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大吉。玄凌上告太廟,爲祈太后鳳體康寧,上皇太后徽號“仁哲”。加之從前皇帝即位、大婚、和太后五十大壽三次所加的徽號,全號爲“昭成康頤閔敬仁哲太后”,世稱“昭成太后”。
同時追封汝南王生母玉厄夫人爲賢太妃,贈諡號“思肅”,號思肅賢太妃,擬於六月遷葬入先帝的妃陵。並進封在宮中頤養的各位太妃,以示褒揚。尊岐山王生母欽仁太妃爲“欽仁淑太妃”,居後宮太妃之首;平陽王養母莊和太妃爲“莊和德太妃”,生母順陳太妃加禮遇。遙尊已經出家修行的舒貴太妃爲衝靜元師、金庭教主。
汝南王意在尊其母爲“貴太妃”,向來貴、淑、賢、德四妃,雖然名爲並立,卻是以貴妃最尊。貴太妃自然也成爲太妃之首。子憑母貴,汝南王的地位自然更加尊貴。
汝南王刻意有此提議,多半是因爲年少時因舒貴妃之故而生母失寵,連累自己不受先帝重視,遲遲不得封王,深以爲恨。如今顯赫至此,當然不願意在世人眼中,自己的出身不如舒貴妃之子玄清,更要凌駕在先帝長子玄濟之上。何況玄清擅長詩文無意於政事,玄濟庸庸碌碌,醉生夢死,正是他最瞧不起的。
如今追封他生母爲賢太妃,一則與貴、淑、德太妃同爲正一品,名義上過得去;二則有欽仁淑太妃在她之上作爲壓制,汝南王的地位也不能越過歧山王獨大;三則遙尊舒貴太妃爲衝靜元師、金庭教主,也是爲了安撫汝南王——舒貴太妃已是方外之人了。
幾個封號而已,卻是種種忌諱和兼顧,盤根錯節,無微不至。
三日後,慕容妃復位華妃。慕容一族也爲此安分少許。
本以爲後宮之中會因華妃復位之事大有波瀾,卻也只是恬嬪、慎嬪一流和宮人有所牢騷。其餘人等,上至皇后,下至陵容、曹琴默,皆是隻若無事一般,隻字不提。
那日皇后邀了我在鳳儀宮中賞花,正巧玄凌復位華妃曉諭六宮的聖旨傳到皇后處。皇后靜靜看完聖旨,命侍女奉起。淡淡向我道:“終於來了。”
我只做不知,道:“皇后娘娘不覺得意外麼?”
皇后似笑非笑:“遲早的事罷了。”說着指一指窗下一盆開得盛澤的芍藥花道:“就好像花遲早都要開的。”說完,命剪秋取了小銀剪刀來,纖纖玉指拈起面前一枝火紅碩大的芍藥花,“喀嚓”一聲利落剪下,扔到剪秋手中,道:“這花開得礙眼,不要罷了。”
我心中巍巍一悸,順手摺下一朵姚黃牡丹,端正簪於皇后如雲高髻之上,含笑道:“這花開得正好,也合皇后娘娘的身份,很好看呢。”
皇后顧盼間微笑道:“快三十的女人了,哪裡還好看呢。”她頓一頓,彷彿無意一般,“華妃比本宮小了不少啊。”
我謙和的笑:“美與不美不在年齡而在氣度,皇后娘娘母儀天下,這分雍容華貴豈是單薄的年輕豔麗可以的比擬分毫的。正如這牡丹是花中之王,那一盆芍藥開得再豔再嬌也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皇后對鏡貼上珍珠花鈿,口中雖不說什麼讚許的話,神色間卻是深以爲然,緩緩道:“貴嬪越來越會說話了。”
皇后命侍女重新擇了步搖、簪子爲她攏發,她的手指自纏絲瑪瑙玉盤的首飾上輕輕撫過,彷彿是漫不經心一般,道:“聽說你兄長最近的風評很不好,爲了個煙花女子鬧得家中雞犬不寧的。”
我微窘,手指絞一絞絹子,咬牙道:“臣妾也聽說了,當真是壞事傳千里,這樣上不得檯面的事竟然擾了皇后娘娘的清聽,真是臣妾的罪過。”
皇后半轉了身子,和藹道:“也算不得什麼,你兄長到底年輕,年少得志又不曉得要保養身子,難免興頭一上來就什麼也不顧了。只是你嫂子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子還要爲這事慪氣,真是可憐了。”
