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早聞得窗外鶯啼嚦嚦,淳兒就過來看我,與她一同用了早膳,便對坐着閒話家常。
淳兒道:“聽說姐姐臨盆的時候,孃家的母親就可以進宮來陪着,是真的嗎?”
我道:“是呢。到把個月的時候皇上就有恩旨了。”
淳兒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她素來沒什麼心眼,更不用說心事,整日裡笑呵呵地玩鬧像個半大的孩子,如今突然學會了嘆氣,倒叫我分外訝異。淳兒掰着指頭道:“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孃親了,姐姐倒好,娃娃在肚子裡大了就能見着孃親了。”
我見她眼巴巴地可憐,不由觸動情腸,想起家中父母養育之恩,心裡頭也是發酸。淳兒比我小了兩歲,在家又是幼女,13歲進宮至今不得見家人一面,難怪是要傷心了。
槿汐見我與淳兒都有黯然之色,怕我難過,忙過來開解道:“淳小主將來想我們娘娘一樣有孕了不也能見到夫人了麼?小主在宮裡過得好,夫人在府裡也能放心不是麼?”槿汐微笑道:“而且宮裡的吃食可是外頭哪裡也比不上的呢?”說着笑眯眯命品兒端了熱騰騰的牛乳菱粉香糕來。
淳兒沒瞧見也就罷了,一見好吃的食指大動,哪裡還顧得上嘆氣。我其實真羨慕淳兒這樣單純的性格,只要有的好吃的,便什麼煩惱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書中常說心思恪純,大抵就是說淳兒這樣性子的人吧。想得多,總是先令自己煩擾。
我微笑對她道:“聽你那裡的宮女翠雨說你喜歡吃菱粉香糕,我就讓小廚房給你準備了,又兌了牛乳進去,格外鬆軟一些,你吃吃看喜歡麼?”
淳兒一疊聲應了,風捲殘雲吃了一盤下肚,猶自戀戀不捨舔着指頭,道:“可比我那裡做得好吃多了。”
我憐惜地看着她,笑道:“你若喜歡,我讓小廚房天天給你預備着——只一樣,不許吃撐肚子。”
淳兒笑眯眯答允了。盯着我的小腹呆呆地看了會兒,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腹部問:“甄姐姐,真的有個小孩子在你肚子裡麼?”
我笑道:“是呀,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呢,牙齒和手都沒有長出來呢。”
淳兒愣一愣,“這樣小啊!”忙不迭把手上的護甲摘了下來。
我笑:“你這是做什麼?”
淳兒託着腮道:“這個小孩子還這樣小,我怕護甲尖尖的傷了他呀。”
我笑的幾乎要把水噴出來,好容易止住了笑,道:“怎麼會呢?你這樣喜歡他,我把他給你做外甥好不好?”
淳兒長長的睫毛一撲扇,雙眼靈動如珠,高興道:“真的嗎?我可以做她姨娘嗎?”說着忙忙地從脖子上掏出一塊膩白無瑕的羊脂白玉佩來,道:“那我先把定禮放下啦,以後他就得叫我姨娘了!”
我道:“是呢,禮都收下了,可不能賴了。”我摸着肚子道:“孩兒你瞧你姨娘多疼你,你還沒個影子呢,禮都送來了。”
淳兒伏在我肚子上道:“寶貝呀寶貝,你可要快快的長,等你長大了,姨娘把最好吃的點心都給你吃,翠玉豆糕、栗子糕、雙色豆糕、豆沙卷、荔枝好郎君、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棗圈、纏梨肉,那可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姨娘全都讓給你吃,決不和你搶,你就吃成個胖寶貝吧。”
我接口道:“還有呢,你姨娘以後還要生好多寶貝孩兒給你做伴呢,你高不高興?”
淳兒一跺腳,笑罵道:“姐姐不害羞,拿我當笑話呢。”說着一挑簾子便跑了。
我以爲她跑得沒影兒了,不想她又探了半個頭進來,臉漲得通紅,遲疑了半天才很小聲地問:“我生七八個小孩兒陪姐姐的孩兒躲貓貓,夠麼?”
