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戰事終於以大周的勝利告終,收復失去已久的疆土於一個王朝和帝王而言都是極大的榮耀。班師回朝之日,玄凌大行封賞,即是哥哥功成名揚的時候。武將一戰名揚,哥哥被封爲奉國將軍,又予賜婚之榮,也算得少年得志。自然,更是汝南王玄濟和慕容一族聲勢最煊赫的時候。
玄濟享親王雙俸,紫奧城騎馬,華妃之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侯,長子慕容世鬆爲靖平伯、二子慕容世柏爲綏平伯。而華妃生母黃氏也被格外眷顧,得到正二品平原府夫人的封誥,例比四妃之母。而後宮之中華妃亦被冊封爲從一品皙華夫人,尊榮安享,如日中天。孃家軍功顯赫,手掌協理六宮的大權,又得玄凌寵愛,這樣事事圓滿,唯一所憾的只是膝下無子而已。
自身體復原以後眉莊漸漸變的不太愛出門,對於玄凌的寵愛亦是可有可無的樣子,非召幸而不見。如今情勢這樣逼人,眉莊再剋制隱忍,終於也沉不住氣了。
那日眉莊來我宮中,來得突兀。門外的內監才稟報完她已徑直走了進來,連宮女也沒扶着。我見她臉色青白不定,大異往常,心知她必有話說,遂命所有人出去。
眉莊緊咬下脣,胸口起伏不定,臉色因憤怒和不甘而漲得血紅。
我斟了一盞碧螺春在她面前,柔聲道:“姐姐怎麼委屈了?”
眉莊捧了茶盞並不飲,茶香嫋嫋裡她的容色有些朦朧,半晌方恨恨道:“華妃——”
我婉轉看她一眼示意,輕聲道:“姐姐,是皙華夫人——”
眉莊再忍不住,手中的茶碗重重一震,茶水四濺,眉莊銀牙緊咬,狠狠唾了一口道:“皙華夫人?!只恨我沒有一個好爹爹好兄弟去征戰沙場,白白便宜了賤人!”
我悠悠起身,逗弄金架子上一隻毛色雪白的鸚鵡,微微含笑道:“姐姐勿需太動氣。皙華夫人——這樣炙手可熱,我怎麼倒覺得是先皇玉厄夫人的樣子呢?”
眉莊不解,皺眉沉吟:“玉厄夫人?”
我爲鸚鵡添上食水,扶一扶鬢角珠花,慢慢道“玉厄夫人是汝南王的生母,博陵侯幼妹,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鬱郁而死。”我淡淡一笑:“爲了這個緣故,玉厄夫人連太妃的封號也沒有上,至今仍不得入太廟受香火。”
眉莊苦笑:“慕容家怎麼會去謀反?”
我微微冷笑:“何需謀反呢?功高震主就夠了。何況他們不會,保不齊汝南王也不會。”
眉莊這纔有了笑容,道:“我也有所耳聞,近幾年來汝南王漸有跋扈之勢,曾當朝責辱文官,王府又窮奢極欲。朝野非議,言官紛紛上奏,皇上卻只是一笑了之,越發厚待。”
我微笑不答,小時侯念《左傳》,讀到《鄭伯克段於鄢》,姜夫人偏愛幼子叔段,欲取莊公而代之,莊公屢屢縱容,臣子進言,只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等叔段引起公憤,惡貫滿盈,才一舉殺之。雖然後人很是鄙薄莊公這樣對同母弟弟的行徑,然而於帝王之策上,這是十分不錯的。
日前玄凌只作戲言,於汝南王狷狂一事問我意下如何,我只拿了一卷《左傳》將莊公故事朗朗念於他聽,玄凌含笑道:“卿意正中朕懷。”
如今一切烈火澆油,亦只爲一句“子姑待之”。
我含笑低首,“潰瘍爛到了一定的程度,纔好動刀除去。由着它發作好了,爛得越深,挖得越乾淨。”見眉莊微微沉思,於是顧左右而言他:“姐姐近來彷彿對皇上很冷淡的樣子。”
眉莊淡漠一笑:“要我怎樣婉媚承歡呢?皇上對我不過是招之即來,揮之則去而已。”
我慢慢沉靜下笑容,只說了一句:“沒有皇上的恩寵,姐姐怎麼扳倒皙華夫人?——越無寵幸,越容易被人輕賤。姐姐是經歷過的人,難道還要妹妹反覆言說麼?”
她妙目微睜,蘊了一縷似笑非笑的影子,道:“你很希望我得寵?”
四月末的天氣風有些熱,連花香也是過分的甜膩,一株雪白的荼蘼花枝斜逸在窗紗上,開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這樣要過去了。屋中有些靜,只聞得鸚鵡腳上的金鍊子輕微的響。眉莊盞中碧綠的茶湯似水汪汪的一汪上好碧玉琉璃,盈盈生翠。我心下微涼,片刻才道:“我難道希望看你備受冷落麼?”我靜一靜,“姐姐近日似乎和我生分了不少,是因爲我有身孕讓姐姐傷心了麼?”