我一時羞惱,恨恨翻臉道:“只恨臣妾的兄長一點兒也不曉得檢點,那個叫什麼‘佳儀’的煙花女子出身實在卑賤,兄長竟然不顧爹孃反對、嫂嫂有孕在身,執意爲她贖了身安置了做外室。”我蹙眉嫌惡道:“若不是臣妾爹孃和嫂嫂拼死反對,只怕就要領進家門做妾了。”
皇后連連搖頭道:“這也太不堪了。爲了這樣的女子忘了夫妻結髮、父母養育之情,這算什麼呢。”
我恨得幾乎落淚,咬牙道:“兄長一意被妖媚女子迷惑,竟不再入家門一步。臣妾已經命人回去告知爹孃,絕不能讓這樣的女子進門辱了甄家的門楣。”
皇后道:“才德並立方算得好男子。貴嬪你的兄長雖有金戈鐵馬之才,德行一事上卻是有虧損了。”她繼而不快嘆息:“白白叫華妃身後那些人看了笑話!”
回到宮中小憩了片刻,只覺得身上酸乏無比,連日來爲了追封太妃之事,與玄凌一同斟酌計較其中細節,自是勞心勞神。好容易一切塵埃落定,各方周全,方能鬆一口氣歇上一歇。而來日的風雨只會更加洶涌,並不會比今時輕鬆半分。
槿汐等人亦知我操勞費心,於是焚了一爐寧神的安息香讓我安眠,只留了流朱一人在側服侍。
方濛濛朧朧入睡。便聽得流朱急急在耳邊輕聲催促道:“小姐,太后宮裡差人請小姐過去說話。”
我聞得“太后”二字,猛然驚醒,道:“有說是什麼事麼?”
流朱道:“來傳話的公公並沒有說,只請小姐快過去。”
我一向對太后恭敬,於是片刻也不敢耽誤,一面命人備了轎輦,一面喚了人進來爲我梳洗更衣,匆匆去了。
太后殿中有沉靜如水的檀香氣味,輕煙嫋嫋不散,恍惚讓人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陽並不過分的晴朗,是輕薄的雨過天青色瓷器一樣光潤的色澤,叫人無端的平心靜氣。
殿中安靜,隔着春衫綠的窗紗向外看,那繁鬧的燦爛春花也多了一絲妥帖安分的素淨,連陽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遙遙迢迢隔着的霧氣。
太后的氣色尚好,靠在臨窗的鑲嚼銀茸貴妃長榻上,就着孫姑姑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藥。
我恭恭敬敬請了安,太后隨口叫了我起來坐着,道:“有些日子沒好好和你說話了,最近都做了些什麼?”
我答道:“並沒有什麼事,左不過是打發辰光而已。”
太后頭也不擡,道:“那就說說什麼打發辰光的事情,哀家聽着也解解乏。”於是我絮絮揀了些有趣的來說。太后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似乎是聽着,一手接過孫姑姑遞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話音未落,殿中的烏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後寶藍裙裾一晃,盈然出來的竟是眉莊。眉莊看我一眼,也不多說,只端了一個白瓷盤在手中,盤中擱了數枚醃漬得殷紅的山楂。眉目含笑行至太后身前,道:“這是新制的山楂,臣妾命人做得甜些。酸甜開胃,太后用了藥吃這個最好不過了。”
太后面上微露一縷笑,道:“算你這孩子有孝心。”說着拈了一枚含了,點頭道:“果然不錯。“
眉莊低眉而笑,神情謙順大方,道:“太后喜歡就好。臣妾只是想着,藥是苦的,若食極甜之物口中反而難受,不若酸甜來得可口。”
太后頷首而笑,很是贊同。方纔轉首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道:“莞貴嬪,你可知罪?”
