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那兩名大夏軍士講,當時雷牧歌剛來通知完畢,衆人正在收拾行裝,軒轅清薇忽然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李一舟使出周身解數,什麼辦法都試過了,都不能令其睜眼,除了心口一絲微熱,已經沒了呼吸。
秦驚羽此時方纔明白,卓頓與巴桑那古怪而又篤定的眼神的含義,原來早在他們到來之前,對方就在軒轅清薇身上做了手腳,是以纔會如此有恃無恐!
這昏迷突如其來,事前毫無徵兆,以李一舟的醫術,竟不能看出絲毫緣由,秦驚羽在她身上細細查看,也沒發現任何傷口,與他二人商量一陣,心底有了主意,由雷牧歌陪着她去到碉房,敲開卓頓的房門。
卓頓與巴桑都在,案几上還擺着茶壺茶杯,不多不少,正好是四人份。
茶香嫋嫋,卓頓對着她淡淡一笑:“我就知道你會再來的,二位,請裡面坐。”
秦驚羽大步走進去,對面而坐,開門見山道:“你們對公主下了毒?”
卓頓搖頭:“不是毒,是我派祖傳的一種法術,名曰噬魂,受術之人若不得解,便與活死人無異,少則幾月,多則一年,就會身體衰竭而亡。”
秦驚羽啪的一拍案几,怒道:“大祭師不是自詡清修之人嗎,竟然使出這樣毒辣的法子來對付一名柔弱無辜的少女!”聽得這話,心涼了半截,她寧願是下毒,至少有寧王后和自己外公這兩位神醫雙重保障,倒不必太過擔心,沒想到卻是巫術——
她當年在密雲島上也見識過不少巫術,但前任巫女哲彝已經作古,瑪蓮達也已伏誅,島上巫術最高的只有阿大兄妹和三位長老,與這大祭師卓頓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相差甚遠!
下毒可醫,施術難解!
“陰險狡猾,卑鄙無恥,原來這就是你神族人的本性?”
見卓頓被她指責得默然不語,巴桑在旁忍不住叫道:“秦公子不要誤會,當時我們並不信她的東陽公主身份,更不知你們會闖進山來,這法術不是隻針對她,所有的人祭都是同等待遇,這是規矩,無人例外。”
“哦?”秦驚羽挑了挑眉道,“那個王姆的妹妹,梅朵,也是被施了術?”
卓頓點頭:“正是。”
秦驚羽想了想道:“難怪,王姆帶着梅朵逃出去,你們隨便搜尋幾下,也就作罷,原來根本就沒擔心過。”
卓頓不甚在意道:“那梅朵體質不如公主殿下,早該發作了,只怕兩人已在回來的路上。”
秦驚羽想着那名冷血涼薄的侍女王姆,機關算盡,自以爲已經逃出生天,卻不想最終逃不過命運安排,還是要被迫返回,自投羅網!不由得暗歎一聲,忽然聽得卓頓道:“秦公子也不必擔心公主殿下,只要你們答應找回本族聖水,我就立時解救公主,並予放行。”
“你確定……過去這麼多年,聖水還存在於世,未被用盡?”一直沉默的雷牧歌忽然出聲。
卓頓眸光一閃,緩緩點頭:“我確定。”
“我可以答應你,幫你找回聖水,但前提條件是那聖水還在,而且,此去北涼王庭路途遙遠,裝有聖水的杯子沒人知道是何種模樣,那風如鏡身爲一國之君,又是個無恥小人,這三項,每一項都着實要命,此行困難重重,艱辛不可想象,所以——”秦驚羽微頓一下,沉吟道,“我需要時間,你先救公主,我後找聖水。”
“你需要多長時間?”卓頓問道。
秦驚羽掐指略算,答道:“一年。”
“一年?”巴桑叫道,“這時間也太久了吧!”
