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如水聽他口氣,似乎是在交代後事一般,再看他滿臉的血污,神情恍惚,不由暗生憐
意,便道:“只要你說的是正事,相信苦心大師與穆……牧野公子也是會考慮的。”
牧野靜風沉默不語,算是默認了。
卓無名道:“諸位可知英雄樓裡的三百名弟子,原來都是些什麼人嗎?’
三人對他此言都感到有些不解:他門下弟子是什麼人,與此事又有什麼關係?
卓無名忽然拍了拍掌。
很快便有門下弟子進來聽令。
卓無名道:“去將墨非、墨靖、墨乘風、墨九天四人找來。”
那人領命而去,不一會兒,便引來了四個人。四人先見過卓無名。然後又向苦心大師、
牧野靜風、司如水—一行禮。
卓無名對其中一個臉上有道觸目驚心之疤痕的人道:“墨非,七年前你在何處?”
墨非恭聲道:“屬下七年前尚是浪跡江湖.”
司如水不明白卓無名此時問及這些問題有何用意,心中暗暗惴度。
卓無名道:“你是靠什麼爲生?”
不知爲何,墨非一聽此言,神色突然變得很古怪,眼神也顯得極爲複雜,他看了看苦心
大師諸人,竟沉默不言!
卓無名嘆了一口氣,道:“在苦心大師面前,你還有什麼不能說出口的?”
墨非咬了咬牙,終於開口道:“屬下在七年之前,常以打家劫舍、搶奪不義之財爲生!”
說到這兒。他已是一臉痛苦之色,羞赧難堪,目光再也不敢與座上諸人正視。
司如水與牧野靜風心中的吃驚程度着實不小!
卓無名似乎未曾留意他們的神色,他靜靜地看着墨非,過了一陣子,方道:“如今,你
還是賴此爲生嗎?這些年來,你又都做了些什麼?”
墨非本是黯然至極,聽得此言,眼中方有了一道亮光閃過,不由得身子挺了挺,道:
“自七年前樓主收服屬下之後,屬下潛心思過,跟隨樓主南征北戰,參加的戰鬥大大小小不
下百次,自信刀下未曾冤殺過一人!這七年中,我身上添了十七道傷口,每受一次傷,我心
中便多了一份欣慰!每流一滴血,我心中的罪孽感便稍減一分!”
卓無名點了點頭,又問墨非身邊那個長着一對倒喪眉的人:“墨靖,你可記得你原名爲
什麼?”
墨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他嘶聲道:“屬下怎會忘記?屬下以前便是血影子溫不歸!”
此言一出,司如水神色大變!他驚愕地道:“你便是十年前讓江湖中人談之色變的冷血
殺手‘血影子’溫不歸?江?腥巳私災?虜還檣比酥晃式鵯??晃屎詘資欠牽?墒僑鞝耍俊?
墨靖顯得很吃力地道:”正……正是如此。”
司如水怔怔地望着墨靖,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種場合之下見到十年前臭名昭著的冷血
殺手溫不歸!
卓無名道:“那麼,現在你殺的又是些什麼人?”
墨靖擡頭朗聲道:“是十惡不赦,非殺不可之人!”
卓無名道:“比如‘活屍’婁儀,‘十字刀’柳古這樣的人。對不對?”
墨靖點了點頭.
卓無名又轉身對一個細細瘦瘦的四旬漢子道:“墨乘風,你本是江湖四邪之邪偷,對不
對?你偷的全是他人視若自家性命的東西,並以此自詡,可是如此?”
墨乘風惶然地點了點頭。
牧野靜風這時已有些明白過來了。
司如水忍不住道:“邪偷在十幾年前可謂是偷得天下人心惶惶,但在八年前突然銷聲匿
跡,江湖傳言他是失手被殺了,沒有想到竟然進了英雄樓!”
卓無名沉聲道:“進了這兒,你有沒有再重操舊業?”
墨乘風肅然道:“屬下怎敢忘記樓主教誨?這八年來非屬下之物,屬下是一針一線也不
取。”頓了一頓,他又道:“樓主若是查出屬下有此類事,屬下甘願受死!”
卓無名緩緩地道:“我自然是信得過你的。”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後一個人身上,道:
“墨九天,你可知爲什麼我把你的,以及英雄樓所有弟子的名字都改做姓墨?”
被稱作墨九天的人道:“屬下自然知道,樓主是要我們時刻不要忘記自己黑色的過去,
故以‘墨’爲三百弟兄共同之姓!”