本一同和睦說着話共敘天倫,一室的平和安詳。驟然聽得這樣一句,心顫顫一跳,卻不知何處犯了忌諱,慌忙跪下道:“臣妾惶恐不知,請太后明示。”
太后目光銳利,直逼得我不敢隨意擡頭,惴惴不安。太后微眯了眯雙眼,冷冷拋下一句:“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以一己妃嬪之身干預朝政。”
眉莊站在一邊,聽太后這樣神色說話,一驚之下臉色霎時變得雪白,手中端着的瓷盤拿得不穩,盤中盛着的山楂立時掉了出來,“骨碌”滾的老遠,只留下深紅的點點汁液,瀝瀝一地。
太后斜睨她一眼,道:“哀家問她,你倒先慌了。”
我一時心亂,不知從何答起,忙俯下身叩首道:“臣妾不知太后爲何這樣說,實在是不敢犯這樣的死罪的。”
太后坐起身子,她並不疾言厲色,只是眼角的皺紋因肅穆的神情而令人備覺嚴厲,她不慍不火道:“哀家準你自己說,追封太妃一事,你有多少參與其中。”
我磕一個頭,方纔道:“太后的話臣妾無比惶恐。臣妾再年輕不懂事,也曉得後宮妃嬪不得干政,這是老祖宗的遺訓,臣妾絕不敢違背。皇上是聖明的君主,追封太妃之事心中早有決斷,豈是臣妾能夠左右的。臣妾所能做的,只是勸慰皇上不要爲操勞朝政而傷神。若說到‘參與’,也只是在內閣爲太妃議定的幾個封號中爲皇上稍作參詳,再交給皇后和太后擇定。”我仰頭看着太后,道:“臣妾愚昧,以爲追封太妃是後宮之事,纔敢略說一二句話。若說朝政,是絕不敢有絲毫沾染的。”說完忙忙低頭。
太后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輪,似能把我看成一個無所隱瞞的水晶人兒,緩緩道:“縱使你無意於朝政大事。但是你敢說,此事之中你無半點私心?”
適才一番話說完,心情稍爲平復,情知過分辯解反倒不好,於是道:“太后明鑑。追封太妃一事本與臣妾無利害相關。”我停一停,迎上太后的目光,道:“但說到私心,臣妾卻是有的。”
我見太后只是聽着,並無責怪之意,漸漸安心些,道:“臣妾深居宮中,雖不聞外事,但宮中衆說紛紜,總有一些是聽到耳中的。皇上是一國之君,總憂心於朝政,廢寢忘食。臣妾得幸於皇上,能夠侍奉左右,只是希望皇上可以順心遂意,天顏常展。”我思量幾番,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但是有時卻天不遂人願。”
太后是玄凌的生母,更曾執掌朝政。有些話、有些事,實在是不需要也不必瞞她。太后若有所思,道:“哪裡是上天不順從人願呢,只怕是有人要逆天而行了。”
我跪在日光的影子裡,背脊上隱約有毛躁的熱和不安,刺刺的癢。我細聲道:“太后所言極是。但臣妾知道,皇上是上天之子,必然能受上天庇佑。臣妾不敢,也無能參與政事,只能在皇上飲食起居儘量用心。若有私心,也是臣妾一點上不得檯面的私心,太后今日問起,臣妾也只好照實說了。臣妾希望皇上萬歲平安,臣妾也能得以眷顧平安終老。”
