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既定假日,士會選擇呆在府裡,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
“這是我親手做的菊花冰糖糕,老爺可要嘗一嘗。”
“好的好的。”士會擡眼看,夫人笑眯眯的回視他。“有勞夫人費心,我這就嚐嚐。”夾起一塊,士會咧開嘴角,“嗯,清香可口,爽滑入味,好吃好吃。”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說着,夫人嘆了口氣。
“夫人有何不放心之處?”士會問道。
她是他的結髮妻子。他漂泊秦地,留她一人在絳城。孤兒寡母,還要照顧年邁的母親,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如今他已歸來,又得賞賜重用,夫人爲何還愁了起來?
“歸來後,老爺愁眉不展,也不知因何之故?”夫人看向士會,眼裡滿是心疼。“不只我,二夫人也頻頻問我,老爺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所以整日悶悶不樂的?”
“哦,她也問起了?”士會沒想到,自己的情緒波動竟然如此明顯。
“她可關心老爺了。”大夫人語氣誠摯,“她問我,是不是因爲她是秦人,來到晉地讓老爺落人口實,所以老爺不滿。”
“她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真是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七拐八繞的。
“也難怪她有此想法。”大夫人坐在士會對面,給士會斟茶。“她一個異鄉人,陪伴老爺六年,女兒年幼,本就勢單力薄。如今雖說得秦國君主特赦,送到老爺身邊,可是絳都畢竟不是她的故鄉。許多習慣風俗不一樣,肯定會不適應。她本是心思細密之人,見老爺落落寡歡,以爲嫌棄她。或者是因爲秦晉關係,連帶的厭棄她,又不敢發問。”
“那你如何開解她?”士會猜測,以夫人的性格,必定會想盡辦法寬慰她。
“我跟她說,老爺是什麼人,你跟他相處了六年還不清楚?當初老爺在秦地,身份如何尷尬,處境如何困難,最後不也一一破解?還贏得尊重和地位,連秦國君主都另眼相待。”夫人說道。
士會頻頻點頭,大夫人繼續說了下去。“回到晉國,國君和大將軍親自接風洗塵,還位列“六卿”,何等榮耀?宵小之輩的流言蜚語怎能左右老爺的情緒,又怎會撼動老爺的地位?”
“果真是當家主母,一番話說得義正辭嚴,激昂慷慨。”聽罷,士會趕緊給夫人也倒了杯茶。“夫人既然如此明白事理,緣何又唉聲嘆氣呢?”
“妹妹不明白的,我心裡可是亮堂得很。”說起對夫君的瞭解,大夫人頗自豪,“我十六歲嫁給老爺,朝夕共處多少年,豈是旁人可比?”
“是是是,夫人從小便聰穎過人,善解人意。得此賢妻,夫復何求?”士會打趣起道。
“讓我猜猜,老爺到底所愁何事?如果我猜中了,老爺不準不認啊。”夫人也活潑起來。
“請夫人細說,士某洗耳恭聽。”怕夫人不放心,士會又補充道:“如果被夫人說中,士某一定承認。”
“好,我現在就說,老爺可聽清楚了。”夫人卻不着急說,先細細嚐了口自己製作的甜品,嘖嘖稱讚,然後配茶嚥下。最後,才慢條斯理的清清嗓子,正色道:“老爺一定是因爲老夫人的事情,遷怒於大將軍。但是——”
“也是他千方百計派人用計將老爺迎了回來。歸來後,又是賜爵,又是加祿。一則以怨,一則以恩。老爺左右爲難,故此難以自處,所以鬱鬱不樂。”
夫人話音已落,士會愣了好一會,轉而與夫人四目交接,淡定的點點頭。“人說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士某萬幸,還有知己常相伴。夫人明察秋毫,在下佩服,佩服!”說罷,還對夫人拱拱手,見左右無人,又對夫人作了個揖,以示敬意。
“老爺行此大禮,妾身是萬萬不敢當。”說罷,夫人馬上就要下跪,被士會一把扶起才作罷。
“那依夫人所言,我該如何才能釋懷?”士會笑着看向夫人。
“事關老夫人,妾身不敢替老爺拿主意。但是——”夫人略一停頓,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麼,“有些事情,有必要讓老爺知道。”
“什麼事?”士會很好奇。
“老爺奉命去往秦地之後,大將軍曾經到過府上。他提醒我,情況隨時有變,要我做好最壞的打算。他說,他們在戰場上會盡量不傷你。但是,一時半會你是回不了家的。”憶起當時的情形,夫人的神情有些悽切。
“我聽了之後,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我才嫁進士府幾年,難道就要做寡婦不成?要麼生寡要麼死寡,我該如何是好?”收拾心情之後,她又說道:“不過大將軍也說了,無論如何,他會照顧好士府上下,請我不要有後顧之憂。”
“也就是說,決定要偷襲秦軍之前,趙盾就有了交待?”說出來令人難以置信,畢竟用兵打仗是軍機大事,怎麼可能對一個婦人說起。
“當時大將軍將左右摒棄,我才知此事機密。離開之前,他又一再叮囑我,不可泄露此事。”說到這,夫人感慨道:“事後才知,原來他們已經決定發動突襲。而你,幸運的躲過,存活下來。雖不得相見,知你尚好,我和闔府老弱終究還存個念想,勉強支撐。”
“這麼說來,趙盾倒是未雨綢繆,有知會在先?可他爲何不提前告知我,以便我能逃回,豈不兩全其美?”士會不解,既然能提前告知他的夫人,爲何不能事前知會他?
“大將軍當時有說。因爲穆嬴接二連三的發難,他纔不得已改立幼主。之所以用兵,也是幾番研商之後決定的。根據當時收穫的情報,你們已經離開秦地。如果我方再不出兵,恐怕你們已經到達絳城。到時,兩位君主,如何是好?”
夫人將當時的情形一一道出,末了還說道:“就憑這點,我便知,大將軍並非外界傳說的弒君奪權的奸臣。如果不是仍存厚道,心中內疚,怎麼會親自拜會?還對我道出真相,許下承諾?”
士會沉默不語,似乎有所動搖。夫人又接着說道:“老夫人本就體弱。一開始沒有你的確信,以爲你已陣亡。後來得知你雖生還,卻無法相見,幾番折騰,意志消沉,更見羸弱,從此性情大變,誰人都無法接近她,自孤自棄,最後才……”
“從得知老夫人生病,到故去,下葬,大將軍是人到禮到。沒有絲毫怠慢,禮節情義相當周全。你可向府中上下求證。”說着,夫人竟有些激動,又令自己平靜下來,繼續道:“老爺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幺兒,與親生兒生離,她牽腸掛肚不能忍,所以鬱鬱而終。老爺爲此深感愧疚自責,也是情有可原。可是活在這世上,豈能事事盡如人意?”
“是啊,豈能事事如人意?人生天地間,有天時地勢的侷限,有無形之手冥冥之中的撥弄。這一生,折衝天地,半點不由人。”士會對着天空嘆了口氣。
此時,一行大雁橫越青山。遠處,傳來隱隱笛聲,隨風斷續。纖細白雲,橫在空中,彷彿一匹白絲,輕輕飄浮。笛聲忽然嘹亮起來,似要阻隔行雲。彷彿硬要打個照面,漸漸又羞愧退卻,自行離去。白雲依然故我,悠悠盪盪。
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對往事難以釋懷,不過徒增感傷。逝者如斯,珍惜眼前纔是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