眉莊搖頭:“我並沒有,你不要多心。”她說:“我和你還是從前的樣子。你說的話我記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莊至儀門外,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處的芍藥、杜鵑開的如錦如霞,織錦一般光輝錦簇,眉莊穿着胭脂色刻絲桃葉的錦衣走在繁麗的景色中,微風從四面撲來,我無端覺得她的背影憑添了蕭索之姿,在漸老的春光中讓人傷感幾多。
歷年五月間都要去太平行宮避暑,至中秋前纔回宮。今年爲着民間時疫並未清除殆盡恐生滋擾,而戰事結束後仍有大量政務要辦,便留在紫奧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懷胎之中的車馬勞頓。
淳兒的死讓我許久鬱鬱寡歡,眉莊除了奉詔之外不太出門,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願見人,鮮少來我這裡,惟有敬妃,還時常來坐坐。
玄凌怕我這樣鬱郁傷了身子和腹中孩兒,千方百計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鮮玩意兒來,又命內務府尋了一隻白鸚鵡給我解悶,並允了我三日後讓新婚的哥哥帶了嫂嫂來宮中相見。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這日一早哥哥見過了駕,便帶了嫂嫂薛茜桃來我宮中。
哥哥與嫂嫂知我新晉了莞貴嬪,所以一見面便插燭似的請下安去:“貴嬪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熱,迅速別過臉去拿手絹拭了,滿面笑容,親手攙了他們起來,道:“難得來一回,再這樣拘束見外豈不是叫我難過。”
接着又命人賜座,我問:“爹爹和孃親都還好嗎?”
哥哥道:“爹與娘都安好,今日進宮來,還特意囑咐爲兄替兩位老人家向娘娘問安。”
我眼圈兒一紅,點點頭:“我在宮中什麼都好,爹孃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囑咐爹孃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請了個安:“都是託娘娘洪福。爹孃聽說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興得不知怎麼纔好,娘在家中日夜爲娘娘祝禱,願娘娘一舉得男。”
我仔細打量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縷金百蝶穿花桃紅雲緞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紅豔豔的桃花。並不是出奇的美豔,只是長得一團喜氣,宜喜宜嗔,十分可親。
我暗暗點頭,凌容的性情隱婉如水,我這位嫂嫂卻是爽朗的性子,顧盼間也得體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想來可以主持甄府事宜爲娘分憂。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親薛從簡大人爲官很有清名,我雖在深宮中,也素有耳聞。皇上時常說若人人爲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無恙了。”
嫂嫂忙謙道:“皇上高恩體恤,父親必當盡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着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爲官,可要好好學一學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猶不怎樣,嫂嫂卻是回頭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齒如玉。如斯情態,哥哥反卻臉紅了。
哥哥來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從未見過面的,只怕夫妻間不諧,將來失了和睦。我當時於衆人之中擇了她,一是她父親頗有清名,二是在閨中時也聽過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處的人。但這樣未曾謀面而擇了人選終究是有些輕率的。如今看來,卻是我白白擔心了。這樣一個愛笑又會言談的女子,縱使起初無什麼情意,長久下來終是和諧的。
哥哥指着桌上食盒道:“娘說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沒胃口,這些菜是家裡做了帶來的,都是妹妹在家時喜歡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廚房。
正說着,陵容遣了菊清過來,說是贈些禮物給我兄嫂做新婚賀儀,是八匹上用的宮緞素雪絹和雲霏緞,連上用的鵝黃籤都未拆去。這些宮緞俱是金銀絲妝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寵,這些表禮想是她傾囊所出,心裡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親自過來的,可是身子實在不濟,只好遣了奴婢過來。小主說要奴婢代爲祝賀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貴子;又請兩位問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哥哥、嫂嫂俱知能送賀儀來的均是妃嬪面前得臉的人,又這樣客氣,忙扶起了菊清道:“不敢受姑娘的禮。”
我心中微感慨,陵容似乎對一直哥哥有意,如今要說出這“百年好合、早得貴子”這八字來,是如何不堪。
哥哥似乎一怔,問:“安美人身子不好麼?”
菊清含笑道:“小主風寒未愈……”菊清原是我宮裡出去的人,見我靜靜微笑注目於她,如何不懂,忙道:“沒有什麼妨礙的,勞大人記掛。”
哥哥只道:“請小主安心養病。”
嫂嫂見禮物厚重,微露疑惑之色,我忙道:“這位安美人與我一同進宮,入宮前曾在我家小住,所以格外親厚些。”
少頃眉莊也遣人送了表禮來,皆是綢緞之物,物飾精美。
留哥哥與嫂嫂一同用了午膳,又留嫂嫂說了不少體己話,將哥哥素日愛吃愛用的喜好與習慣一樣樣說與她聽,但求他們夫婦恩愛。我又道:“哥哥如今公務繁忙,但求嫂嫂能夠體諒,多加體貼。”
半日下來,我與嫂嫂已經十分親厚,親自開妝匣取了一對夜明珠耳鐺,耳鐺不過是宮中時新的樣子,無甚特別,唯夜明珠價值千金,道:“嫂嫂新到我家,這明珠耳鐺勉強還能入眼,就爲嫂嫂潤色妝奩吧。”又吩咐取了珠玉綢緞作爲表禮,讓兄嫂一同帶回家去。
入夜卸妝,把流朱與浣碧喚了進來,把白日兄嫂家中帶來的各色物事分送給她們,餘者平分給衆人。又獨獨留下浣碧,摸出一個羊脂白玉的扳指,道:“那些你和流朱都有,這個是爹爹讓哥哥帶來,特意囑咐給你的。爹爹說怕你將來出宮私蓄不夠豐厚。”我親自套在她指上,微笑:“其實爹爹也多慮了。只是爹爹抱憾不能接你孃的牌位入家廟,又不能公開認你,你也多多體諒爹爹。”
浣碧雙眼微紅,眼中淚光閃爍:“我從不怪爹爹。”
我嘆口氣:“我日後必爲你籌謀,了卻你的心事。”浣碧輕輕點頭。
我念及宮中諸事,又想到淳兒死後屋宇空置,心下愀然不樂。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紛紛揚揚如一場大雪,積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風輕柔拂面,落英悠然飄墜。
我輕聲嘆息,原來這花開之日,亦是花落之時。花開花落,不過在於春神東君淺薄而無意的照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