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城是什麼好地方,爲什麼那些金毛鬼,和纏著頭巾的大食人都想要?”
騎在戰馬上,百無聊賴的洛信,開始向他新任的副官詢問起來。
“宗教的狂熱,財富的貪婪,權力的追求,戰功的渴望,還有女人、榮譽、冒險……諸如此類,一切一切人類慾望的堆積,讓那座城市,成爲了今日人們爭奪的聖城!”
蘇杜冷笑著,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了一大堆高深的話語。
他的話,別說四肢發達的洛信聽了一頭霧水,連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清,自己究竟想要說些什麼。
此刻的蘇杜,純粹是一個失戀後自我放逐的詩人。
至少,他這麼認爲。
自從金岑返回之後,狂放的年輕人自然不能夠再佔據隨軍長使的位置了。
當然,風雨其實並不準備虧待這個頗有些見地和才學的年輕書生,儘管風雨有些不喜歡這個傢伙的狂放和自以爲是。
所以,按照帝國宰相的安排,蘇杜原本可以擔任大草原的民政官,這個僅次於代理總督李逸如的高位,在遼闊的新佔領地上,大展自己的平生所學——這原本也是他一生夢寐以求的夙願。
可惜,風雨有一點沒有考慮周全,那就是如此一來,李逸如勢必會成爲蘇杜的頂頭上司,而蘇杜暗戀的女人,卻恰好剛剛嫁給了前者。
這也不能夠怪風雨。
因爲這一點稍有些複雜的人事關係,在一般情況下,
和獨當一方的封疆大員的高位相比,實在不能夠算什麼,相信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因此而心生芥蒂,拿自己的前途來開玩笑。
但是,蘇杜就是蘇杜,爲了官位而委屈自己的,就不是蘇杜了。
所以,在衆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中,蘇杜斷然拒絕。
斷然拒絕的蘇杜,心中充滿了一種自我感動的悲愴。
倒不完全是爲了風馨,更多的是自覺不如此做,不能體現自己愛情的高潔,不能實現自己人生的完美。
而爲了體現這種高潔,這種完美,年輕的書生於是以一種義無反顧的悲壯,要求隨軍出征,並且主動請求加入前鋒部隊,而非留在風雨的身邊。
於是,他便成了洛信的副手,也算是彌補洛信勇猛有餘、謀略不足的缺陷。
至於洛信,似乎很歡迎這個狂傲的年輕人,風雨不管,他蘇杜更加無所謂。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沒有遭遇什麼像樣的戰鬥,自然也就凸顯不出蘇大才子家國爲重,不棧戀權位,不顧及
兒女私情,血戰沙場馬革裹屍的偉大來。
可是這一點,卻實在不是他蘇杜所能夠左右的。
風雨遠征大食,出動的兵馬總計十萬。
以灰鷹軍、黑狼軍爲主力,同時又徵調了部分秋風軍和白虎軍。
前鋒爲秋十三郎的兩萬灰鷹軍。
秦紀和洛信各率一萬人,一南一北,掩護左右兩翼。
歐仁統率近衛軍、白虎軍共計四萬人拱衛中軍。
拓拔丁統率兩萬人爲後軍。
一路行來,都是大陸諸公國的城邦。
大多數城池,還沒等聖龍大軍攻城,遠遠看見聖龍人的軍旗,便已經紛紛獻城投降。
即便有少數城池負隅頑抗,也轉眼間便在聖龍大軍強大的攻勢下,化爲一片廢墟。
更何況,西征大軍的背後,還有代理呼蘭總督李逸如調集六萬精銳,陳兵於玉門關,隨時準備出動,粉碎任何讓西征軍後院起火的企圖。
在這樣的情況下,別說好戰的洛信無精打采,連蘇杜,
也大失所望地發現,自己原本應該很偉大、很悲壯的選擇,此刻未免顯得有些可笑。
但願太陽汗國能夠給人不同的期待!
