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人,誰不知燕高照弟子衆多?
可誰又會想到有一天,大弟子佚魄會陷入獨木難支之境?
佚魄忽然仰天長笑,嘶聲吶喊道:“既然連師父都可以置思過寨不理,我佚魄爲何還要
爲思過寨感到惋惜?思過寨……思過寨,呵呵……無過又如何思之?你本就是一個錯誤的寨
子,從你出現於世間的那一天起,你就註定會有如此結局的!”
雨水不斷落在他的臉上,順着他的臉頰滑下,他已全然不顧。
範離憎心中一陣發緊。
倏地,佚魄如推金倒玉般轟然跪下!
他要叩問蒼天!
他不明白,爲什麼所有的師徒之情,所有的同門之誼,所有的俠道正氣,爲何在一日間,
竟變得蕩然無存?
佚魄的聲音似乎要穿透風雨,他嘶聲吶喊:“一日爲師,終生爲父,縱然師父有百般錯
誤,我佚魄身爲弟子,又能做什麼?蒼天明鑑,告訴我當如何?”
一道驚人電芒驀然閃現,劃空而至,“咔嚓”一聲,劍簧閣的屋頂又塌下一大片,整個
劍簧閣幾乎已完全暴露於風雨中。
佚魄慘然一笑,低聲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師父養育之恩,不容背叛,武林正
道,不能背棄,我只有走最後一條路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終至完全被風雨聲所淹沒。
範離憎暗覺有些異樣,未及思索更多,佚魄突然反腕揮劍向自己喉間疾抹!
大驚之下,範離憎足下一掃,地上一塊碎石立時破空而出,“當”地一聲,佚魄手中的
劍已被撞飛!以佚魄的武功,若是平時,範離憎如此倉促出擊,絕難將他手中之劍擊得脫手,
但此時他心緒大亂,魂不守舍,自是被範離憎一擊便中。
範離憎道:“佚大俠怎可不顧及穆姑娘、杜姑娘的安危?”
佚魄一呆,一躍而起,立即向隔牆那邊掠去!範離憎料定佚魄俠膽義心,對諸位師弟、
師妹皆是關懷備至,出現危難時絕不會對他們袖手不顧,自己只消提醒他這一點,就可打消
他自盡的念頭。事實果不出範離憎所料,佚魄一聽此言,立即想到兩位師妹極可能已遭不測,
否則師父燕高照既已趕至這邊,她們沒有理由不隨於其後!
燕高照道:“虎毒不食子,我所做的一切只有兩個目的,一是毀滅思過寨;二是得到血
厄劍。而我的弟子,我是絕不會爲難他們的。”
範離憎略略鬆了一口氣,道:“毀滅思過寨,予你何益?而血厄劍更是不祥之兵,你爲
何執意要得到它?”
燕高照冷哼一聲,道:“你還沒有資格問我!”
範離憎道:“我不是戈無害,也便不是思過寨中人,但我已被捲入此事當中,就不能不
將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燕高照道:“你混入思過寨,難道沒有叵測之心?”
範離憎道:“是非曲直,只能由事實作出公斷。
你守劍數十年,當知此劍兇戾,望能順乎天道,將血厄劍重新封埋!“燕高照哈哈一笑,
道:”我費盡心思,方得此劍,怎會因你一句話,而將之放棄?何況,今日欲得此劍之人,
絕不止老夫一個!事已至此,覆水難收,又何來‘重新封埋’之說?“
一頓,復而又道:“無論如何,戈無害終是我的弟子,他多半已被你暗算,今日我就用
你的血來祭初現武林的血厄劍,爲我的弟子復仇!”
範離憎嘆息一聲,道:“天下人人以爲燕高照是大俠,共敬共仰,難道你對一生清譽竟
毫不顧惜?”
燕高照瘦削的臉上閃過怨憤之色,這讓範離憎有些驚訝與意外,只聽燕高照恨聲道:
“世間的惡人,有幾個是天生大邪大惡之人?正與邪,又有誰能分清?不錯,在世人眼中,
燕高照是一位大俠,但又有誰知道,他所走的路,完全是由別人代他選擇的,他只有身不由
己地沿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無論他是否願意!”
天師和尚道:“你可是指我師讓你守護血厄劍之事?”
燕高照嘶聲道:“不錯,他自認爲是高高在上的神靈,他所做的一切全是對的,他可以
決定他人的生死,甚至正邪。僅僅是爲了他的一句話,我就必須苦心經營思過寨數十年,必
須在世人眼光中做一個大義凜然的大俠。爲了他一句話,四劍老就必須生活在這毫無生機的
劍簧閣中,而且極可能生活一輩子!他從來沒有想過我是否願意這麼做,也許,若讓我自己
選擇,我也會甘願爲守劍而營建思過寨,甘願做一位大俠,但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在他爲
我規定好的路上走了大半輩子,似乎我只是他的一個影子,我只有軀體。他對我的確有恩,
但四十年的時間已足夠報答他對我的恩情,如今,我要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爲自己做一件
事!思過寨是我畢生的心血,但我對它只有恨,我要親手毀去它!”