太后聽完我一番辯解,神色略有鬆弛,隨手挽一挽散落腦後的頭髮,和顏道:“這點私心,後宮嬪妃哪一個沒有?也罷了,你起來吧。”
我這才如逢大赦一般,整斂了衣容起身,恭謹垂首站於一邊。太后撫一撫身上蓋着的折錦軟毯上的風毛,徐徐嘆息了一聲道:“你的私心,人人都是一樣。有了皇帝纔有你們。皇帝在,無論這宮裡失寵的還是得寵的,終究都有個盼頭、有個指望。若然皇帝不在了,皇后自然是沒說的,貴爲太后,就是曹婕妤和欣貴嬪也總算還有個女兒可以依靠。可像你和眉兒這樣沒有孩子的,儘管眼下風光,將來也便只能做個孤零零的太嬪,連太妃的位份也指望不上。雖說是太嬪,卻是老來無靠,晚景淒涼,說穿了——不過是等死罷了。所以你們的指望啊,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太后說完,自己也略有些傷感,側頭咳了兩聲。
眉莊口中雖應了一聲“是”,卻也別過了臉,只怔怔瞧着窗外,若有所失。太后瞧一瞧她,道:“眉兒,你對哀家雖有孝心,可是這心思也該用點到皇帝身上去。雖不說恩寵,可好不好的現在竟連恬嬪那孩子也不如了。年輕輕的整日穿這樣素淨,哀家如今還肯穿得鮮豔些,你反倒不願意了。和哀家這老太婆廝混在一起,到底也沒意思——你總該爲自己打算。”
眉莊的打扮於她的身份的確是過分素淨了。煙霞銀底色的對襟羽紗衣裳,作窄袖,挑疏疏的幾枝石青碧藤蘿圖樣,寶藍無花紋的紐羅宮裙,長不及地,亦不佩香囊、玉佩之類。春日裡宮中女子皆愛以鮮花插髻,眉莊發間卻是連一點華麗珠玉簪釵也不用,更不說鮮花、絹花點綴了。如雲青絲,挽作了一個紋絲不亂的垂髻,通共只簪了一枚鑲嵌暗紅瑪瑙圓珠的烏銀扁釵算是妝飾。素色衣裙上也唯有頷下的盤扭上嵌了一顆珍珠。這樣的打扮,便是太后宮中得臉的姑姑,亦比她華貴一些。眉莊垂着半邊臉,道:“太后這樣說,倒像臣妾故意的不是了。並非臣妾不願親近皇上,只是一來太后安康是皇上的心願,臣妾理當更孝敬太后;二來幾位妹妹也服侍得皇上很好。”眉莊微微一笑,“臣妾本不擅長打扮的,哪裡比得上太后的眼力,但求太后哪一日得空了指點教誨臣妾罷。臣妾在太后這裡受益良多,是趕也不肯走了。”
太后笑道:“這丫頭哀家原本看着穩當,如今益發能說會道了。有你陪着哀家,再有溫太醫的醫術,哀家的身子怎麼能不好呢。”
眉莊陪笑道:“這都是溫太醫的功勞,臣妾不過是趨奉左右罷了,實在是沒什麼用處的。”
太后道:“等下陪哀家用了晚膳,無事就回去罷,整天陪在這裡也怪沒趣的。”
眉莊道:“溫太醫說了,等晚膳後再過來給太后請一次脈,若是安好,藥量又該酌情減輕些了。臣妾想在這裡陪着聽溫太醫怎麼說,也好提點着那些熬藥的小宮女,太后的藥是疏忽不得的。”
太后滿意頷首,笑:“你總比旁人心細些。”說着轉臉看我一眼,靜靜道:“聽皇帝說,華妃儘早復位一事,是你的主意。”
我心下陡然驚悚,不知太后用意何在,只好硬着頭皮答:“是。”說着不自覺看了眉莊一眼,她臉色微變,目光銳利在我面上剜過,已多了幾分驚怒交加的神氣。我黯然低一低頭,她終究是要怨我了。
太后眉心蹙成三條柔軟的豎紋,微疑道:“你倒肯?”