卓無名這才轉身。對苦心大師道:“大師,我英雄樓內三百弟子皆是曾有罪過之人,但
他們都有悔過之心,我將他們收並之後,與他們一起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在英雄樓的日子
裡,他們所做的事,絕對沒有一件錯事!爲了消除心中之愧疚,他們在各種戰鬥中奮不顧身,
整個英雄樓的聲望,也越來越響,但我知道他們心中都在擔憂,如果有一天他們的過去被人
知道後,世人看他們的目光會不會改變?甚至根本無視他們曾做的努力?而事實上,這也正
是我最擔心的。”
牧野靜風怎麼也沒有想到,在江湖中地位尊崇的英雄樓三百弟子,竟然都有其不光彩的
過去!
那麼,是該因爲他們的過去,而否認他們現在的努力,還是應該因爲他們的現在而忘記
他們的過去?
牧野靜風有些糊塗了。
司如水也是百感交集。
卓無名愴然道:“他們都是有着灰色的過去,但這些年來他們也做了不少俠義之事,也
許,這一切,應該可使他們罪不至死。所以,我想請苦心大師爲我向牧野靜風說個情,讓他
執掌英雄樓樓主之職,我不願讓他們因爲無人管束,而重新成爲禍害江湖之人。這三百人若
是約束好了,可以爲武林正義出不少力,若是任其放蕩自流,那對武林秩序將會是一個極大
的危害!”
言罷,他滿懷期盼地望着苦心大師,希望能夠得到他肯定的答覆。
苦心大師手捻佛珠,雙目微垂,和聲道:“老衲認爲使這些人改過自新,實在是大慈大
悲之舉,但說情之事,只怕老衲無能爲力,此事自然應是兩廂情願之事,牧野施主也在場中,
你何不直接與他說?”
卓無名道:“我乃師門罪人,與他有殺父之仇,今日應是我向師門有個交代的日子。我
惟一放不下心的便是英雄樓的三百弟子。我不忍心看到他們已經從鬼變成了人,如今卻又要
由人變成鬼。需知道殺死一個惡人容易,可要挽救一個惡人卻是極難極難之事!”
牧野靜風己是無法保持沉默了,此時他可謂是師門的代言人,如何處置卓無名,全在於
他的一句話。
而卓無名將苦心大師這位爲世人所共仰的得道高僧請來,在他面前無一遺漏地將自己以
前的罪惡揭示出來,說明他的確是潛心悔過了。如果他要刻意隱瞞這段歷史,以他如今的身
份與榮耀,只怕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過去!
他等於是自己把自己從聖壇上一把拉了下來,然後送上了被他人裁定命運的位置上。
這,是不是也算一種偉大?
至少,普天之下,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這一點了。
爲何一個人的思想靈魂在他的一生中,會有如此驚人的變化?
面對父親與自己兩代人苦心尋找的師門逆徒,牧野靜風第一次陷入了矛盾之中。
他知道如果要殺卓無名,對方一定不會反抗。否則,他也不可能將德高望重的苦心大師
請來。
要不要殺了卓無名?
若是殺了卓無名,是不會有人指責牧野靜風的,因爲有苦心大師作證。人們一旦知道他
們的卓英雄有如此不光彩的過去,大多數人恐怕會認爲他這些年來的作爲只是爲了掩飾他的
過去,如今可謂是死有餘辜!
但牧野靜風知道事實上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不由左右爲難了!
苦心大師與司如水都在望着他,司如水顯得頗爲緊張,而苦心大師則有期待之色。
他期待的又是什麼?
牧野靜風定了定神,他終於開口了,道:“我可以擔保爲你保守英雄樓的秘密,同時我
也要請苦心大師及司先生爲英雄樓保守秘密,不知二位能否答應?”
兩人都頷首應承。
牧野靜風又道:“既然他們都已答應,那麼英雄樓的秘密將會成爲永遠的秘密,這三百
兄弟如果是真心悔改,那麼他們自然會更加珍惜世人對英雄樓的尊重,珍惜世人對他們的認
同。”
苦心大師眼中有了讚許之色。
牧野靜風繼續道:“至於說到讓我主持英雄樓的局面,我是無法應允的,因爲我與英雄
樓素無瓜葛,又如何能夠服衆?何況我尚年少稚嫩,自是沒有能力引導一個幫派,更不用說
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幫派。我不希望因爲我而使這三百弟子不能順利地洗面革心。”
頓了一頓,他鄭重地又道:“你是師門逆徒,我奉師祖之命,要取你性命,你還有什麼
話可說的?”
