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白衣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顯示出異樣的寂寞。他緩緩走過長街,對衆人的異
常反應卻已習慣了。自他出現在鎮上後,每次從街上經過,都會有如此情況。
儘管他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但他的眼神卻給了他人一種無形的威壓,讓人心生
驚懼、窒息之感。
與往常一樣,他在餘記熟食鋪裡要了一些吃食,夥計替他包好,再用細繩捆住,然後遞
給他,他便自懷中摸出一塊碎銀來,放在案上。他的動作很利索,每次手掌都隱在衣袖之後,
而且他給的銀兩一向只多不少,卻從不會讓店鋪兌找剩下的錢。
這次他又走到老馬的雜貨鋪前,開口道:“三斤。”
只有兩個字。
貨臺後面響起了舀酒聲,隨後一個人提着一隻酒壺走了出來,放在貨臺上,道:“你的
酒。”
白髮白衣人目光倏然一跳,猶如黑暗中突然閃現的火星。
因爲今天給他打酒的並非經營着這間鋪子的老馬,而是另一個與老馬年歲相仿的人,此
人的面目清瘦,身着普通的衣衫,但無論是誰都能—眼看出他絕對不會是一個做生意的人。
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而在此人身上卻找不到一絲和氣。
他的臉上雖然也掛着笑容,但這種笑容卻如冬日的陽光,耀眼卻沒有暖意。
白衣人的雙眼微微咪起,他冷聲道:“你是什麼人?”
說話間,他本就高大的身軀忽然間似乎又高大了不少,而他的目光卻更冷。
貨臺後的人卻沒有驚懼之意,他道:“我前來此地,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他正視着
對方的目光,頓了頓方繼續道:“十天後,天下劍客將雲集洛陽,舉行洛陽劍會!”
白衣人瞳孔倏然收縮,眼中精芒暴射,如同一柄可以刺破一切的利劍。
那清瘦的漢子卻依舊靜靜地立着。
白衣人緩聲道:“十日之後,是九月初九?”
“不錯,重陽節!”
白衣人忽然露出了一絲罕見的笑意,他道:“無論派你來見我的人是誰,我都很佩服他
的眼光,你的表現他應該滿意了。”
頓了頓,又道:“我不殺你,是因爲也許十天之後,將有許多人可能被我所殺——當然,
也許十日之後,被殺的人反而是我!”
言罷,他伸出右手,挽起系在酒壺上的繩子,轉身向街西走去。
此時,他已沒有什麼可以掩飾的,他的右掌五指蕩然無存!
他正是白髮無指劍客幽求!
望着幽求漸行漸遠的背影,那清瘦的漢子若有所思。
這時,他的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他身後道:“沒有幽求的洛陽
劍會未免太乏味,有了幽求的洛陽劍會,卻不知又會如何?”
清瘦漢子轉過身來,說話者站在雜亂無章的雜物中,被其陰影所遮擋,看不清他的面目。
清瘦漢子淡淡一笑,道:“無論局面如何,其結局都在主人的掌握之中。”
幽求住在鎮西的一間獨門獨戶的屋子裡,他給了戶主多得讓人心驚肉跳的銀子,讓戶主
從此屋搬走了,牀、幾、碗等物什卻留了下來。
幽求將包着熟食的紙包放在桌上,右掌輕輕帶過,繩子便斷了。他在桌旁坐了下來,用
牙咬開酒壺的塞子,雙手捧起酒壺,就往口中倒。
他是背向小小的院子而坐,院子裡有些零亂,他自然也不會去清掃。
對幽求而言,他從不知“生活”是什麼,只知“生存”是什麼。
當他捧起酒壺,正要喝第三口時,動作忽然僵住了,酒壺亦停在空中。
幽求冷聲道:“我不喜歡在飲食時有人窺視,所以你必須死!”
但院子裡並沒有人!
難道,是幽求喝多了酒?
