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裡的液晶顯示器將聞人連的死亡過程清楚地展現在江落眼前。
聞人連可以選擇通關, 但他卻選擇了死。江落的臉色變來變去,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電梯內的監控攝像頭正對準着他,好像在饒有興趣地欣賞着黑髮青年突變的臉色。江落即便知道池尤有可能在後方正閒適看着自己的表情, 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臉色。
心生煩躁, 格外複雜。
因爲聞人連和前面三個同伴的死亡方式不同。
但這又是聞人連主動選擇的結果, 江落並不能反對或者阻止。聞人連這麼做一定會有自己的原因, 至少他死了時臉上還掛着笑。
但親眼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江落還是壓抑不住的不爽。
躲在黑暗中無時無刻不再看着他的惡鬼好像在說:看啊,就算我沒有殺死他們,你的同伴也會主動敗給心中的慾望, 他會主動投入死亡的懷抱。
所以他們的死怎麼能怪我呢。
我只是稍微的,誘導了他們一下而已。
想一想池尤會出現的想法, 江落都要氣炸了。
很快, 液晶顯示器上又出現了第二個同伴的身影, 匡正。
或許是有聞人連的死亡做了鋪墊,江落很快冷靜了下來, 他專注地看着匡正的一舉一動。
與聞人連一樣,匡正也踏入到了夢中夢之中。
但不一樣的是,匡正的夢中夢卻很溫馨和諧。
一間小小的屋子被簾子隔開了好幾個空間。江落知道匡正家裡還有個妹妹,但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匡正的父親還身有殘疾。
牀上, 身形枯瘦的中年男人左腿斷到了腿根, 右腿肌肉萎縮。他正努力地翻身下牀, 匡正的妹妹憋紅了臉努力幫助爸爸。一簾之隔的門口, 匡正的母親正神色柔和地做着飯。
匡父滿頭大汗地拄着柺杖上完廁所回來後, 就站在匡母身後的位置看了一會,他的臉龐雖然飽含滄桑, 但神色卻積極而輕鬆,笑着道:“今天早上烙甜餅呢?瞧這個味道,真香。”
匡母莞爾一笑,“你女兒昨天在蛋糕店門前多看了好幾眼,饞得都快流口水了。我原本想咬牙給她買一個蛋糕讓她嚐嚐味,她死活不要。我回來之後就想着給她烙個甜餅,不都是甜絲絲拿面做的東西嗎?味道估計差不多。”
匡父轉頭看着身邊的女兒,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遠遠想吃蛋糕?等這個月月底,讓你哥帶你去買一個。”
妹妹盯着鍋裡的甜餅嚥了咽口水,聲音稚嫩,卻格外懂事,“遠遠不想吃蛋糕,遠遠想吃甜餅。”
匡父和匡母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這間房屋雖然破敗又狹小,但匡家人卻把家打掃得乾乾淨淨。窗戶被打開,晨起的眼光透入房內,窗臺上放着幾朵盛開的野花,野花上殘留着清澈的水珠。充當窗戶簾的,是妹妹親手做的毛線編織的鈴鐺繩。
風一吹,悅耳的聲音丁零當啷。
匡母將飯菜放到桌上,桌上也有一個花瓶,裡面插着束朝氣十足的迎春花。
大門被打開透氣,門裡的一家三口笑得和氣洋洋,貧窮的痛苦和生命的衰敗好像被他們對生命的尊重和認真所打敗,沒有在他們臉上流下一分半毫的陰暗。
江落看得有些失神。
有這樣的家庭,難怪匡正是那樣一副老實的性格。
匡正站在門口,也在笑着看着這樣的一幕。他目中柔和,屋內的父母和妹妹也看到了他,忙讓他趕快進來吃飯。
他走了進去,坐在妹妹身邊,沉默地低着頭吃飯,匡正不愛說話,但手上卻默默將家人所需要的東西遞到了他們的手邊。
一切都溫馨美好極了。
但江落知道,這樣的溫馨會被打破。
果然,很快就有一羣野蠻人闖進了匡正的家。他們砸爛了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將驚慌的匡父匡母推倒地上,要搶走匡正的妹妹,“哎呦,這小姑娘長得好,帶走還能賣不少錢。你們這一家既然沒有錢還賬,那就不要怪我們把你女兒搶走了!”
匡父痛苦地在地上縮成一團,聽到這話又氣又急,“我們家從來不欠別人錢!”
拿着菜刀和斧頭的一羣人笑笑嘻嘻,根本不在意他的話。他們在屋裡轉了一圈,看到沒什麼東西可搶之後,一個個臉色陰沉了下來,“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真他媽晦氣,這家人怎麼這麼窮,白來一趟!”
“媽的,什麼都沒有,怪不得敢打開門吃飯。”
“劉哥,咱們接着搜下一家?”
劉哥陰沉沉地看了眼匡父匡母,“把人帶上,咱們走。”
妹妹大哭着拼命掙扎,匡母奮力抱着他的大腿,用盡力氣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有人搶小孩了!”