此言一出,司如水一驚,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墨非等四人一聽,神色齊變!他們並不知內情,立即紛紛向腰間兵器摸去!卻被卓無名
揮手製止了。
卓無名一臉的平靜,他緩緩地道:“我甘願受死!”
一切都在牧野靜風的意料之中,但他仍是感到有些意外。
牧野靜風看着卓無名,慢慢地、慢慢地拔出了他的劍!
劍出!
卻沒有殺氣!
因爲,牧野靜風心中已沒有殺意!但,他又不得不殺了卓無名!
而他要殺卓無名,他人是無權阻攔的,因爲這是他們師門中事,牧野靜風是代表空靈子
在清理門戶!
牧野靜風緩緩地向卓無名走去,他走得是那麼慢,以至於兩人相距本來不過一丈,而牧
野靜風竟走了那麼長的時間!
屋內一片寂靜,靜得讓人感覺到呼吸的不暢,心情十分沉重!
墨非、墨靖、墨乘風、墨九天四人驚駭欲絕地望着牧野靜風與卓無名,他們無論如何也
不明白:剛被他們樓主以一隻手臂爲代價救回來的牧野靜風,爲何又要殺他們的樓主?!
他們更不明白樓主面對這個“恩將仇報”的牧野靜風,爲何竟聽任他出手,而不做任何
反抗?
他們終於再一次忍不住了,向自己的兵器摸去!
卓無名沉聲道:“混帳!誰讓你們動手的?我與你們一樣,本是罪孽深重之人,現在牧
野公子要取我性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讓你們四人來此,便是要親口告訴你們,我的死
完全是咎由自取!你們萬萬不可言及報仇之事!對這位牧野公子更不得有一絲一毫的傷害!
現在,你們都退下去吧。記住,我死後,不要在我的墓上題任何字,若是能夠無名,我已心
滿意足了!”
言罷,他用力地揮了揮手。
四人齊齊跪下!
墨非泣不成聲地道:“樓主不是對我們說只要真正地潛心悔改,終是可以一點一點地贖
回自己的罪麼?”
卓無名喟然嘆道:“但我的罪孽太深了,連我自己都難以饒恕自己……”
他看了跪伏於地上的四人一眼,再次道:“你們……都退下去吧!”
四人悲聲道:“樓主不可!”
卓無名道:“莫非你們已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了?”此言一出,他的眼中已有一種晶瑩
之亮光。
四人見事已無法挽回,竟放聲大哭起來!恭恭敬敬地在上叩了九個響頭,這才一步一步
地跪退出去!
想必是他們的哭聲驚動了外面之人,英雄樓所有弟兄很快便都知道了他們的樓主將死,
竟是哭成一片!
他們對卓無名的感情,已遠遠地超越了屬下對自己樓主之範圍,是卓無名讓他們一步一
步地從萬人不齒的惡魔轉變爲人人尊敬的英雄樓弟子!他們跟隨卓無名南征北戰,用他們的
鮮血洗刷過去,逐步贏得了人的尊嚴!
漸漸地,哭聲小了,卻又響起了歌聲,其歌詞對他們來說已經滾瓜爛熟:
‘嘆年華一瞬,人鬼兩分明,誰信逝者亦可追?笑煞多少人!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技竟難棲,終是一過客……”
聲音悲愴、哀愁,聽者無不黯然。
也是在這時,司如水才明白卓無名書房中那條橫幅上所寫之詞的真正內涵!
不知爲何,他的鼻子竟有些酸酸的,一股熱熱的東西直涌上來.
牧野靜風劍尖緩緩上揚。
卓無名的神情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甚至,牧野靜風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種釋然,
一種獲得解脫後的釋然。
一劍之後,世間將少了一個人人敬仰的卓英雄,同時又將少了一個萬人唾棄的夏戈。
牧野靜風輕輕地嘆息一聲。
劍出!
快疾逾電,直刺向卓無名的心窩!
司如水的呼吸在一瞬間停頓了。
屋外是三百英雄樓弟子悲愴的聲音,彷彿天地之間已完全被一種悲愴所充斥了一般!
沒有殺意的劍一樣可以致命!
劍以驚人之速,奔向一顆心臟!
而卓無名便如一座凝固的雕像般卓立不動!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地
方!
在這生命的最後一瞬,他看到了什麼?