我懇切道:“太后英明。太后適才說到有人要逆天而行,臣妾雖然魯鈍,卻也明白太后所指。懇請太后明鑑,局勢之下,前朝要安撫人心,後宮也要。臣妾不能爲了一己私怨干係國事大局。”我頓首,道:“這件事總是要有人委屈的,臣妾情願受這個委屈。”
太后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喚了我過去,拉了我的手道:“好孩子,哀家不料你竟然有這樣的心氣。不怪皇帝偏疼你,準你入御書房陪伴。”
我忙要跪下,道:“太后言重了。臣妾實在不敢當。”
太后命我坐在她身前,道:“哀家原本聽皇后說有你在御書房陪伴皇帝甚是妥當,哀家還不放心。御書房豈是后妃能擅入之地,你又向來是個聰明伶俐的。若是這聰明沒有用在正途上,或是一味慫恿着皇帝按一己的好惡來處理國事或是用人刑罰,成爲國之禍水,哀家斷斷不能容你。”
我忙垂首恭謹道:“臣妾不敢。”
太后道:“哀家也不過是白擔心罷了。今日和你說話,的確是個有心胸有見識的樣子,皇帝的眼光不錯。御書房的內監宮女終究不如你能善體上意,你就好好去陪着皇帝吧——只一條,不許妄議國事,也不得干政。要不然哀家能容你,列祖列宗也容不下你。”
我咬一咬脣,謙卑了神色,道:“太后教訓得極是,臣妾謹記在心。只是且不說臣妾沒有領會政事的本事,上有太后,下有文武百官,皇上英明果決,怎會有臣妾置喙左右的餘地呢。臣妾年輕不懂事,也沒經過什麼大事,行動說話難免不夠周全,還請太后和皇后多加教訓。”
太后雙眸微擡,道:“說你年輕,總也進宮三年了。說到底卻還是個十八歲的丫頭,能有這樣的心胸氣度很不錯了。皇帝身邊有你,哀家也很放心。你便好好服侍着皇帝,能早日有個一子半女便是更好了。”
我心頭略鬆,沉聲道:“多謝太后。”
太后略有倦色,重又斜靠在軟枕上,我見機知曉,行至殿角的櫃旁,打開剔彩雙龍紋漆盤中的銅胎掐絲糖罐,加了半匙雪花糖粉化在太后喝的水中,道:“太后教導臣妾良久,喝口水潤潤嗓子吧。”
太后含笑飲下,慈眉和目道:“眉兒的性子沉穩持重,你卻機靈敏捷。純元皇后過世之後,皇帝身邊總沒有一個可心得力的人。你們若能盡心盡力侍奉在側,不僅皇后可以輕鬆許多,皇帝也可以無後顧之憂了。”
眉莊站立於太后身後,一直以漠然的神情相對於我,聞得太后這樣說,方笑了一笑道:“太后太過擡舉臣妾了。”
太后臥在陽光底下曬了半個時辰,睏意漸濃,懶懶道:“哀家午睡的時辰到了,你們且先去哪裡逛逛罷。”
我與眉莊連忙起身告辭。太后闔目片刻,緩緩喚住我道:“追封太妃的事這樣辦甚妥,面面俱到。若是換了哀家來拿主意,多半也是這個樣子。皇帝一向性子有些急躁,考慮事情不那麼周全,得有人幫襯着。可是若這全是你一個人的主意,那主意未免也太大了。”
我正打算着出去後如何向眉莊解釋,太后這樣陡然一句,心口彷彿一下子又被吊了起來,忐忑不寧。維持着的笑容有點發僵,兩頰便有些酸,我道:“臣妾哪裡懂得這樣多,實在是不能的。”
太后的笑頗爲感慨,“古語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哀家覺得不通;可太有才華了,終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進退,兼修福德,那纔是難得的。畢竟這宮裡不同於尋常。”太后意味深長道:“這後宮裡,雖說你們只是一介女流,卻是個女人一哭一笑都會引發前朝風吹草動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自己謹慎着吧。”
我點頭不語,細細體味話中深意。太后道:“你是個明白人,哀家喜歡。若得空,便常來這裡爲哀家抄錄佛經罷。”
我唯唯依言告退。疾步走出太后的頤寧宮,方覺得身心疲一時間難以放鬆下來。額上累累汗珠滑落,須臾才曉得去擦。
出來浣碧迎在外頭,我見轉眼不見了眉莊,心中着急,便問:“見着眉莊小主沒有?”