卻聽得一個輕柔的聲音道:“你本來是不喝酒的。”
聲音過後,院子裡突然多出了一個女人,靜靜地站着,彷彿自從建立這個院子以來,她
就已佇立其間。
幽求身軀微微一震,“砰”地一聲,手中酒壺重重落在桌上,酒水濺出,壺卻沒有破碎。
沉默良久,幽求開口道:“洛陽劍會將在九月初九重現,此事是你所爲?”
“不是。”那女人道,她的臉上蒙着紗巾,無法看見她的容貌,但幽求知道她是誰,僅
僅憑聲音,他就能準確無誤地辨出她的身分。
因爲,她是讓幽求愛一生,也恨一生的阿七——風宮玄流之主容櫻!
如果,你深深地愛着一個女人,那麼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她的一呼一吸,她的點點滴
滴,你都會深深在意,永不忘記。
“既然洛陽劍會與你無關,你又何必來見我?”
幽求並不回頭,他的聲音也很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淡漠。
可,他的眼中爲什麼有隱隱的痛?
“我本想勸你不要赴洛陽劍會,現在我明白了,我的話你是永遠不會相信的,你恨我,
以至於不願回頭看我一眼。”
“不,我曾經願意相信你的每一句話,願爲你做任何事。”幽求在大聲吶喊,但這種聲
音只是在他的心中響起。
事實上,他卻哈哈一笑,道:“世人皆知若有洛陽劍會,就必有我幽求,我怎可讓天下
人失望?你不是說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就是劍麼?如此良機,我又怎能錯過?”
容櫻默默地望着幽求的背影,良久方道:“風宮白流羣逆已勢力大減,如果你願意,我
希望你能迴歸風宮,我會讓他們奉你爲宮主,你我攜手,合二人之力,必可成就不世霸業!
戰族血盟之日將至,這是天賜良機!”
“哈哈,你我攜手?你是我父親的女人,我怎可與你攜手?至於宮主之位,如果我想得
到,那麼四年前我就不會離開風宮,戰族血盟之日將至,而風宮神器卻在我手中,所以你來
找我,只是不想從我這兒強搶,因此想出要讓我回歸風宮之計,是也不是?”
容櫻的身軀微微一震,眼中有了極爲複雜之色。
這一生中,她曾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已極少有可以讓她震動的事,但幽求的話卻讓她
心神大震。
她強自定神,道:“風宮神器骨笛對我而言,自然無比重要,但爲了證明我並非因爲它
才讓你迴歸風宮,我決定以後絕不會從你手中取走它。風宮白流與我一樣想得到骨笛,你對
他們要有所防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一生中只有一次選擇讓我心存悔意,而爲了這個
錯誤的選擇,我一直在設法彌補、挽回!”
幽求緩緩擡起一隻手,道:“你不必說了,請走吧。”
從來沒有人敢對風宮玄流之主如此說話。
但容櫻卻什麼也沒有說,更沒有震怒,因爲她知道,當她面對幽求時,她就不再是讓人
談之色變的玄流之主,而是阿七!
她緩緩轉身,向院外走去。
幽求棒起酒壺,徑直向口中猛灌。
“砰”地一聲,心神激動難抑間,酒壺被他無意中進發的內家真力生生捏碎,碎片深深
刺入了他的雙掌之中,鮮血淋漓。
容櫻聽到了,她長長吸了一口氣,終未轉身。
她的身後,傳來了陣陣笛聲,是她十分熟悉的曲子。
“樽中有酒不成歡,一夜簫聲入九天;醉愁蝴蝶夢來纏,賺得月下酒千杯;身如柳絮風
飄蕩,千古恩怨一笑間……”
一笑,真的能泯滅千古恩怨?
※※※
風宮無天行宮。
笛風軒。
牧野靜風坐於長案前,案上鋪着一張上等宣紙,紙上已寫滿了字。牧野靜風的目光久久
落在這張寫滿字的紙上,似有滿腹心思,久久不動,偶爾提起擱在筆案上的狼毫大筆,在紙
上勾出一筆。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很快,輕輕叩門聲響起。
牧野靜風擡起頭來,朗聲道:“是棲兒麼?”
“爹,是孩兒。”
“進來吧。”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人正是牧野棲。
他仍是一襲白衣,神容如昔,只是眼神更顯深邃,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牧野棲道:“爹,你找孩兒有什麼吩咐?”