這樣的念頭,不約而同地在好戰者們的心裡涌起,並促使他們快馬加鞭地趕路。
“絕對不能夠讓秋十三郎把所有的好事都給佔了!”
相同的喃喃,已經在洛信的嘴裡重複了很多遍。
他對於自己沒有成爲大軍的先鋒,十分得不滿。
“秋將軍的目標是搶佔尼謝普爾,作爲大軍進攻大食的橋頭堡,至於我們的目標巴爾夫,應該沒人來搶!”
每次,眼見性急的洛信不顧士卒的疲憊,強行加快前進的速度時,蘇杜都不得不苦笑地安慰自己的上司。
佔領太陽汗國的第三大都市巴爾夫,目的是爲了打通和印月之間的聯繫,從而實現和風天華的勝利會師。
蘇杜很明白風雨的意圖。
儘管他和很多帝國的高級官員們一樣,非常驚訝風雨突然做出的和西大陸結盟、共同討伐大食帝國的決定,但是對於風雨之後的一系列部署,卻是非常欽佩。
對於帝國來說,攻打大食的藉口似乎無懈可擊,畢竟,是大食人在麥堅的誘惑下,先行挑起了雙方的戰爭。
不過諸如蘇杜等有識之士,很快看出風雨西征的企圖,絕不僅僅是幫助西大陸朋友那麼簡單。
事實上,十萬大軍的滾滾西進,實則便是帝國軍力在絲綢之路上的一次大閱兵。
除了秋十三郎飛快行軍,搶佔尼謝普爾城這個重要的據點,是爲了對付大食人之外,其他各路的行動,卻顯然和這個目的背道而馳。
洛信攻打遊離在絲綢之路南面很遠的巴爾夫,是爲了打通和印月半島的聯繫,徹底化解印月遠征軍北方的威脅,從而讓後者得以防守對付南面的叛亂。
秦紀穿越大草原,縱橫整個呼蘭帝國的北部,試圖進入羅斯王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如帝國所宣稱的那樣,爲了從背後迂迴夾擊大食人。
這次偉大的行軍,雖然冒險,然而意義重大,一旦成功,則不僅能夠進一步消化呼蘭北方的領土,同時也爲了以後和西大陸人劃分勢力範圍時,擁有更爲有利的籌碼。
而與此同時,風雨的中軍正在緩慢前行,每到一處城市,便大刀闊斧地進行徹底的改革,大力扶植親聖龍的力量。
然後,由拓跋丁的後軍進一步鞏固這個成果,並將這些領地置於玉門關內,那六萬整裝待發的虎狼之師的監控之下,無疑能夠確保帝國再一次牢固地,掌握這條著名的絲綢之路。
換而言之,風雨的這次西征,大食不過是一個順帶而爲的目標。
帝國宰相真正的意圖,則是讓絲綢之路、呼蘭北部,甚至屬於西大陸地理範疇之內的羅斯王國,成爲帝國忠誠的附庸,從而建立一個遼闊而且縱深的緩衝,進一步確保帝國西面的安全。
因此,很顯然每一路軍隊都有自己的使命,秋十三郎絕不可能如洛信所擔心的那樣,在快速挺進的同時,偷偷摸摸派出部隊,消滅遠離他行軍路線之外的城池——儘管如果是洛信將軍統率的話,十有八九會這麼做。
蘇杜最爲擔心的,只是自己所要攻佔的城池,會不會
毫不抵抗的投降,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未免太無趣了。
幸好,這個擔心很快就消散了。
不幸的卻是,儘管驕傲的書生渴望,用戰場上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化解自己失戀的痛苦,並將這種痛苦昇華到一種名垂千古、令人同時也令自己感動的境界,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蘇杜喜歡被敵人壓著打。
可偏偏,滿懷著勝利信心前進的聖龍大軍,居然遭遇了突襲,而且是十分詭異、十分突然、同時也十分犀利的突襲,敵人卻並非他們想像中的太陽汗國。
“啊!”