天師和尚痛惜地道:“我師對你一向很是器重,說你與他亦僕亦友,讓我們要執晚輩之
禮……”
“住口!”燕高照突然勃然大怒,他大聲道:“誰要他惺惺作態?我乃名將之後,父親
曾功高震國,若非奸人陷害,我今日必是高高在上,他卻使我淪爲一介僕從,我燕高照必以
此爲一生奇恥大辱!”
不知什麼時候,佚魄、杜繡然、穆小青三人已出現在隔牆中間的那扇門前,並肩而立,
三人的神色都有些蒼白、憂鬱。
佚魄極爲鄭重地道:“師父,你所說的一切,全是真的嗎?”
燕高照沉默少頃,方緩緩點了點頭。
佚魄又道:“爲了血厄劍,師父是否會拋棄師徒之情,拋棄正道俠義?”
燕高照神色一變,怒斥道:“你敢教訓我?”
佚魄沒有迴避燕高照的目光,他的眼中有着異乎尋常的堅毅:“師父,兩者之間,你只
能選其一,平日你一向是如此教誨我們的。”
燕高照臉泛青色,良久,方一字一字地道:“悟空自以爲能洞察天機,料事如神,我要
讓他知道,他也會有錯的一天!”
佚魄緩緩點頭,道:“弟子明白了。”
穆小青、杜繡然、佚魄三人齊齊跪下,恭恭敬敬地向燕高照叩了九個響頭,方各自起身,
佚魄肅然道:“從此刻起,我將繼任思過寨寨主之位,爲保全思過寨及寨中逾千弟子的性命,
佚魄縱使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燕高照怒極反笑道:“小子,你敢背叛爲師?”
佚魄搖頭道:“不,佚某的恩師已經死了。”
燕高照微微一震,沉聲道:“連你們都以爲是我錯了嗎?好!今日我就一錯到底,既然
老夫已無法再做大俠,就做一次轟轟烈烈的大邪大惡之人!”
手中血厄劍緩緩揚起,內家真力由右臂勁貫劍身!
暗紅色的血厄劍漸漸變成鮮豔的紅色!
範離憎身未動,但心已動!
戰意已生!
血厄劍甫一出世,便帶來如此多的慘烈與血腥,顯示了它絕不尋常之戾氣!它再現江湖
時,範離憎成了它的第一個對手,他不能不全力以赴!
他全身每一處肌肉、骨骼無一不完全放鬆,而他的神經卻繃得極緊,一觸即發。
淒雨紛飛!
飄向燕高照的雨水在臨近他身軀一尺遠的地方,立時被無形真氣化爲水霧,瀰漫開來。
而飄向範離憎的雨水卻毫無阻擋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臉上——但他的神情卻是那般靜寂,
靜寂如山,似乎紛飛的亂雨對他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影響。
這一幕自然落入了燕高照的眼中,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
他雖不知眼前“戈無害”的真正身分,但他已看出此人的武功絕對在戈無害之上!
當然,他毫無畏懼,他本已是名動天下的大俠,身爲十大名門掌門之一,一身修爲自然
極爲可怕。更何況,他手中還有血厄劍!
四周的佛門彗劍發出驚人的顫鳴聲,穿過密集的風雨,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燕高照手中的血厄劍在那一剎間忽然黯淡了些——就在那一瞬間,範離憎的劍脫鞘而出!
當長劍出鞘之聲傳入燕高照耳中時,範離憎與他已近在咫尺!
極快的一劍!
正是“破傲劍法”中的第一式:無情冷!
但燕高照的“燕門劍法”本就是以“快”而享譽江湖,在極短的一剎那,燕高照已攻出
一劍。
“當”地一聲暴響,雙劍相接。
一擊之下,範離憎已倒躍而回,其速度之快,竟不在出擊時之下。飄然落地時,範離憎
驚訝地發現他的劍僅僅是劍刃處崩出一個缺口!
難道,可以同時驚動水族、風宮的血厄劍,竟只有如此威力?連自己手中這柄普通的劍,
也無法摧毀?
卻聽得天師和尚在一側道:“重師,血厄劍此刻受我禪心催血與佛門彗劍雙重壓制,尚
無法發揮出威力,切勿錯過如此良機!”