我再也忍不住笑,一下子失手把盛着蜂蜜水的碗合在了自己裙子上,一身一地的淋漓,槿汐素來端方,也含着笑上來替我換衣裙,小允子笑得蹲在了地上,流朱揉着肚子,其他人都轉了身捂着嘴笑。我強忍笑着道:“夠了夠了,再多咱們也管不了了。”
淳兒見我們如此情態,知道自己說的話不對,不由臉上更紅,一撒手又跑了。
晌午日頭晴暖,遂斜倚在西暖閣窗前的榻上看書打發辰光,身上蓋着一襲湖綠色華絲葛薄被,身下臥着寸許厚的虎斑軟毯洋洋生暖,湖水色秋羅銷金帳子被銀鉤勾着,榻上堆了三四個月白緞子繡合歡花的鵝絨枕頭,綿軟舒服。看了半歇書半眯着眼睛就在牀上睡了,一覺睡得香甜,醒來已是近晚時分,隱約聽得外頭小連子和人說話的聲音,像是溫實初的聲音。此時閣中並無一人,窗戶半掩半開,帶了花香的晚風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來,吹得帳子隱隱波動如水面波瀾,銷金花紋綿聯如閃爍的日光。我懶得起來,依然斜臥在榻上,只是轉身向窗而眠,聽着外頭的說話。
只聽得小允子道:“怠慢大人了,我家娘娘正在午睡,尚未醒來呢。不知大人有什麼事?”
溫實初道:“不妨事,我且在廊下候着就是。本是聽聞娘娘有喜,特意過來請安的。”
小允子道:“那有勞大人在這裡等候,奴才先告退了”。
窗外有片刻的安靜,本來有昏黃天光照耀窗下,忽然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靠近,只覺得窗前一暗,我微微睜開雙眸,見溫實初的身影掩映窗前,隔着兩重窗紗和紗帳無限傾神注目於我,默默無言。
如鴉翅的睫毛覆蓋之下,恍惚我還是睡着,他也以爲我猶在沉睡之中。須臾,他的手無聲伸上窗紗,他並未靠近,也未掀起窗紗窺視我睡中容顏,只是依舊默默站立凝望於我,目光眷戀——其實隔着銷金的帳子,他並不能清楚看見我。
我略覺尷尬,又不便起身開口呵斥,總要留下日後相見相處的餘地。他待我,其實也是很好。入宮年餘來,若無他的悉心照拂,恐怕我的日子也沒有這樣愜意。
只是我不願意於“情”字上欠人良多,他對我投以木瓜的情意我卻不能、也不願報之以瓊瑤。自然要設法以功名利祿報之,也算不枉費他對我的效力。
只是,他也應該明白,宮闈榴花如火雖然照耀了我的雙眸也點燃了他的眼睛,但紅牆內外,雲泥有別,他再如何牽念,終究也是癡心妄想了。何況我的心意是如何他在我入宮前就十分清楚了。冷人心肺的話實在無須我再說第二遍。
於是重新翻身轉換睡姿,背對着他,裝作無意將枕邊用作安枕的一柄紫玉如意揮手撞落地下。“哐啷”一聲玉石碎裂的聲音,他似乎是一驚,忙遠遠退下。聽得槿汐匆忙進入暖閣的聲音,見我無礙安睡,於是收拾了地上碎玉出去。
許久,聽得外頭再無動靜,遂揚聲道:“是誰?”
進來卻是浣碧回話,扶着我起身,在身後塞了兩個鵝絨枕頭,道:“小姐醒了。纔剛溫實初大人來過了。”
我假裝詫異道:“怎麼不請進來?”
浣碧陪笑道:“原要進來給小姐請安的,可是以爲小姐還睡着,存菊堂那邊又有人過來傳話,說請平安脈的時候到了,請溫大人過去呢。”
我道:“這也是。皇上指了溫太醫給沈容華醫治,他是擔着責任的,不能輕易走開。”我又問:“他來有什麼事麼?”
浣碧從懷中取出兩張素箋道:“溫大人聽說小姐臉上傷了,特意調了兩張方子過來,說是萬一留下了傷疤,按這個調配了脂粉可以遮住小主臉上的傷。”
我接過看了,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種子搗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將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狀,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製成玉簪粉;旁邊又有一行小字特地註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則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葉上的露珠與粉調和飾面,效果更佳云云。另一張寫着是藥丸的方子,採選端午時節健壯、旺盛的全棵益母草,草上不能有塵土。經過曝曬之後,研成細末過篩,加入適量的水和麪粉,調和成團曬乾。選用一個密封好的三層樣式的黃泥爐子,以旺火煅燒半個時辰後,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約一日一夜之後,取出藥丸待完全涼透,用瓷鉢研成細末備用。研錘也很講究,以玉錘最佳,鹿角錘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潤肌膚、祛疤除瘢之功效。
我又問:“問沈容華安好了麼?”