“你嫌長,我還覺得短呢!”秦驚羽瞥他一眼,轉向卓頓道,“十年過去,神燈燈焰也沒暗淡多少,短短一年時間,應該沒有太大問題吧。”
卓頓嘆息一聲道:“秦公子有所不知,這燈焰在聖水初失之時幾無變化,但越到後來越是暗淡,今後衰敗的具體情形還很難說……好吧,就一年,君子說話算數!”
“算數算數!”秦驚羽立時接口,她反正不是君子,不算數也沒什麼。
卓頓欣慰一笑:“那好,時間緊迫,我也不敢多留二位,過會兒就會有人在帳外等候,送上足夠的物資裝備,明日一早就護送秦公子一行出山。”
“等等,那公主殿下呢?”雷牧歌追問。
“不必擔心,只要法術一解,公主很快就會醒來。”卓頓看起來並不願多說,只嘆道,“以此相逼,實是無奈之舉,秦公子莫要責怪。”
“好說,大祭師,族長,我們後會有期!”秦驚羽拱了拱手,拉着雷牧歌急急出門。
等到他們背影消失,卓頓這才長舒一口氣,走出房門,起身上樓。
“你要去哪裡?”巴桑錯愕道。
“自然去我密室,實施還魂之術。”卓頓邊走邊道。
巴桑在後步步緊跟,一路隨他上了樓,走到密室門前:“大祭師,我不明白!”
卓頓停住腳步:“不明白什麼?”
“你以前說過,這噬魂施術容易解除難,那是要耗費你真元的,這兩人只是口頭上答應找聖水,是否真心誠意不懈尋找,或者找到之後有心據爲己有都很難說,你爲何要早早施救?將來沒了這人質,萬一他們出爾反爾,反過來要爭奪聖水,那怎麼辦?”
“我相信我的直覺,再說,那少年的寶劍乃是上古神器,神器通靈,識人觀心的本事非我等能及,我信他,定能遵守承諾帶回聖水,你就放心吧。”
“但是……”
“不必說了,當年你賭了一次,全盤皆敗;而今我們再賭一次,說不定就會反敗爲勝。”見他還在遲疑,卓頓推開房門,“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什麼東西?”
卓頓笑而不答,不知在何處按動機括,原本空無一物的土牆頓時朝左右開啓,露出一面光潔可鑑的玉璧來,玉璧正中卻有兩行利器刻出的大字,刻痕淺淡,只模糊可見。
“日月星輝,天地靈水;入則生之,出則廢之。”巴桑喃喃念着,嘴巴慢慢張大。
卓頓看着他,微微一笑:“現在,你還擔心有人據爲己有,不予歸還嗎?”
……
兩人回到帳篷,一直等到天黑,軒轅清薇這才幽幽醒來,目無焦距,茫然不知何處,忽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來,吐過之後,方纔回神:“我怎麼了,剛纔一下子覺得好冷,我是不是生病了?”
李一舟趕緊給她檢視一番,漸漸地,面露喜色,回首朝他倆微微點頭。
“你沒生病,你只是想家了。”秦驚羽走上前去,對她柔聲笑道,“這裡的事情都了結了,我們這就送你回家去,你的父王母后都在王宮裡等着你回去呢。”
軒轅清薇擡頭看着她,有絲受寵若驚,看看她,又悄悄瞟向李一舟,低聲道:“我其實……不急着回去的。”
李一舟沒好氣哼道:“怎麼,還想跟着我們啊,臉皮可真厚,也不嫌自己笨手笨腳,什麼忙都幫不上,完全就是個累贅!”
“你!”軒轅清薇紅了眼眶,卻硬生生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低聲辯道,“我是笨,可是我會學啊,誰規定人天生就會做這做那的,不都是慢慢學的麼?”