浣碧道:“見着了,帶了宮女去小廚房爲太后準備點心去了。”
我知她此去一時半刻也見不着了,便乘了轎輦往棠梨宮回去。
方行至太液池西岸,正巧見曹婕妤帶了侍女抱着溫儀帝姬在臨水長橋邊撥了柳枝逗弄池中尾尾金鯉,笑語連連。見我的轎輦經過,忙肅立一邊請安。我命了她起來,側身在轎輦上笑道:“婕妤好興致。”
她亦笑,看着溫儀的眼中飽含無限愛憐疼惜之意,“閒來無事,溫儀便嚷着要出來逛。這個鬼靈精當真鬧得嬪妾頭痛不已。”
我微笑:“婕妤這樣的日日‘頭痛’的福氣別人是求還求不來呢。”我凝眸溫儀,她也快三歲了。三歲的小人兒出落的粉嬌玉嫩,眉目如畫,嘴裡咿咿呀呀不止。她一向沒有與我見熟,很是有些怕生,卻也不哭不鬧,只睜大了一雙滴溜滾圓的烏仁眼珠好奇打量着我,十分乖覺可愛。
她本被曹婕妤抱在手中,見我笑殷殷看着她,亦曉得我是喜歡她的,忽而嘴一扁,歡快笑出聲來,張開手臂便要我抱。我也意外,我本坐在轎輦之上,但見她如斯可愛神態,亦是從心底裡喜歡起來,便走了下來。
曹婕妤見溫儀伸手便要我抱,忙低聲止道:“不許對娘娘沒有規矩,看這樣頑皮。”
我笑:“小孩子不怕生纔有趣,婕妤何必說她。”說着一手摟了她在懷中,愛憐地撫開她額上汗津津的碎髮。溫儀雖然年幼,卻也能分辨是否真心喜愛她。她對我十分親暱,依依靠在我肩上,粉嫩的小臉蹭着我的脖子,一手摟着我,一手饒有興致掰着我衣襟鈕釦上鑲着的溜金蜂趕菊別針。
曹婕妤笑吟吟在一旁道:“溫儀很喜歡娘娘呢。”說着湊近溫儀,道:“快叫‘莞母妃’罷。”
溫儀也不叫,只一低頭害羞,膩在我身上扭股糖兒似的扭着。曹婕妤見她扭捏,便回頭喚了乳母道,“把帝姬抱走吧,看把娘娘衣裳也揉皺了。”很快在我耳邊輕聲道:“嬪妾在此恭候娘娘多時了。”
我會意,曉得她有事找我。只作無事之狀,放開溫儀,一手摘下衣裳上彆着的數枚溜金蜂趕菊別針,放到乳母手中,道:“不值錢的小玩意,留着給帝姬取樂吧。”
乳母一時也不敢接,只瞅着曹婕妤的臉色,見她只是微笑,忙含笑謝了。
我道:“春光甚好,本宮要去迎春圃逛逛,先走一步了。”
待我行至迎春圃,只留了槿汐一同散步。其時春光濃郁,像早開的迎春,早已凋謝得朵朵零星,甚少有人再來觀賞走動,正是一個說話的清淨之地。果然過不多時,曹婕妤便孤身而至。
我折了兩朵迎春在手中把玩,漫不經心道:“曹姐姐有何事宜要見本宮?”
她低低道:“華妃復位,昨日曾召嬪妾入宓秀宮。”
我心下微有觸動,依舊微微含笑,柔聲道:“那很好呀。華妃娘娘一向和你有來往的。如今她復位,你也應當去賀一賀。”
她亦不動聲色,只道:“嬪妾早已送去賀禮。”她看着我,道:“只是華妃娘娘此次召嬪妾去,只是問在她幽閉期間,娘娘您的舉動言行。”
我微微一愣,只撥弄着手心裡的花朵,閒閒道:“曹姐姐這樣聰明的人,自然是應對得宜的。何況無論怎樣應對,都是在於曹姐姐自身的打算。”我暗暗轉了話中機鋒,對着她語笑嫣然,“其實華妃娘娘怎麼說都是曹姐姐的舊主,雖然待姐姐和帝姬有些地方是刻薄了,但好歹也曾提攜過姐姐,位份、家世又遠在本宮之上。曹姐姐要和華妃親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況如今她復位,皇上也不是不寵她的。”
曹婕妤眉心微動,很快抿嘴一笑,道:“娘娘又何必和嬪妾打啞謎。嬪妾雖然不伶俐,卻也曉得她眼下的復位和得寵都是一時間的,就好比夏天裡的曇花一現,畢竟是強弩之末了。”她笑,“嬪妾和帝姬要安身,自然不會冒險。”