浣碧脆聲道:“問了。溫大人說小主安好,只是還不能下牀,需要靜養。”復又笑:“小姐只說別人,自己也是一樣呢。”
我一一看過方子,含笑道:“勞他老這樣記掛着,等晚間命小連子照樣去抓藥配了來。”
浣碧應允了“是”,方纔退下了。
三月二十六,曆書上半年來最好的日子,我與馮淑儀同日受封。早晨,天色還沒有亮,瑩心殿裡已經一片忙碌。宮女和內監們捧着禮盒和大典上專用的的儀仗,來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鋪着長長的大紅色氆氌,專爲妃嬪冊封所乘的翟鳳玉路車,靜靜等候在棠梨宮門前。
我端坐在妝臺前,剛剛梳洗完畢,玄凌身邊的內監劉積壽親自送來了冊封禮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飾。依照禮制,冊封禮上皇后梳凌雲髻,妃梳望仙九鬟髻,貴嬪梳參鸞髻,其餘宮嬪梳如意高髻,宮人梳奉聖髻。我便梳成端莊謙和的參鸞髻。
奉旨爲我梳髻的是宮裡積年的老姑姑喬氏,她含笑道:“娘娘的額發生得真高,奴婢爲那麼多娘娘梳過頭髮,就屬娘娘的高,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見福澤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宮中的女子都相信,額發生得越高福氣就越大。我本自心情舒暢,聽她說的討喜,越發歡喜,便讓人拿了賞錢賞她。
所戴簪釵有六樹,分別是金鏨紅珊瑚福字釵一對,天保磬宜簪一對,最出彩的是一對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步搖。步搖本是貴嬪及以上方能用,雖然玄凌早賞賜過我,可是今日方能正大光明地用,步搖滿飾鏤空金銀花,以珍珠青金石蝙蝠點翠爲華蓋,鑲着精琢玉串珠,長長垂下至耳垂。天保磬宜簪上精緻的六葉宮花,玲瓏的翡翠珠鈿,垂落纖長的墜子,微微地晃。如此還不夠,髮髻間又點綴紅寶石串米珠頭花一對,點翠嵌珊瑚松石葫蘆頭花一對,方壺集瑞鬢花一對。
待得妝成,我輕輕側首,不由道:“好重。”
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如今只是封貴嬪呢,小姐就嫌頭上首飾重了,以後當了貴妃可怎麼好呢?聽說貴妃冊封時光頭上的釵子就有十六支呢。”
我回頭嗔道:“胡說什麼!”
喬姑姑笑着道:“姑娘說的極是呢!娘娘生下了皇子難道還怕沒有封貴妃那一日麼?宮裡頭又有誰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娘娘呢。”
我只是笑而不答,伸展雙臂由她們爲我換上禮服,真紅繡刻絲瑞草雲雁廣袖雙絲綾鸞衣拖擺至地,織金刺繡妝花的霞帔上垂下華麗的流蘇,極長的七彩鸞鳥圖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迤邐至裙尾散開如雲。袖口亦有繁複的捻金刺繡,一寸來闊的堆繡花邊,微微露出十指尖尖。腰間繫華麗的綬帶,又在臂上纏上銀硃色的鏡花綾披帛。
這樣對鏡自照,也有了端肅華貴的姿態。
冊貴嬪與往日冊封不同,以往冊封不過是玄凌口諭或是發一道聖旨曉諭六宮即可。貴嬪及以上的妃子在宮中才算是正經的高貴位分,需祭告太廟,授金冊、金印,而正一品四妃的金印則稱之爲“金寶”。只是太廟只在祭天、冊後和重大的節慶纔開啓。平日妃嬪冊封,只在宮中的太廟祠祭告略作象徵即可。
吉時,我跪於敬妃馮氏身後,於莊嚴肅穆的太廟祠祭告,聽司宮儀念過四六駢文的賀詞,冊封禮正副史戶部尚書李廉箕和黃門侍郎陳希烈取硃漆鏤金、龍鳳文的冊匣,覆以紅羅泥金夾帕,頒下四頁金冊,敬妃爲八頁金冊。然後以錦綬小匣裝金印頒下,金印爲寶篆文,廣四寸九分,厚一寸二分,金盤鸞紐。敬妃與我三呼“萬歲”,復又至昭陽殿參拜帝后。
皇后朱氏穿着大袖的紫金百鳳禮服正襟危坐於玄凌身邊,袖口與生色領內微露一層黃紅紗中衣滾邊,杏黃金縷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餘的褶皺,白底杏黃寶相紋的紗質披帛無聲地委曳於地,襯得她姿態愈發端莊寧和。皇后的神色嚴肅而端穆,口中朗聲道:“敬妃馮氏,莞貴嬪甄氏得天所授,承兆內闈,望今後修德自持,和睦宮闈,勤謹奉上,綿延後嗣。”
我與敬妃低頭三拜,恭謹答允:“承教於皇后,不勝欣喜。”
擡頭,見玄凌的明黃色緙金九龍緞袍,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所謂“疆山萬里”,綿延不絕。再擡頭,迎上他和暖如春風的凝望我的眼眸,心頭一暖,不禁相視會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