“別人可以慢慢學,可你是誰,你是金枝玉葉的公主知道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能學會什麼?”李一舟冷笑。
“你別看不起人,其實我……我……”軒轅清薇伸手摸向枕下,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俏臉漲紅,櫻脣緊咬,一時沒了聲氣。
秦驚羽眼尖,已經一眼看清她枕下之物的一角,那是隻男式的厚底棉履,正是族中之人常穿的款式,微怔一下,立時反應過來,轉身擋住那兩人的視線,一手拉着一個往外走:“公主殿下剛醒過來,讓她在這裡歇會,走吧,我們出去說話。”
剛走出兩步,忽然背後一聲嬌柔輕喚:“太子殿下。”
“什麼?”
軒轅清薇吶吶道:“殿下請留步,我有些話想給你說。”
“哦,正好,我也有話要說。”秦驚羽將那兩人用力推出帳去,“我跟公主說點悄悄話,你們別偷聽!”
“鬼才偷聽呢!”李一舟不屑低哼,大步走遠了。
“喂,走那麼快乾嘛,等等我!”雷牧歌笑着追上去。
聽得腳步聲遠去,秦驚羽轉過身,面朝那眼神飄忽似嗔似喜的少女:“一舟這人就是這樣的,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你別怨他,相處久了就好了。”
“我不怨他,他看不起我,我知道,但我對他就是……”軒轅清薇輕嘆一口氣,望向她的眸子裡有一絲歉意,“對不起,殿下,我知道我這樣不對,不僅他看不上我,你也瞧不起我,但是我沒辦法,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哦?”秦驚羽好笑看着她自責的神情,“你倒說說,我怎會瞧不起你?”難怪這丫頭最近一直躲着不肯見自己,原來是鑽進牛角尖去了。
軒轅清薇低下頭去:“你也知道,我當初在天京最早看到的男子,是那位雷將軍,我父王說他是大夏第一勇士,赫赫有名的少年將軍,將門出身,文武雙全,說我嫁給這樣的男子,也算是般配,我看他模樣生得英俊威武,說話也是彬彬有禮,就沒有反對,後來……在那假山裡面,你那樣對我,又到客棧裡找我,還送我玉鐲,我心裡對雷將軍那點感覺一下子就沒了,時不時也想着你,念着你,盼着你,好不容易等到你來沁城,沒想到你卻不肯再理我,還勸我另嫁他人……”
秦驚羽訕訕一笑:“那個,我是有苦衷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軒轅清薇沒注意她說什麼,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維當中,喃喃說道:“我當時真是恨死你了,憑什麼把我推給別人,我又不是醜得嫁不出去,我心裡恨你,又忍不住出宮來找你,不想竟在驛站遇到那白毛怪物,被它擄走……在山洞裡的時候,我在想,儘管我爹是一國之君,我娘是一幫之主,我享盡寵愛榮華,卻在生死關頭,連個真心誠意來救我的人都沒有,我當時真是絕望了,想不到,他竟然衝進洞來,不顧一切跟那怪物廝殺,一路上都是小心護着我,寧願他自己受傷,跌落山坡。看着他摔下去,我整個人都傻了,要不是那怪物死死抓着我,我鐵定跟着他一起跳下去……我真的會跳的,你信麼?”
秦驚羽聽得點頭:“我信,我信的。”
——要是方纔你跌下去,我也一定跟着跳下去。
忽然想起在進入這平原之前,在溫泉石縫裡穿行之時,雷牧歌說的那句話來,心頭不由得微微一暖。
然而,只那麼一瞬,更爲震撼的一幕又呈現在腦子裡,那個人,一句話都沒說,便是以那般決然的姿勢,跟着她一同墜入深淵……
如果說,之前種種是刻意討好,是居心不良,是陰謀詭計,那麼,這又算什麼?
她有神劍護身尚不確定跳下去是什麼後果,何況是兩手空空身無所持的他!
他到底,是怎樣的心態,又到底,爲了什麼?