範離憎恍然頓悟,再不猶豫,腳步一錯,欺身暴進,大喝聲中,劍雨紛灑,縱橫交錯,
勁氣割面,宛如可將虛空縱切橫掃成碎片!
此乃“破傲劍法”的第二式:縱橫怒!
燕高照在後輩面前又怎會示弱?“燕門快劍”傾灑而出,如濤如浪,綿綿不絕,尋常人
縱是僅僅目睹如此劍法,也定已被這悍然劍氣弄得心神大亂。
燕高照的“燕門快劍”以快見長,以攻爲主,每一式劍法都是悍然無畏,他的十三弟子
皆性情傲然,是否因爲他們所習練的劍法本就是傲然劍法?
範離憎一心要在血厄劍兇戾之氣尚被壓制時結束此戰,固然是全力進攻,而燕高照的
“燕門劍法”本就是以攻爲主極具戰意的劍法,自然亦是毫不示弱,轉眼間,兩人已對拆了
十數招,範離憎身形驀然凌空暴旋,劍隨身走,劃出一道驚人光弧,側身掠出數尺,方自落
地!
燕高照的肩上赫然已添一道劍傷!
佚魄、穆小青、杜繡然三人齊齊一驚,他們不曾料到燕高照會這麼快就落在下風。
而範離憎心中同樣吃驚不小,他曾在三招之內,斬落青城派掌門人王世隱一臂,心想燕
高照與王世隱同爲十大名門的掌門人,武功應相去不遠,何況青城派遠比思過寨更淵源流長。
沒想到一戰之下,範離憎已感到燕高照的劍法比之王世隱更高一籌,他之所以會爲自己
所傷,那是因爲他有所顧忌!
燕高照顧忌的是什麼呢?
莫非是擔心血厄劍受到禪心催血與佛門彗劍牽制,與尋常之劍已相差無幾,一不留意之
下,有所閃失,將成莫大遺憾?
想到這一點,範離憎心念一動,長嘯一聲,道:“你要全力護劍,我就偏要與你以劍拼
劍!”
長嘯聲中,範離憎整個身形如箭標射而出,疾速將內力提至九成,貫入劍身,向燕高照
手中的血厄劍暴掃而去,劍氣裂空,聲如破帛,氣勢煞是駭人!
燕高照明白了範離憎的意圖,心中大怒,但他終是擔心血厄劍有所閃失,竟不惜放棄
“燕門快劍”的悍然之風,撤身而退。
但範離憎並未趁勢進攻,因爲他不願將燕高照逼出劍簧閣,逼出佛門彗劍圍成的劍陣之
外。
燕高照初得血厄劍,本對此劍極爲倚重,沒想到如今反而爲它所牽累,心中甚爲惱怒,
暴喝一聲,再不猶豫,血厄劍大開大闔,以其十成功力,向範離憎的劍徑直撞到!
“當”的一聲,兩劍相擊,範離憎的劍赫然寸斷!
範離憎心中一凜,立時抽身而退。
燕高照見血厄劍初顯威力,心中一喜,劍勢更盛,以鋪天蓋地之勢,向範離憎席捲而至。
範離憎手中無劍,只有一味掠走,數招之後,已是險象環生。
這時,佛門彗劍的震鳴已如龍嘯九天,其聲震耳,仿若天地間已完全被這種聲音所充斥!
燕高照但覺一股神異的力量突然向血厄劍凌然壓至,力道之強,非自己所能想象。
與此同時,血厄劍本身似乎亦有一股奇異的力量產生,與來自外界的力量相抗衡,一時
相持不下。
剎那間,血厄劍突然變得一片血紅,劍身發出妖異之光!
燕高照只覺手中之劍熾熱如烙鐵,仿若即刻可將他的右臂熔化!
饒是燕高照武功高強,仍是無法忍受這等痛苦,大駭之下,心生棄劍之念,但此劍並非
如尋常的劍那樣握於手中,而是套在碗上,一時間如何能夠取下?
燕高照只覺狂痛攻心,更可怕的是這種奇熱奇痛的感覺並非僅僅停滯於他的右臂,更由
他的右臂疾速向整個軀體侵襲,似欲將他的五臟六腑完全吞噬!
燕高照的招式大亂,範離憎藉機脫身,劍下餘生,已是冷汗涔涔。
奇痛之下,燕高照的內家真力自然與之相抗,一聲暴吼,燕高照的內力已倏然提升至極
限,由右臂貫出。
只聽得血厄劍突然發出一聲極爲尖銳的震鳴聲,衆皆失色。
與此同時,“錚”地連聲暴響自劍簧閣外連續傳來。
莫非,六柄佛門彗劍在血厄劍發生驚人之變時,齊齊斷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