在牧野棲的眼中,父親牧野靜風本是一個不善理財的客棧掌櫃,慈愛而平易近人,與今
日叱吒風雲、人人懾服的父親全然不同。牧野棲已習慣了坐在櫃檯後的父親印象,所以對此
刻端坐於戒備森嚴的笛風軒中的父親有一種陌生感。
也許,五年未曾相見,亦會加深這種陌生感。
牧野靜風指了指一側的椅子,道:“你坐下說吧。”雖然風宮白流近些日子與武林正盟
及黑白苑的衝突中連連失利,但此時牧野靜風與兒子單獨相見,他的神情、語氣卻是頗爲平
和的。自五年前父子失散後,牧野靜風一直在千方百計地尋找牧野棲,雖入魔道,但他對牧
野棲之情卻未改變,在牧野棲的身上,他能依稀看到蒙敏的影子。
在牧野靜風的心中,沒有任何人的分量可以代替蒙敏。十五年前,縱是他在心入魔道、
日正夜邪之時,他對蒙敏之情仍是至死不渝。
牧野靜風道:“這些日子以來,江湖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都陵已奉命前去追查幽求的下
落了,而三老亦各有要事,所以爹將你找來,想與你商議商議。”
頓了頓,又道:“有關洛陽劍會的事,想必你聽說過吧?”
牧野棲點了點頭。
牧野靜風道:“洛陽劍會因幽求而中斷四十年,前些日子突然有人舊事重提,廣邀天下
劍客,要重開洛陽劍會,此事已讓武林震動不小。有不少人猜測此事要麼是我們所爲,要麼
是玄流的人所爲。而事實上,此事並非由白流而起。”
“那麼,此事就應是因玄流的人而起?”牧野棲道。
“有這種可能,他們此舉的目的多半是爲了引幽求現身,然後奪取骨笛。同時藉機讓武
林各派對我白流落井下石,因爲如今在世人眼中,我風宮白流遭受二個多月前的挫敗後,已
是元氣大傷,再難經受重大沖擊。”
說完話鋒一轉,又道:“但若是再仔細思慮,就不難發現,此事絕非如此簡單。這一次
收到邀請趕赴洛陽劍會的帖子的各個劍派,以及不屬任何門派的各大劍道高手已盡列於這張
紙上,細加揣摩,就不難發現其中隱藏了某種規律。”
聽到此處,牧野棲的目光不由掃向牧野靜風身前案上的那張宣紙,只見上面果然寫着不
少劍派之名,以及不屬於任何門派的劍道高手,心中不由忖道:“難道這其中真的會隱有什
麼秘密?”
牧野靜風道:“紙上的這些劍派與風宮或多或少都有怨仇,而一些與風宮關係親密的劍
派,縱然實力更勝他們一等,卻沒有出現於其中,若說這是巧合,未免太牽強了一些。”
牧野棲思索着道:“按照爹的意思,是不是說重開洛陽劍會之輩,既不是風宮白流,也
不是風宮玄流,而是與二者都有間隙的勢力?”他一直生活在黑白苑,此時雖然身在風宮白
流,但對風宮白流、玄流的稱呼卻沒有改變,若是真正的風宮白流弟子,必稱玄流的人爲逆
賊。
牧野靜風點頭道:“這正是爹的推測。”
牧野棲道:“爹已對孩兒說起過風宮玄流、白流之爭,以及幽求的事,依我之見,我們
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設計吞併玄流,否則一直處於玄流與正盟的夾縫中,終有顧此失彼之時。
取勝於玄流與取勝於正盟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玄、白二流同屬一源,而容櫻爲玄流之主其
實言不正、名不順,否則四老亦不會悉數與她決裂,一旦白流能壓制玄流,那麼就可以輕鬆、
有效地控制玄流力量;而風宮白流與正盟之間,勢同水火,非此即彼,休說如今白流力有不
殆,即使能勝出正盟,只要不是絕對性的勝利,其戰局就有反覆無常的可能。不知爹有沒有
注意到,這些年來,玄、白之爭中,玄流雖然曾丟失兩處行宮,但他們的有生力量其實並未
消耗多少,更重要的是,正因爲白流在玄、白的爭戰中得到了無天、鼓城兩處行宮,正盟幾
乎是傾全部力量對付白流,對於玄流,卻鮮有生死之戰,這未嘗不可能是玄流的計謀。”
牧野靜風呼罷,哈哈大笑道:“有兒如此,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容櫻的確老奸巨滑,
但玄流卻也並非無懈可擊!我心中本已有所打算,你這一番話,讓我更對自己的佈署有必勝
之心!”
