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在我手臂上的身子很快被人扶了起來,無數人真心或是假意的關切着問那個身子的載屬杜良媛道:“怎麼樣?有傷着哪裡沒有?”急急忙忙又有人跑了出去請太醫。一羣人擁着她起來噓寒問暖,幾乎無人來問我是否受傷。我俯在地上,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充盈了我的鼻子,清楚看見微白的草根是潤白的色澤,滿地落花殷紅如血。掙扎着想要起來,手臂疼得像要斷了一般,實在起不來。敬妃和淳兒忙趕過來,一邊一個小心翼翼扶了我起來坐下。淳兒急得眼淚落了下來,哭道:“甄姐姐你沒什麼吧?”
我伸手一摸臉頰的痛處,竟有一縷血絲在手,猩紅的顏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絲腥氣,不由也害怕了起來。我向來珍視自己容顏,如今受損,雖然不甚嚴重,卻也不免心裡焦痛。
敬妃亦難過,仔細看了一回悄聲道:“像是剛纔被松子抓的。幸而傷得不深,應該不打緊。唉,你若是傷着半點兒那可怎麼好?”
怎麼好?我微微苦笑,如今的我在別人眼裡,只是一個不自量力與華妃爭寵而落敗失寵的嬪妃,又會有什麼要緊。
手臂上的痛楚疼得我冷汗直冒,明媚的春光讓我眼前金星亂晃,好不容易纔說出三個字,“不礙事。”
淳兒嚇得臉也白了,扯着我衣袖道:“姐姐你別嚇我。”
袖子一動,手臂立時牽着痛起來,敬妃見我臉色雪白,忙喝止了淳兒,淳兒嚇得一動也不敢亂動,只哭喪着臉乖乖站在我身邊。
皇后生了大氣,一邊安頓着杜良媛好生安慰,一邊喝止諸妃不得喧譁。轉身才見我也斜坐着,忙喚了人道:“甄婕妤也不大好,與杜良媛一起扶進偏殿去歇息,叫太醫進來看。”
好容易躺在了偏殿的榻上,才覺得好過些。進來請脈的是太醫院提點章彌,皇后生怕杜良媛動了胎氣,着急叫了他過去,略有點無奈和安撫地看我一眼。我立刻乖覺道:“請先給良媛妹妹請脈吧,皇嗣要緊。”
皇后微露讚許之色。章彌靜靜請脈,杜良媛一臉擔憂惶急的神色,神氣卻還好。周圍寂靜無聲,不知是擔憂着杜良媛的身孕還是各懷着不可告人的鬼胎。我強忍着手臂上的劇痛,聽着銅漏的聲音“滴答”微響,窗外春光明媚,我斜臥在榻上,眼前暈了一輪又一輪,只覺得那春光離我真遠,那麼遙遠,伸手亦不可及。耳邊響起章彌平板中略帶欣喜的聲音:“良媛小主沒有大礙,皇嗣也安然無恙。當真是萬幸。只是小主受了驚嚇,微臣開幾副安神的藥服下就好。”
皇后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連唸了幾句佛,方道:“這本宮就放心了,要不然豈非對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那就罪過了。”
旁邊衆人的神情複雜難言,須臾,秦芳儀才笑了道:“到底杜姐姐福氣大,總算沒事纔好。”諸人這才笑着與杜良媛說話安慰。
皇后又道:“那邊甄婕妤也跌了一跤,怕是傷了哪裡,太醫去看下吧。”
章彌躬身領命,仔細看了道:“小主臉上的是皮外傷,敷些膏藥就好了。只是手臂扭傷了,得好好用藥。”他又坐下請脈。陽光隔着窗櫺的影子落在他微微花白的鬍子有奇異明昧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小主。”
淳兒急得嚷嚷道:“你胡說些什麼哪,甄姐姐的手傷着了你還恭喜!”
我怔了一怔,隱約明白些什麼,不自禁地從心底裡瀰漫出歡喜來,猶豫着不敢相信,問道:“你是說——”
他一揖到底,“恭喜小主,小主已經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了。”我又驚又喜,一下子從榻上坐起來,手上抽地一疼。我忍不住疼的喚了一聲,皇后喜形於色地嗔怪我道:“怎麼有身子的人了反而這樣毛毛躁躁了。”說着問太醫:“當真麼?”