我凝眸盯着她片刻,道:“曹姐姐察言觀色,心思敏捷,不是尋常人可以比的。只是本宮也不希望姐姐和華妃娘娘生疏了。”
曹婕妤啓脣一笑,燦若春花,髮髻上一枚金累絲翠玉蟬押發上垂下的流蘇便娓娓搖晃,“嬪妾既然把自身和帝姬託付給裡娘娘,自然唯娘娘之命是從,怎會再傾向於她。只是娘娘的吩咐,嬪妾明白,不會讓娘娘失望的。”
我輕輕微笑:“曹姐姐進退有度,本宮自然沒什麼不放心的。華妃娘娘既然喜歡打聽本宮的動靜,那麼本宮就只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我又問:“這次華妃復位,皇上又加寵幸,她自己有何想法。”
曹婕妤稍露輕蔑之態,只一語概之:“陶陶然沉醉其間,卻也時常憂心會再度失寵。”她眼風微掃:“但是因爲先前之事,又加之聽聞秦芳儀和陸順儀的變故後,對娘娘頗爲忌憚。”
我不以爲意,語中微有狠意,“她早就視我爲死敵,不是從今朝纔開始的事了。當然,本宮也如是。”
曹婕妤道:“娘娘自然有辦法應付她,嬪妾只是略盡微薄之力而已。只是有一事,娘娘與嬪妾相處本無直接的利害,說得難聽些,不過是因利而合,他朝利盡,也可以一拍兩散,嬪妾低微,自然是不能與娘娘相抗衡的,因而只怕不能安心協助娘娘。”
我與她相視而笑,彼此的打算俱已瞭然,“曹姐姐爽快,你的顧慮亦是本宮的顧慮。本宮至今膝下無有所出,溫儀帝姬玉雪可愛,本宮有意在事成後收她爲義女,這樣彼此也有所依靠。曹姐姐以爲如何?”
曹婕妤和悅而笑,挽了一枝迎春扣在手腕上擬成手釧,道:“如此彼此也能放心了。”她別過頭望着滿園翠綠鵝黃,點點如星子燦動,“娘娘前途無量,有這樣的母妃照拂,是溫儀的福氣。”
我看着她髮髻上的金累絲翠玉蟬押發,笑道:“此物很眼熟,似乎在皇上的庫房中見過一次,是皇上新賞給姐姐的嗎?”
曹婕妤臉上稍見緋紅,道:“是。一點玩意罷了。”
我拾衣站起,經過她身邊時悄然而笑,把手中的迎春灑在她手心,握起她纖纖玉指,道:“曹姐姐的手長得真好看。只是以茉莉花染指甲不過是小巧而已,若能用迎春鑲嵌在指甲上,如此別出心裁必定更討皇上歡心。”
她粲然而笑,屈膝送我離開,“多謝娘娘指點。”
我與槿汐回到宮中,她遣開了衆人,頗有憂慮之色,道:“曹婕妤不足爲慮,娘娘足可掌控她。只是太后那裡……”
我坐在妝臺前,摘下耳上的明珠琉璃環。離開太后的頤寧宮良久,仍是心有餘悸,暗感太后言行之老辣,非我一己能擋。心中的感佩敬畏,自是更加深了一層。
我靜靜道:“我並非干政,這個太后也知道,否則今天哪裡能輕易放過了我。今日種種,太后之意並非在於責難我,而是要提醒我不許干預政事。意在防範於未然。”我感嘆:“太后雖然久不聞政事,亦不干涉後宮,但用意之深亦是良苦。恐怕她老人家是怕我步上華妃後塵,才刻意敲打於我。”
槿汐道:“太后久在宮闈,經歷良多,娘娘切不可得罪於太后。”
我點頭道:“這個自然。”
槿汐想了想,道:“娘娘得空要多去太后那邊請安走動纔好。眉莊小主看來很得太后娘娘歡心呢。”
我道:“她是不願指望皇上降罪華妃了,多半是在動太后的心思。也好,有太后依傍,可比皇上可靠多了。”
於此,我雖有幾分心思,但忌諱於太后,於朝政之事上,亦不敢再輕舉妄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