最初的警報,發自戰士垂死的慘叫。
當這聲慘叫響起的時候,已經有數百名戰士跌倒在了地上。
他們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雙腿徹底地分離,疼痛、絕望和驚恐,令他們的慘叫分外悽慘,分外驚悚。
而敵人,敵人根本就沒有看見,天知道隱身何處!
看到這情形,蘇杜差一點嘔吐了起來。
一直以來,他雖然追隨著風雨,經歷了很多次戰鬥,昔日裡不無得意地認爲自己文能安國、武能定邦,絕對是一個出將入相的蓋世英才,然而像這樣近距離地接觸死亡、近距離地面對戰鬥,卻還是第一次。
習慣於紙上談兵的書生,這才發現,原來戰爭一點都不如他所想像的那麼浪漫,而是如此的恐怖和可怕。
那些戰士徒勞地在地上翻轉掙扎,殘酷的現實註定了他們灰暗的餘生——在惡劣的戰場上,負傷有時候就等同於死亡。
而且即便僥倖生還,殘疾的身體也將讓他們無法再次投入戰鬥,從而只能夠重新面對黃土的生活,絕緣於建功立業的夢想,並在角落中,惆悵地回憶曾經青春的歲月,旁觀他人的輝煌。
蘇杜由此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渺小、脆弱和無奈,繼而產生的,卻是對自己生命和安全的恐慌——尤其是在危險來自於未知的時候。
這種恐慌,讓他猶如墜入了冰寒的深淵,孤立無援,
四周充溢著令人窒息的沉悶,距離死神是如此的貼近,甚至能夠嗅到了陰曹地府獨有的氣息。
轉身,逃跑,遠離這個魔鬼的領域,遠離死神和襲擊。
這樣的念頭,愈來愈猛烈地涌上心頭,衝擊著書生可憐的理智,讓他的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列陣,迎擊!”
幸好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怒吼,讓蘇杜稍稍清醒了過來。
怒吼發自洛信。
從來不知道恐懼爲何物的猛將,憑藉著自身豐富的經驗,在第一時間做出了最爲正確的反應。
訓練有素的士兵,立刻聽憑主帥的命令。
槍如林,刀如山,閃亮的盾牌變成了堅實的城牆。
人影的晃動之間,聖龍軍以最爲迅捷的速度,做出了相應的調整。
然而,即便是這樣嚴密的防線,聖龍人的傷亡卻依舊在持續不斷的增加。
“地下,他們在地下!”
這樣可怕的情形,直到一名戰士的驚呼,方纔終結。
井然有序的陣列,顯然阻止了敵人的渾水摸魚。
儘管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是聖龍人終究找到了襲擊的敵人。
恐懼來源於未知,而面對已知的危險,早就在生死之間經歷了無數輪迴的戰士們,卻顯然無所畏懼,而且應對從容。
聖龍人的刀槍,很快就毫不留情地插向不斷挪動的流沙。
鮮血噴出,屍體浮現。
傷亡,不再單方面地出現在聖龍人這一邊。
身著黑衣的殺手,被暴露在陽光之下,等待他們的必然是死亡。
悲痛於戰友的慘狀,聖龍人對於這些卑鄙的敵人,並不抱有絲毫的慈悲,他們運用熟練的技巧,在頃刻間令敵人喪失還擊的能力,卻又不能夠立即死亡,唯有如同殺手曾經襲擊的對象那樣,在痛楚中慢慢等待生命的終結。
蘇杜漠然地旁觀這一切。
這種生命之間的搏殺,顯然遠離了風花雪月,和書齋內的指點江山,更是風馬牛不相及,然而卻又是如此真實,如此慘烈。
一時之間,書生有些恍惚,他突然發現自己以前自以爲是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可笑。
曾經高雅的生活、激揚的文字、滔滔不絕的言論,逐漸被眼前這些男人們,在生死之間的掙扎所模糊,所掩蓋。
“分列迎敵!”