劉哥不耐煩地踢了她一腳,慍色升起,“草他孃的老孃們,你還敢喊人?!”
匡正被他的兩個同夥用力壓在地上,他氣喘呼呼地掙扎,使勁掀翻了身上的兩個人,從劉哥的手裡搶走了妹妹。
劉哥陰陰一笑,“小子,你是要和我對着幹?”
匡正將父母扶起,把妹妹和他們推到身後,防備地看着闖入家裡的陌生來客,“我不會讓你們傷害我的家人。”
劉哥拿着菜刀,他明顯被激怒了。匡正先發制人地朝他撲去,但挾持住劉哥的雙手奪下菜刀後,他卻突然看到了天花板上出現了一行字,【放下抵抗,關上門離開,你就可以通過這關,到達十八樓】
離開?
匡正的掙扎停了下來,他茫然地看着這行字。
這是讓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欺辱,然後視而不見嗎?
他沉默了短短一瞬,繼續手中的動作。
即便這是假的,他也做不到任由家人被欺負。
*
江落閉上了眼睛,已經能猜到匡正會是什麼結局。
片刻後,他睜開眼,果然看到匡正身上插滿了菜刀斧頭的死亡畫面。
匡正和聞人連一樣,他們都選擇了死亡。
江落的心裡已經很平靜了。
池尤爲什麼把這些給我看?
而我又會遇見什麼?
這些想法在他心上略過,他耐心等待着葉尋的出現。
果不其然,葉尋踏入電梯後的內容也出現在了顯示器上。
最後的結果和聞人連、匡正一樣,葉尋爲了保護即將死去的母親,拒絕了通向十八樓的機會,而是死在了幻境之中。
說不清是塞廖爾三人的死亡還是葉尋三個人的死亡更讓江落耿耿於懷。江落抿着脣角,等顯示器滅下來之後,他看向了電梯門,靜靜等待着屬於自己的夢中夢。
從聞人連到葉尋的經歷來看,在電梯內看到的東西無疑是自己心中最恐懼的幻想。聞人連是自己殺死的繼父重新活了過來,匡正是自己所珍視的家庭遭到破壞,而葉尋則是母親的死亡。
換一個角度去想,這也是他們三個人心中最深處的慾望。
聞人連想要確保繼父死得不能再死,匡正想要保護家庭,葉尋希望拯救母親。
所以每個人看到的東西,是恐懼和慾望交織出來的畫面嗎?
江落若有所思,他已經做好了自己會看到那對垃圾父母的準備。
幾秒鐘後,電梯門緩緩打開。
江落撩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看去,但看清電梯外有什麼東西之後,他的眼皮卻突然跳了一跳。
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那對垃圾父母,而是靠在牆角奄奄一息的池尤。
池尤與他不過兩三米的位置,靠坐在牆角上,頭垂着,生死不明。
他修長的雙腿快要佔據了大半個電梯走廊,一隻蒼白的手搭在自己的腹部,另外一隻卻無力地垂在身邊,鮮血從他的手腕處流下,染溼了一大片地面。
一向整齊的西裝此時微微凌亂,江落只能看到池尤蒼白的下頷,和失去血色的薄脣。
鮮血好像要在他身下開出一朵糜爛的花。但即便是這樣虛弱的狀態,靠坐在牆角處的惡鬼也有幾分矛盾而又吸引人的奇異魅力。
他的姿態狼狽,但又好似優雅迷人。既危險,又蠱惑人。
好像只要靠近了惡鬼,就會發現他從來沒有昏迷過,而是睜着漆黑詭異的眼睛,帶着森寒扭曲的笑意,等着別人自投羅網。
但又像是失去了意識,可以讓人肆意妄爲。
比如欺壓他,馴服他,殺了他……
江落喉結微動,但很快就回過了神。
回過神之後,他的神情突然變得怪異了起來。
如果他之前的推斷沒有錯誤,每個人看到的幻境都是自己心中最恐懼的事物和最深處的慾望,那麼他看到池尤,這代表着什麼?
他最恐懼的是池尤死亡?
最深的慾望是對池尤爲所欲爲、或者是成爲池尤的救命恩人?
江落:“……”
他打了個寒顫。
不可能吧。
這怎麼可能。
這時,池尤身下的血水緩緩組成了一行熟悉的字。
【無視他,關上門離開,你就可以通過這關,到達十八樓】
江落幾乎一秒鐘的猶豫也沒有,他立刻按下電梯中的關門鍵,怕電梯關門得太慢,他又連續按了四五次。
電梯門緩緩關上,載着黑髮青年的電梯往十八樓而去。
而在電梯門外靠着牆坐着的惡鬼,則緩緩擡起了頭。
他緊閉的眼睛睜開,看着不斷上升的電梯,嘴角慢慢勾起,手臂隨意地搭在了膝上。
身下的血液逐漸被地板吸去,惡鬼慢條斯理地擦去手上的鮮血,雙眼中的閃爍像是毒蛇吐出了蛇信,“真是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就這麼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