頓了一頓,又有些感慨地接道:“你終是戰族之子,註定卓絕不凡,進入風宮不過數十
日,就對風宮形勢有如此見地,爲父很是欣慰!”
說完牧野靜風站起身來,牧野棲亦立即起身,牧野靜風一掃這些時日鬱郁不歡的神情,
朗聲道:“你姑姑一向極爲疼你,無事不妨去陪陪她,她一定很高興的。宮中事務太多,爹
總是難抽出時間陪她。”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又道:“是了,也許你該稱她爲娘了。”
牧野棲有意無意地避過其父的目光,轉過話題道:“爹爹讓都陵尋找幽求,是否欲從他
手中奪得骨笛?”
牧野靜風搖頭道:“幽求的劍法雖然超凡脫俗,武功卓絕,但畢竟勢單力薄,無論是白
流還是玄流,要想從他手中奪得骨笛,都不是難事,但白、玄雙方卻都未出手,無非是不想
過早成爲衆矢之的,在未到最後關鍵時刻,無論是自流抑或玄流,其實都不想過早驚動幽求,
要從幽求手中得到骨笛,必定會付出一定的代價。都陵此次前去尋找幽求,只是爲父想找一
個可以利用幽求的機會,幽求與玄流的關係遠比與白流的關係更錯綜複雜。越是複雜,對我
們而言就越有可乘之機。”
頓了頓,他又道:“都陵辦事,從來不會讓我失望,但願這一次也是如此。”
※※※
與南陽城相去十里的藥鼎山。
此山最高峰山頂處四周凸起,中間凸陷,形狀酷似藥鼎,加上此山周圍十餘里林木茂盛,
崖陡谷深,多產奇藥,故被世人稱爲藥鼎山。
藥鼎山山勢險峻,山脈延綿數十里,峰攢巒簇,高低遠近錯雜,蓊鬱從霧裡騰起,煙霏
在林梢變幻,因山中常出現詭異莫測之景,故藥鼎山周圍十餘里之內沒有村鎮。
雖然如此,卻並非絕無人前往藥鼎山,因爲在藥鼎山上還住着一個人,一個與藥鼎山一
樣不一般的人。
他就是藥癡別之棄。
能當得一個“癡”字,自然是視藥如命,據說藥癡一日三餐皆離不開藥,飯中拌藥,菜
中雜藥,湯爲藥湯……
如此奇人,若是不居住於藥鼎山之中,倒有些不可思議了。
迷藥成癡,對於醫道自然有獨到之處,於是便有了上藥鼎山求醫的人。雖然藥癡並不會
“敞帚自珍”,但因爲山路險峻,與村鎮相去太遠,若非疑難雜症,人們亦不會捨近求遠,
遠赴藥鼎山。
別之棄在藥鼎山半山腰處結了幾間草廬,又在左近尋了二個山洞,將洞中清掃乾淨,與
他的二名弟子便住在山洞草廬之中,草廬四周栽種了無數奇草異樹,將草廬深掩其間。
這一日青晨,別之棄的二弟子查二起得極早。他年方十三,雖身在這荒山野嶺中,但少
年心性卻仍未去,前幾日因瞞着師父去山中捕鳥,疏於侍弄其師栽種的藥草,結果枯死了三
棵被其師視如身家性命的藥草,遭到狠狠懲治,查二爲了將功贖罪,這幾日都起得格外早,
搶先將草廬、藥圃都清掃得乾乾淨淨,以博取師父的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