就在這時,洛信的又一聲斷喝響起。
原來,正當聖龍人注意地面的時候,遠處揚起了滾滾塵煙,一股黑壓壓的鐵流,在刀片的閃光和戰士的呼喝聲中,朝著聖龍大軍地動山搖地逼迫過來。
太陽汗國的軍隊。
是太陽汗國的軍隊!
和聖龍的將領們預想的不同,這些草原上的騎兵,並沒有蜷縮在城池內坐以待斃,而是選擇了勇敢的出擊。
可惜,他們的運氣似乎並不好。
聖龍人的混亂此刻早已經終止。
那一場突然的襲擊,雖然在一開始,憑藉詭異的手段和血腥的殘忍,勾引起人們內心深處的恐懼,然而身經百戰的聖龍將士,顯然遠比對手想像得更爲堅強,而且反應迅速。
因此,還沒有等到埋伏遠處的騎兵,過來收穫預想之中的戰果,聖龍人便已經從最初的恐慌中清醒過來。
於是,迎接襲擊者的是箭矢和刀槍。
除了一部分士兵繼續關注自己的腳底之外,其餘的士兵則早已經嚴陣以待。
密集的箭雨遮掩了天地的光華。
在“嗖嗖嗖”的破空聲響中,劃出美麗的弧線,飛向遠處的前方。
慘叫聲迭起。
片刻之間,地動山搖的黑流稀疏了下來。
不少戰士墜落於戰馬,迅即,在人和馬的汪洋中輾做了塵灰。
剩下的勇士,憑藉著精湛的騎術和過人的反應,再加上那麼一點運氣,終於成功地馳到聖龍人的面前。
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一排排寒光閃閃的長矛。
很多人,還沒有來得及應戰,便被戰馬帶著速度的慣性,筆直地將自己的身體送入了長矛的槍尖。
其餘的,則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的苦戰。
這時,聖龍大軍的騎兵也同時出動了。
他們自兩翼包抄,斷去了進攻者的退路。
在卷裹著塵煙的來回高速衝擊中,已經分不清敵我。
有的,只是鐵蹄踐踏大地的震動。
有的,只是鮮血的噴射和戰馬的悲鳴。
洛信早已經不知道何時起,離開了蘇杜的身邊。
他那高大的身軀,連同洪亮的呼喝,在激烈的戰鬥中無異於振奮人心的戰鼓,給予士兵的信心和勇氣。
蘇杜也慢慢克服了自己心頭的恐懼,待在戰士們保護之下的車陣內,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有些麻木眼前的廝殺。
之後的戰鬥,對聖龍人來說,十分順利。
那些可怕的地下襲擊者,不知道是人數不多,還是因爲自知在被對方發覺之後,便無法發動有效的攻擊,因此
在第一輪的交手之後,丟下了數十具屍體便銷聲匿跡。
反倒是陷入重圍的草原人,卻始終在進行著徒勞無望卻堅韌勇猛的還擊。
戰鬥,持續了很久。
良久,戰鬥方纔落下帷幕。
遼闊的大地上,橫七豎八,到處都是陣亡的戰士。
夕陽西下,一抹殘紅,此刻顯得分外悽楚。
草原人的頑抗,贏得的只是武士的名譽,卻絲毫無法改變戰鬥的結局。
“兒郎們,跟我踏平巴爾夫!”
洛信的身上,殘留著斑斑血跡,分不清究竟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
不過,勇猛的將軍顯然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揮了揮手中的兵器,大吼了一聲,率先策馬揚鞭馳去。
尾隨在他身後的,是聖龍大軍。
這些年輕的戰士,剛剛在一次死亡的威脅中倖存,勝利讓他們驕傲並且勇敢。
這一刻,沒有任何華麗的詞藻,能夠比得上一個帶領
他們同生共死,最終贏得勝利的將軍的號召。
因此,沒有太多的言語,有的只是滿懷信心的呼喝,還有戰馬疾馳的聲音。
血紅的夕陽,灑落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盔甲上因此留下了金色的輝芒,而他們的前方,則是鮮血和屍骨堆砌的征服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