秦驚羽想得滿心怔然,軒轅清薇的話也在繼續:“以前都是別人來討好我,就連殿下你,對我就算心裡不大喜歡,也總是做足姿態,笑臉相迎,只有他,那麼討厭我,打心眼裡不歡喜我,從來就沒個好臉色,連裝裝樣子都不願意,動不動就訓斥我,責罵我,說我是厚臉皮,可是,我就那麼沒骨氣,死皮賴臉跟着他,他受傷的時候我照顧他,他採藥的時候我跟着他,就算被他吵,被他罵,我也歡喜……也許在你們眼裡,我這麼快就移情別戀,實在不該,可是,我管不住我自己,有時,我也忍不住想,他那麼冷淡的一個人,要是有一天能對我稍微好點,熱情點,那該有多好!”
“會有那麼一天的,我保證。”秦驚羽看着她清妍的容顏,夢幻的神情,女兒嬌態盡顯無疑,這看似刁蠻的少女,卻有着一顆純真未泯的心,敢於克服困難勇猛向前,大膽追求心中所愛,單是這份真性情,已比自己強過太多,李一舟得此佳偶,實在有福。
“真的嗎?”軒轅清薇顫聲問道。
“當然是真的。”
“但是,那天他在山上罵我,說我見一個喜歡一個……”
“那是他胡說八道,故意氣你的,清薇,你聽着,你對雷牧歌只是女孩子對少年英雄的敬佩仰慕,對我只是對俊美外觀的一時迷戀,而對一舟,纔是真正的喜歡,喜歡他的好心腸,他的烏鴉嘴,他的壞脾氣,喜歡他所有的一切!你捫心自問,是與不是?”
“我……”軒轅清薇垂眸,卻是輕輕點頭,“是,我喜歡他,我一睜眼就想看到他,看到他受傷我會心疼,看到他對我不理不睬我會難過,我掏心掏肺對他好,只想跟他長長久久在一起。雖然他現在不喜歡我,討厭我,但說不定有一天,他會接受我……”
“傻丫頭,其實一舟心裡也是在意你的,也許他自己還沒察覺,但是感情上的事,從來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在旁看得很清楚,他就是個很彆扭的人,喜歡也不會說出來,所以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也對他有信心,看準了,認定了,就一門心思去爭取,千萬不要放棄,總有一天,你會苦盡甘來,如願以償。”
“謝謝你,殿下,我真的好開心,我原來還以爲你會怪我……”
“我怎麼會怪你?”秦驚羽眨眨眼,心頭一動,含糊提醒,“不過,你可記住了,今日我一番開導鼓勵,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日後我若是哪裡做得不對,惹你生氣了,你看在一舟份上,一定不能計較。”
“惹我生氣?”軒轅清薇聽得一愣。
“我是說假如……”秦驚羽笑嘻嘻跳了起來,邊說邊往外走,“我出去看看他們準備好沒有,你也好好歇着,養足精神,明日一早我們就出山,送你回東陽。”
“殿下!”軒轅清薇叫住她,有絲忸怩道,“那隻玉鐲我放在寢宮裡的,等我回去再還給你!”
“不用還了,理由嘛,你將來問問一舟就知道了。”秦驚羽過去掀開帳簾,忽然又想起一事,回眸笑道,“對了,鞋子做好了也別藏着,該送就送,怕什麼!”
“殿下你……偷看!”
軒轅清薇嬌叱一聲,惹來她哈哈大笑,大步踏出。
夕陽西下,雷牧歌與李一舟正在清點物資,臉上滿是迴歸的喜悅,他們身後,是那被重重山巒雪峰包圍的平原,四周白霧升騰,帳篷間炊煙繚繞,碧草深幽,野花遍地,好一處遠離紅塵喧囂的世外桃源,靜謐安詳,清靈悠遠。
不曾想,這美如畫卷之地,竟暗藏着重重艱險,滅族之禍。
下一次來,又會是什麼模樣?
