堪的往事。
“淺兒恨我,殺我,我無怨言。”秦歸路的聲音有些微顫,出走多年,下落不明的兒子一直是自己心頭難以割捨的牽掛:“只是希望這樣的恨,不要累及湮兒纔好。”
秦歸路此時亦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凌心以及姚梨皆不在人世了。這兩個女人,都曾是自己心中所愛。
只是造化弄人,凌心剛烈,姚梨溫柔,愛她們,卻造成了她們的悲哀。
“城主對兩位夫人也是情難自己,怎麼做,都難以兩全。”
“凌心剛烈,愛憎分明,她用自己的血來詛咒我和姚梨的孩子,這咒語,如今果真應驗在湮兒身上,我情何以堪?”
提起這些,廳內的氣氛倍感壓抑和淒涼,凌心的自殺和姚梨的鬱鬱而終壓在兩人心頭宛如一座重山。本已不堪重負,卻又因着凌心對姚梨腹內孩子曾施以血咒,這使得周邊的空氣更顯得陰森和悽慘。
“我凌心今日以血起咒,我要詛咒姚梨腹中的孩子一出生便受病痛折磨,致死方休!”
越總管耳邊還回蕩着大夫人凌心自殺前的詛咒之聲,眼前好似又見到她那仇恨的模樣。
“二小姐的不治之症,莫非就是大夫人當年下的血咒?”
秦歸路悲不能抑:“凌心之恨太深,已殃及湮兒。”
越總管俯身低言:“二小姐出生離奇,天賦異稟,應該可以抵制大夫人毒咒。”
“是嗎?”秦歸路茫然不已。
越總管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垂首無語。
半晌,秦歸路冷然道:“我派你去查蔽月身世之事別告訴湮兒,我不想她多想。”
“是,屬下知道。”越總管答應。
“還有,幻城這邊依然無消息麼?”
“沒有,幻城好似沉睡了一般,外人根本無法進去,裡面也沒有人出來。”
“太奇怪了!”
秦歸路望着廳外遼闊的天幕不禁心驚,憑他的睿智,也不能猜得幻城的城主到底是何心思。
此時有縷縷清風從廳外拂進來,無聲無息中,淡淡清香便沁上人的心尖。二人皆不語,神思卻緩緩放鬆開來。
良久,還是秦歸路打破了沉靜。
“你繼續派人去打探幻城的情況,一有消息便來稟報我。至於其他宮城,他們自會有人來主動與我們聯繫。”他聲音雖輕,語中的凝重之意卻宛然分明。
越總管低頭答應,遲疑了一下問:“那蔽月怎麼辦?”
秦歸路目視廳外,輕嘆了一聲道:“暫時不要去管他,他若有意隱藏自己,我們也難以入手。”
“城主所言甚是。”
“不過,我好久不見季姜了,他什麼時候會來?”
“若二小姐有異樣,季大夫隨時可以來。”越總管看着秦歸路道。
季姜與秦家二位小姐的微妙關係,宮城之人皆知,自然也逃不過秦歸路和越總管的慧眼。
秦歸路淡然一笑,不禁微微頷首:“季姜沉穩,爲人豁達,是個可以信賴且託付的人。”
“莫非城主想要將二小姐許給季姜?”越總管聽出秦歸路話中之意,本不想多問,卻仍忍不住問了。
“湮兒?”秦歸路雙眉微挑,看着越總管有些不悅:“你怎麼會如此想?”
越總管低聲問:“誰都看得出季大夫對二小姐的情意,城主難道不是將湮兒許給季大夫麼?”
季姜以百草谷谷主的身份並非配不上暮湮,而是,秦歸遠始終覺得暮湮不適合季姜。
秦歸路默然不語,只是怔怔看着廳外流雲異彩,花枝簌簌。
“莫非,城主想將大小姐許給季大夫?”越總管轉而問。
“嗯。”
“可是,季大夫他喜歡的是二小姐。”
“我明白。”
“城主該如何撮合大小姐和季姜的親事?”
秦歸路看着越總管道:“這正是爲難之處,季姜不喜歡弄雪,我又不能將弄雪強行許給他。”
“強扭的瓜不甜。”越總管嘆道:“季姜除了穩重還是長情之人,讓他放棄暮湮而娶弄雪,這幾乎不可能。”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希望雪兒總有感動季姜的一天。”秦歸路沉吟。
“這需要大小姐有足夠的耐心……”越總管
知他心裡所想,秦歸路淡淡道:“你忘記當年雪兒爲了能與季姜琴簫合奏,練琴太過,十指全部磨破了麼?”
“屬下記得。”
秦歸路搖頭,嘆息道:“或許,弄雪的癡情和執着能有一天感動季姜也未可知。”
感情的事情本來就說不清道不明,你愛他,他又愛她。愛來愛去,只是成全了彼此間折磨。
越總管心裡閃過一絲悸動,但對於情愛,他亦是過來人。不過,那絲悸動也只是一瞬而已。很快,他便恢復了平靜。
對於城主秦歸路的嘆息,他沒有做出迴應。
“作爲父親,我當然希望兩個女兒都得到幸福。但是幸福不是你想就能想到。雪兒愛慕季姜,季姜愛慕湮兒,而湮兒一向清心寡慾,這事情很令人頭痛。”
“城主......”
“但我和弄雪父女一場,我能滿足她的,必定儘量去滿足她。”
“是,屬下明白了。”越總管道。秦歸路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