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家兩代將軍皆清正寡慾。即便如此,還有主君賞賜。累積下來,田產、財幣也不少。爲何先克偏偏要搶蒯兄弟這塊祖產?難道是要代替趙盾釋放什麼信號?”聽完來龍去脈,箕鄭父沉思良久。實在找不到先克無理取鬧的理由,只能歸爲別有深意了。
“難道這是他們的試探?”士榖也在想,先克是怎麼了。在如此敏感的時刻,來這一招?“難道說,像前一次一樣,先克是趙盾派出的奇兵。作爲先鋒,試探我們的底線。測試我們的反應,然後……”
“如果這樣的話,下一步會是怎樣?”順着士榖的思路,先都追問到底。
“下一步,可能就是你、他——”蒯得不由得指了指其餘四人,“或者我只是他們的第一個標靶。接下來,他們還會繼續擴大範圍也未可知。”
“事情未必如此嚴重。”樑益耳沒有那麼悲觀,“趙盾動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多方求證。無非是想打着除舊弊的旗號,奪走我們掌握的衆多人事權。他如此小心謹慎,要的是一擊即中。他處心積慮,要的是大權。他要實現的是他的個人野心。”
想到這,樑益耳覺得,先克之事,可能與趙盾關係不大。“我們的個人財幣田產,對於龐大的權力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他要的是權力集於一身,我們的三瓜兩棗還入不了他的法眼。”
“依樑兄所說,只是先克一人所爲?”樑益耳行事冷靜,博聞強識,看問題清晰透徹。先都向來對他非常敬佩。可是,心頭還有疑問,“先克是趙盾作爲接班人培養的對象。如果此番僅是他個人所爲,他難道不清楚,此時的行爲,是給趙盾造成困擾,而非助他一臂之力?”
先克此番作爲,就算是在對手眼裡,也是毫無章法的製造混亂,自毀前程而已。
“多少父母用心栽培孩子,難道個個孩子都成龍成鳳,光宗耀祖了?”樑益耳對先克的看法,沒有先都、士榖、蒯得三人如此不屑一顧。但是,如此年輕稚嫩上到如此高位,樑益耳對他也是不以爲然。
“一個人,必須歷經種種考驗,纔會成長成熟。先克年紀太輕,擁有太多,集衆多寵愛於一身。他事事順遂,便不知處事邊界。更不會考慮自己的行爲,會不會給別人造成困擾。趙盾的苦心,他或者明白一二。可是他終歸是堂堂中軍佐,趙盾總不能當他是三歲孩童,時時派人盯着吧?”
“依我看,先克就是個惹禍精。從前,在朝堂上說話不知所謂。後來學乖了,話少了。趙盾又派賀文助他立功。剛剛說他懂事了,現在又鬧出這等事情來。說來說去,不過是坨扶不上牆的爛泥。”士榖恨恨的說道。
“不管是先克擅自作主,還是趙盾的授意。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樑益耳分析的頭頭是道,蒯得聽着也有幾分道理。可是,母親年事已高,父親早早去世。家中就他一脈單傳,祖宗基業如果在他手上丟失,實在沒法交待啊。“丟失祖產,我有何顏面面對列祖列宗?”
說着說着,這個向來自命不凡的公子哥,眼淚竟奪眶而出。第一次,他恨自己,平時只做些無用功夫,虛擲光陰。如果上進點,手上握有更大的權力,也不會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蒯得兄……”先都與蒯得最爲投契。見他如此,他也心有慼慼。一把抱住蒯得。
這兩日,爲了奪地一事,蒯得可謂是身心備受煎熬。發誓要找到真兇,以爲憑一己之力不行,還有“五君子”合力,定可將對方打倒。誰知,竟是惹不起的主。滿腔怒火忽然被澆熄,化爲滿肚子委屈。
想到蒯氏發家之地,三代人苦苦耕耘。到了自己手上,卻莫名其妙的失去。沒有理由,無處申訴,怎能不憋屈憤懣?他是討厭嫉妒先克沒錯,可是也沒有公開跟他過不去啊。爲何偏偏要選中他來下手?
想到這,這個七尺男兒,竟有種走投無路的絕望。他一把抱住先都,把頭靠在他肩膀,眼淚‘吧嗒吧嗒’的滴落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蒯得的眼淚,看在四人眼裡,滴在他們心上。
自從趙盾執政以來,他們遭遇的種種挫折,一幕幕的在他們腦海回放。
巔峰已在招手,情勢急轉。剎那成空,浮雲掠過,轉眼即逝。他們退守一方,仍不得安寧。趙盾步步逼緊。他揮舞利劍,欲斬斷他們的根基。失去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們失去的比蒯得多得多。祖宗基業在他們手上,不僅沒有發揚光大,反而漸漸萎縮。退至角落只能立錐,還不知以後會不會逼到沒有活路。
兩虎相鬥,此消彼即長,此長彼即消,沒有中間道路可以走。“五君子”在失去軍事大權的那天起,註定了,隨之而來的任何一次對決,他們都只能處於下風。當初是手無寸鐵,雙方肉搏。後來則是對方手上多了兵器,他們只有尖牙利爪,血肉之軀。如何對抗鋼鐵利刃?
偏偏對方是隻銳意進取的猛虎。有了兵器,便要藉此佔據更多地盤。要山川溪流,要萋萋芳草地,要寂靜山林。還要對這片土地進行翻天覆地的改造。他們敵不過,節節敗退。只想尋個洞穴,度過餘生。
這在此時,同夥被咬傷。這不能不讓他們聯想到自身的安危?驚弓之鳥,看到弓箭,即從天空墜落。因爲膽子已被嚇破,器官衰竭。此時的他們,如同嚇破膽的鳥兒般,瑟瑟發抖。
蒯得的遭遇,令他們涌出同病相憐的心酸。這些心酸,被蒯得的眼淚浸沒,進而擴散,填滿他們的內心。明明天朗氣清,他們的世界卻是天昏地暗。擡頭看,天寬地闊。低下頭,他們卻無路可走。
趙盾執政以來,他們的失望、憤懣、酸楚、苦悶,經過蒯得眼淚的洗滌、蒸煮,熬成一鍋五味雜陳,苦澀異常的粥。這鍋粥,被煮得越久,味道越單一,越純淨。失望被蒸發,酸楚被帶走,苦悶在流失。最後,剩下憤怒越燎越旺,直至將他們統統淹沒……
同病相憐,引發成同仇敵愾。他們已在懸崖邊。如果再不放手一搏,被推落只是時間問題。如果放手一試,或者結果相同。又或者,還有一半勝算。
除了蒯得來到之前,他們已經達成的共識之外。五人又醞釀了新的方案。這個方案大膽、陰險、狡詐,卻無人有異議。連一向最冷靜自持的樑益耳也一反常態的支持。
當他們將刀鋒對準敵人的時候,他們或者曾經想過,終究會被清算。下一刻,利劍必會朝他們頭顱揮去。與沙場決戰同理。上了戰場,遊戲規則便已制定好。
所有人都概莫能外——要麼揮刀向敵人,要麼被敵人砍死。每砍倒對方一個人,你活着的機率便增加一分。你無法預料對方的刀劍何時靠近,你只能把握眼前。比對方先出招是你求生的唯一途徑。
所有的對決,都是賭。賭意味着——與機率相生相滅。
這一次,“五君子”賭上他們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