悠悠一聲喟嘆,卻聽得背後風聲驟起,眼角餘光瞥見一道金光閃電般過來,她倏地扭身,那金光撲了個空,落在她腳下,正是多傑那隻金毛小狗。
“想偷襲我,沒那麼容易!”秦驚羽哼了一聲,拍了拍腰間的長劍道,“還記得那洞口的藤蔓不?真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阿金縮了縮脖子,後退一步,朝她嗚嗚兩聲,好似在辯解什麼。
秦驚羽看它搖頭擺尾的動作,倒不像以前那麼兇悍,愣了下,就見它跳躍着過來,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褲管,使勁往一旁拉扯。
“喂,鬆開,別把我褲子咬壞了!你要帶我去哪裡?”秦驚羽真是怕了它那尖利的牙齒,又見它沒有惡意,只好順着它去,阿金看她主動跟上,於是鬆了口,一路奔奔跳跳,跑跑停停,將她帶到前方小樹林邊。
“終於來了!”一道人影從林子裡奔出來。
“汪汪!”
阿金興奮叫着,一躍而起,直入那迎面而來的少年懷中,不住磨蹭,似在邀功一般。
多傑摸了摸它的頭,抱着它慢慢踱過來,朝她嘟嘴道:“我聽說,你要走了?”
秦驚羽笑着點頭:“是啊,跟大祭師都說好了的,明早出發。”
多傑沉默一會,慢吞吞道:“我昨天叫我阿爸把以前定下的親事給退了。”
“哦?”秦驚羽有點沒跟上他的思維,退親?小孩子過家家麼?
“阿爸說你一年之後就會回來,我等着你,那時候我就十四歲多了,可以娶親了……你覺得如何?”
“嗯,恭喜,不過你不是退了親嗎,另外又定了人?”秦驚羽聽得一頭霧水。
多傑惱怒瞪着她:“你怎麼這麼笨!”他一惱,連同懷中的阿金也跟着狗爪揮動,憤憤不平。
秦驚羽看着這憤怒的一人一狗,不知道他們氣從何來:“你又沒跟我說過,我怎麼知道你另外又要娶誰?不過我給你句忠告,十四歲就成親,年齡太小了,還是等到成年之後比較好。”
多傑漲紅着臉,忽然伸手入懷,從中摸出一方白花花的疊得整整齊齊的物事來:“這個,是你的吧?”
秦驚羽一眼認出,微怔一下,扁嘴道:“你還留着啊?”上回被阿金叼着到處亂跑,她也就沒了找回的意願——沾滿了狗的口水,髒都髒死了!
多傑低頭嗅了嗅,朝她咧嘴一笑:“我們摩納族的風俗,年輕男女如果有心上人,就會互贈禮物,表明心意,女子會送自己最貼身的衣物,男子會送自己最好的武器……你雖然年齡大了些,不過模樣還過得去,又那麼有本事,我還是比較滿意,不會嫌棄你老的。”
老天,他想娶的人,是……自己?
最初的驚詫只那麼一霎,秦驚羽眼珠一轉,立時否認:“我幾時送過你東西了,那是被你的狗兒偷走的好不好?”
“我不管,反正現在在我手裡。”
“在你手裡又如何,有兩點我必須提醒你,一來我們同爲男子,二來,那就是我的一塊擦腳布而已。”
“是嗎?”多傑上下看她,就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你那日一進入石陣,雪獸就嗅出來了,阿金還告訴我你脫了衣服在溫泉裡洗澡,這帶子是從你胸口上解下來的……”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秦驚羽氣不打一處來,“死小子,明知道我是女子,還逼我去走那懸崖石樑,你想摔死我啊你!”
“我早說了,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嘛,套你的繩索都是準備好了的,哪知道你……當時真是嚇死我了!還好你沒事,平安回來了!”多傑嘿嘿笑着,把布帶又放回懷中,滿足望着她,忽然放低聲音,喃喃道,“你嫁給我,我再不欺負你,保證一輩子對你好。”
秦驚羽聽得啞然失笑:“但我對姐弟戀沒什麼興趣,而且我心裡已經有別人了。”
“是那個蕭公子?”多傑悶聲道。
“不是。”秦驚羽怔了下,輕輕搖頭。
“我看出來了,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別人不一樣,你從石樑上摔下去,他二話不說就跟着跳了……”
“別說了,反正不是他。”秦驚羽垂下眼睫,嘆一口氣,“是誰都行,但絕對不會是他。”
“爲什麼?”