劍劃開了他的衣衫
他的肌膚感受到了劍尖冰冷如水的涼意,他甚至聽到了長劍劃開他肌膚的聲音!
但他一動也未動——甚至,他的眼神仍是平靜如初!
也許,在這一瞬間,他想到的不是生死,而是生死之後更沉重的東西?
然後,他聽到了一種聲音。
那是一種斷裂的聲音,但不是骨骼的斷裂聲,而是金屬的斷裂聲!
卓無名默默等待的死亡之痛竟遲遲沒有到來!
他驚訝地低下了頭。
當他低頭時,所看到的是一寸一寸的鋼劍鏘然有聲的落於地上,而牧野靜風手中所握的
只是剩下的一把劍柄!
卓無名驚訝地看着牧野靜風——他當然明白這是對方在長劍即將穿過他心臟的一瞬間,
疾貫內力於劍身,生生把劍震得寸寸斷裂!但他不明白牧野靜風爲什麼要這麼做!
卓無名一字一字地道:“你——下——不——了——手?”
牧野靜風緩緩地道:“不,我知道夏戈已經死了。”
“死了?”卓無名望着牧野靜風,愕然道。
牧野靜風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夏戈是被卓英雄殺死的。從此,世間再也沒有夏戈此
人,而只剩下人人敬仰的卓英雄!卓英雄是英雄樓的樓主,與我師門並無關係,我又有什麼
權力殺你?”
卓無名怔怔地看着他。
然後,他落淚了。在死亡面前平靜猶如上水一般的卓英雄像一個孩子般放聲大哭!
苦心大師站起身來,走至牧野靜風面前,道:“老衲不曾想到少俠有如此胸襟,實是令
人歎服!”
言罷,竟雙手合十,向牧野靜風深施一禮!
慌得牧野靜風趕緊還禮,迭聲道:“晚輩如何擔當得起如此大禮?”
司如水心中感慨萬千,他有一種經歷了一場夢境般的感覺。他高興地站了起來,用手拭
了拭額頭細密的汗珠,道:“看來我總算是未曾救錯人!”
卓無名對牧野靜風道:“如今你要找的人只剩陰蒼一人,而陰蒼也是天下武林正道的公
敵,不知牧野公子是否有計取之?”
司如水插口道:“死谷之勢力已是雄覷天下,恐怕不易對付!”
牧野靜風心中思忖道:“夕苦三十年前便死了,而今對卓無名的過去已既往不咎,加上
在霸天城的時候,水紅袖的師父冬醜及城伯己死,旦樂亦已死,現在自己涉入江湖的所有目
標只有陰蒼——即暮也一人苟活了!自然是無論難度多大,也要取他性命!”
於是,他道:“死谷勢力固然強大,但與他們相抗衡的乃是天下正義!他向武帝祖誥公
開挑戰,約定於中秋節之夜爲限,更是等於直接向武林正道宣戰,所以我們的力量並不比他
們弱,關鍵在於如何把我們的力量集中起來。”
他略一思忖,又道:“我曾與日劍前輩一起進入死谷。以我當時所看到的情景,感到進
入死谷的最佳通道便是‘死亡大道’。以前‘死亡大道’中大部分神秘力量被旦樂暗中把持,
這樣就使得進攻死谷會有一個緩衝地段,對戰時頗有不利。如今,旦樂已死,我們不妨乘機
先取了‘死亡大道’,卡住死谷與外界相聯絡的通道,一旦時機成熟,便可直搗黃龍!”
司如水有些擔憂地道:“死亡大道與死谷捱得太近,江湖中只怕還沒有什麼幫派有實力、
有膽量與死谷如此近距離的對峙。坦白地說,所謂的武林正道在某些時候是一種比較空虛的
東西,要想組織一支有能力的人馬在‘死亡大道’安扎下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卓無名道:“我們英雄樓願擔當此任!”
牧野靜風道:“此事不宜過早實施,否則一旦進入了‘死亡大道’,而後無援兵,變成
孤軍深入之勢,只怕會被死谷藉機撲出,白白折損了人馬。”
司如水道:“可是一旦死谷在‘死亡大道’出現這樣的空檔時藉機取下它,然後再在
‘死亡大道’附近一帶建立其他據點,與‘死亡大道’中的勢力互成倚角,到時他們不但擴
充了地盤,而且可進可退,谷內谷外遙相呼應,就更爲棘手了。”
牧野靜風默默地點了點頭,他來回踱了幾步,忽然一拍手,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