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剛坐下,迎面走來兩個士兵模樣的男子,一高一矮。他們叫了兩碗茶和一碟小食,坐在六子隔壁的條凳上。
“你說這是什麼世道?”高個子先開腔,“好好的守衛宮門,現在要調我去修宮室?”
“哎,不是說人手不夠嘛。”矮子語氣也透着無奈,“你是修宮殿,我呢,三天守門,三天修路。”
“還修路?”高子不解。
“要修宮殿,不得先把路先鋪一下,要不怎麼運木材?現在那條路,晴天塵土飛揚,下個雨馬車就陷進去,根本走不動。”矮個子更鬱悶,要兩邊跑。
“哎,沒想到你比我還慘。”高子直搖頭。
“咱們這位君主,前一陣加稅,現在又要四處拉人。爲了建樓臺,大興土木,勞民傷財的,怎麼也沒個人去勸勸?老百姓都苦死了。”說着,矮個子猛灌了一口茶。
六子也跟着點頭稱是。他跑了一圈子,不管是藥材鋪也好,布店也罷,還有賣肉乾的,人人都在抱怨稅收太重。從前一月賺的錢可以養活一家三口,現在稅重了,貨賣的少了,賺的更少,養一個人剛好。
“我聽說,”高子壓低聲音,“執政大人好像去勸過,可是啊——”他搖搖頭,“沒用。君主說他是一國之君,蓋個大點的宮室寬敞明亮,住得舒服。再把衆夫人美人聚集在一起開懷暢飲,才叫愜意。”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啊?”矮子斜眼看向高子,“好像你親耳聽到似的。”
“這是我們長官說的。他在執政大人手下做事,無意間跟執政大人抱怨過。執政大人也很無奈,便跟他透露了實情。”高子抿抿嘴,搖頭無奈。“所以啊,咱們的苦差事,是沒得免嘍。”
“那派個啥軍中將領什麼的,手握兵權的人跟君主說,是不是好些?”矮子突發奇想。
“照你的意思,派三軍將士去,威逼君主,不讓他修宮室,那就有效了?”高子推一把矮子,“想什麼呢?這跟是不是將領有什麼關係?再說你忘記了,執政大人就是中軍元帥啊。”
“你說我這腦袋,”矮子用力拍打自己的額頭,“怎麼把這事忘了。執政大人就是大將軍,他出面,已經代表最高級別的大臣。”
聽到“大將軍”三字,六子心裡一緊,更加用心繼續往下聽。
“唉,這些身居高位的,都是光拿錢不幹活。或是一心一意只顧壓榨百姓,蒐括民脂民膏,大肆聚斂財富。”矮子一臉不屑。
“我聽長官說,這個大將軍不一樣。”高子一邊剝着果殼,嘴巴也沒停下。“上次,君主把我們叫去射箭比賽,還記得不?”
“記得,怎麼不記得?”矮子似乎聽到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似的,一下跳了起來。隔壁有人看過來,他又重新坐下。“嚇死了!我是第二組啊。如果不是剛好要集訓,我怕是……命都難保啊。”
“笨!說你笨還輕了。”高子嚥下果肉,一把擰住矮子的耳朵,“不是剛好有集訓。是大將軍授意,藉口要集訓,中斷了比賽,我們這才逃過一劫。”
“啊?我怎麼不知道?”說到這事,矮子還是怕怕。“頭頂蘋果,蘋果是靶子沒錯,可是站着的可是活生生的人啊。萬一不小心射到人的話,可就沒命了。這人不就成活靶子了嗎?”矮子拍拍胸口,“哎喲,幸好沒死人,真是嚇死我了。”
“我也是事後才聽長官說起。”高子也是心有餘悸,“第一組那是運氣好,第二箭只是皮肉傷。如果那時候還不制止,恐怕……”
“照你這麼說,咱們這位大將軍也算得上是個體恤將士的好將軍啊。”矮子對大將軍頓時肅然起敬,“只是君主的脾氣,恐怕誰都勸不了啊。”
“是啊,大將軍再能幹,也不能不讓君主修建宮室吧?”高子搖搖頭。
兩人的交談,一字不落的入六子的耳朵。他懵了。他們口中的這位大將軍,怎麼與他聽到的大相徑庭?是他被誤導了,還是他們言過其實?
時候差不多了,六子起身返回住地。奔波一天渾身疲累,於是倒頭便睡。
很快,他被告知——三天後的一早,對目標進行行刺。
這天一大早他就醒了。準確的說,一夜沒閤眼,所以乾脆起來了。
來到絳城後,他的心情像是坐了一輪過山車。來之前忐忑不安,整個人被絕望灰暗籠罩,大有“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真正到來之後,對繁華都市的好奇以及隨之而來的樂觀嚮往,沖淡了悲情。
這段時間是他人生的真空期。既沒有現實的哀愁,也沒有對未來的擔憂。可惜,這樣的日子太過短暫。
之後,也就是今天,他將面臨嚴峻的考驗。無關飽腹,無關敝體,與面子尊嚴也毫無關聯。而是嚴肅得多的命題——生存還是死亡。
每個人來到世界的第一天起,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死亡。從生到死的這段距離,我們稱之爲生活。處在生活中,生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不足爲慮的一件事。死亡彷彿是個惡魔,雖知它的兇殘,未見到之前,誰也不會天天把它惦記,儘管對它頗爲忌憚。
可是有一天,惡魔近在咫尺,回首一看,生與死馬上形成閉環,從此,只能作爲一縷煙塵無意識的循環,相信無人能泰然自若。
何況還有一生中最慚愧最牽掛的人無法割捨。
六子就這樣呆坐着,腦子一片空白。他命令自己冷靜,然後問自己,難道我是怕死?不,從前他從事‘黑暗事業’時從來沒怕過,想到死得其所,可以和父親相見,他立馬勇敢起來。
這一次,他怕什麼?他說不上來,只是有隱約的不安在心頭浮沉。這是從前從來沒有過的。他努力想去捕捉,每次一出手,不安便就逃得無影無蹤。他正要收攝心情,不安又出來逗弄嘲笑他。
不管他再不安,再猶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換上衣服,卸掉老頭的裝束。這是他到了絳城之後,在人羣中第一次做回自己。
他眼神堅定,面帶微笑,挑起裝滿豆腐的擔子,大步朝目標走近。路人看到他,紛紛行注目禮。這位身板挺直的年輕人實在稱得上是賣豆腐中的佼佼者——年輕陽光,氣質乾淨。想來,他賣的豆腐定是質量過硬,跟人一樣老實可靠。
趕早市的婦女老人,雖是第一次看到豆腐郞,見他笑容可掬,熱情招呼,都報着姑且一試的心情,光顧他的生意。果真,跟他們想象的一樣,豆腐很鮮嫩,還飄着陣陣豆的清香。
豆腐郎不但勤快,還很大方。腿腳不便的老嫗前來,他會親自替她挑選,還送上半塊邊角。老人婦女最是吃這套,豆腐很快便售罄。
按照之前踩點時間來算,目標很快就會出現。
豆腐郎把擔子挑到小巷,放下籮筐,掀開蓋子。扒開一些雜物,最下面壓着他馬上要用到的工具。看看左右無人,他便將工具拿起,“嗖”的一下藏入袖中——原來,是一把短劍。
他找了個隱蔽的角落藏身,既可看到府中人員出入,也能避免被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