“因爲他是……我的敵人。”
多傑抓了抓頭,一時也弄不懂其中內情,想了一會,慢慢露出笑意:“不是他就最好,喏,我也有東西送給你。”
秦驚羽看也不看,一口拒絕:“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我們摩納族人送出去的東西,就像是潑出去的水,斷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多傑拉住她的衣袖,把手裡一柄精巧的匕首塞進她手裡,“這是我阿媽留給我的,我曾用它殺死過一隻獨眼狼,倒也鋒利好使,就是太秀氣了些,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必要時候用來防身也好,你日後看着它,也就記住我了。”
“我用不着……”秦驚羽還要推辭,多傑彎腰下去,將匕首插於她的短靴之中,不高不矮,不大不小,倒是剛好合適。
“好了。”多傑直起身來,戀戀不捨看着她,“你答應了的,一年以後會回來,不能食言。”
秦驚羽點頭:“我會回來的。”
多傑想想又道:“你一個人回來,別帶着那兩個人。”
“好,我就一人回來,誰都不帶,行了吧?”離別在即,秦驚羽也沒想反駁,而是順着他說,一年的時間,足以發生太多事,天知道到時候會是什麼狀況,她又會和誰在一起……
在少年燦爛的笑容裡,她沉默轉身,頭也不回離開。
……
次日清晨。
一行人從石壁夾縫中順利走出,再次看到那汩汩流淌的溫泉,以及周圍熟悉的景物,衆人一愣之下,忍不住歡呼出聲。
“看,我們的馬兒還在!”
秦驚羽蹙眉,看看頂上飄舞的雪花,再看看那悠閒吃草的馬兒,池邊零星的青草,能夠它們吃上一個多月?
她疑惑望向雷牧歌,他也是不解望向她,兩人幾乎同時低叫:“不好,有人!”
剛一擡手,就聽得遠遠地,蹄聲紛雜響起,似有幾隊人馬聞聲而來!
“殿下!”
“主子!”
“薇兒!”
好傢伙!
大夏、南越、東陽,居然是三方人馬齊聚!
軒轅清薇本是走在她身後,一聽得這喚聲,面露狂喜,提起裙襬就往外衝:“大哥!二哥!”
雷牧歌與李一舟聽得聲音有異,對望一眼,也疾步奔過去,只有蕭焰,明明聽得那黑衣首領的聲音,卻似沒聽見一般,安安靜靜跟在她身邊。
“你那屬下叫你呢,還不過去?”秦驚羽好意提醒,漫步往外走。
蕭焰看着她,笑意淡淡:“你的士兵也在叫你,你爲什麼不急着過去?”
秦驚羽抿脣,加快步伐往那人羣中去,蕭焰緊緊跟上,輕聲嘆道:“我其實是有件事想單獨問你。”
“說。”
“你那日跟卓頓提條件,爲何說想要一隻雪獸?是不是……因爲我?”
秦驚羽轉頭,對上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哈的一聲笑出來:“我說蕭二殿下,你莫非忘了,我也是有父母長輩的人,難道我就不能也替我母親弄牀暖和的褥子,聊表孝心?!”
蕭焰笑容加深:“是麼,我竟不知道,你對我當日的理由記得這樣清楚,這般在意。”
秦驚羽不予理會,低頭往前走,忽見面前人影一閃,卻是雷牧歌飛奔而至,面色肅然,沉聲道:“殿下,出大事了!”
秦驚羽聽出他話音裡的顫聲,彷彿在極力控制情緒,再看他身後跟着的人,並非之前他從天京帶出的隨行,而是完全陌生的面孔,不由得心頭一沉:“什麼事?”
那人過來,撲通一聲跪下,呈上一隻錦匣:“此是陛下親傳詔令,請殿下過目。”
秦驚羽打開錦匣,取出詔令,略略一看,便是面色煞白,一把扯起那人來,厲聲喝道:“宮裡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給我說清楚!”
“具體不知,只說陛下病危……”那人以頭伏地,帶着哭音道,“請殿下速回天京,登基當政,主持朝綱!”
“字跡不假,印璽不假,但怎麼可能——”秦驚羽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腦筋混亂,神思恍惚,“不可能,我父皇正值壯年,身體康健,怎麼會突然一病不起,一定是有人害他!但誰敢害他?是誰?”
見她身子搖晃,雷牧歌趕緊扶住她,沉靜安慰:“別急,宮裡有穆老爺子在,我們這就趕回去,查明真相!”
秦驚羽點點頭,目光越過他,望向那邊臉色同樣蒼白之人,忽然找回一絲清明,一個箭步過去,衝他低吼:“是不是蕭冥?是不是他施的毒計?他害我害得還不夠嗎?到底還想怎樣?”
“你胡說什麼!”蕭焰背脊挺得筆直,默然無聲,倒是他身邊的黑衣首領沒忍住,跳起來爭辯,“你可知道,我國都蒼岐遭遇驚世浩劫,地龍翻身,傷亡慘重……哪有時間來管你大夏的事?”
地龍翻身……地震?
秦驚羽悚然一驚,轉向周圍之人,但見軒轅兄弟面露同情,微微點頭,看來,應該是真的了。
他們被困摩納族中數十天,對外界情形一無所知,卻不知竟發生這樣驚天動地的變故!
蕭焰的臉色也是十分難看,深深看她一眼,輕聲道:“我必須回去一趟,暫時不能陪着你了,你自己保重。”
秦驚羽鎮定了下,淡然道:“大難當頭,蕭二殿下也務必保重。”
說罷就要轉身,卻被他伸手攔住,聽得他悵然低嘆:“你就只有這一句?”
秦驚羽瞅着他,似笑非笑:“莫非你還想我再說一句……恭喜?”
蕭焰閉下眼,復又睜開,眸底晦暗不定:“你可以與人談心,跟人道別,爲人分憂,唯獨對我……好狠心。”
原來他一直暗中關注她的舉動!
何必,何苦!
秦驚羽輕笑一聲,拂開他懸在半空的手:“下回見面,我必對你不同。”
蕭焰長眉一挑,脣角輕揚,清潤的目光似是要看到她的心裡去:“真的?”
“真的。”秦驚羽丟下一句,舉步就走。
“那我等着,一言爲定。”蕭焰的嗓音自她背後響起,期冀,惆悵,憂鬱,纏綿。
一言……爲定……
她在心頭默唸。
是天意麼,在自己即將回國接任的同時,聽到南越之變,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她怎能輕易放棄?
這一條路,既然已經步上,就永無回頭之日。
當日他大哥蕭冥暗殺無辜,擄走元熙,囚她爲質,便註定了她與他的命運,不管他如何示好,如何彌補,逝去的生命不會重來,心頭的悲憤必將爆發——
一時相悅,再見成仇。
……
翻身,上馬,背道而馳。
明明身上穿得厚實溫暖,內心卻似有寒風襲來,冰涼徹骨。
雪,漸漸大起來。
狂風,卷着雪花漫天飛舞,天地間是一片茫茫的純白。
愛與恨,恩與仇,盡在此中翻騰,飄零。
兩隊人馬,曾經合攏,共同禦敵,此時,卻又各自分離。
兩個人,曾經共處一室,相偎相依,此時,卻又漸行漸遠。
曾經,靠得那麼近,只差毫釐。
此時,卻隔得那麼遠,相離天地。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