章彌道:“臣從醫數十年,這幾分把握還是有的。只是回稟皇后,婕妤小主身子虛弱,適才又跌了一跤受驚,胎像有些不穩。待臣開幾付安胎榮養的方子讓小主用着,再靜靜養着應該就無大礙了。”
皇后含笑道:“那就請太醫多費心了。本宮就把甄婕妤和她腹中孩兒全部交託於你了。”
章彌道:“微臣必定盡心竭力。”
皇后溫和在我身邊坐下,“章太醫的醫術是極好的,你放心吧。”
我微笑道:“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盡。”
敬妃含笑道:“這就好了。今日虛驚一場,結果杜良媛無恙,甄妹妹又有了喜脈,實在是雙喜臨門。”
皇后連聲道:“對對對。敬妃,你明日就陪本宮去通明殿酬謝神恩。愨妃、華妃也去。”
愨妃靜穆一笑算是答應了,華妃笑得十分勉強,道:“臣妾這兩日身子不爽快,就不過去了。”
皇后面露不悅,忽然聽得一個虛弱的聲音道:“做姐姐的身子不好,華妃的身子怎麼也不爽快了。”
華妃被人截了話頭登時沉下臉回首去看,道:“本宮以爲是誰——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
衆人聞聲紛紛轉頭,卻見是端妃過來了,她並不理華妃的話。皇后笑道:“真是稀客,你怎麼也來了?今日果真是個好日子呢,瞧着你氣色還不錯。”
端妃勉強被侍女攙扶着行了一禮,道:“都是託娘娘的洪福。太醫囑咐了要我春日裡太陽底下多走走,不想才走至上林苑裡,就聽見娘娘這裡這樣大動靜。臣妾心裡頭不安,所以一定要過來看看。”
皇后道:“沒什麼,不過虛驚一場。”
皇后顧忌着端妃是有病的人,雖與她說笑卻並不讓她走近我與杜良媛,端妃亦知趣,不過問候了兩聲,也就告辭了。
我向端妃欠身問好,她也只是淡淡應了。我留意着她雖與皇后說話並不看我,但側身對着我的左手一直緊緊蜷握成拳,直到告辭方從袖中不易察覺地伸出一個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晃,隨即以右手撫摸胸前月牙形的金項圈,似乎無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正覺得她奇怪,低頭一思索旋即已經明白。
端妃前腳剛出去,後腳得了消息的玄凌幾乎是衣袍間帶了風一般衝了進來,直奔我榻前,緊緊拉住我的手仔細看了又看,目光漸漸停留在我的小腹。他這樣怔怔看了我半天,顧不得在人前,忽然一把摟住我道:“真好!嬛嬛——真好!”
我被他的舉止駭了一跳,轉眼瞥見皇后低頭撫着衣角視若不見,華妃臉色鐵青,其他人也是神色各異。我又窘又羞,急忙伸手推他道:“皇上壓着臣妾的手了。”
半月不見,玄凌有些瘦了。他急忙放開我,見我臉上血紅兩道抓痕,猶有血絲滲出,試探着伸手撫摩道:“怎麼傷着了?”
我心頭一酸,側頭遮住臉上傷痕,道:“臣妾陋顏,不堪面見皇上。”
他不說話,又見我手臂上敷着膏藥,轉頭見杜良媛也是懨懨地躺着。皺了皺眉頭道:“這是怎麼了?”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可是目光精銳,所到之處嬪妃莫不低頭噤聲。杜良媛受了好大一番驚嚇,見玄凌進來並不先關懷於她,早積蓄了一大包委屈。現在聽得玄凌這樣問,自然是嗚咽着哭訴了所有經過。
玄凌不聽則已,一聽便生了氣。他還沒發話,愨妃、華妃等人都已紛紛跪下。玄凌看也不看她們,對皇后道:“皇后怎麼說?”
皇后平靜道:“今日之事想來衆位妹妹都是無心之失。”皇后略頓一頓,看着華妃出言似輕描淡寫:“華妃麼,珍珠鏈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軒一軒眉毛,終於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道:“珍珠鏈子?去打發了做鏈子的工匠永遠不許再進宮。再有斷的,連脖子一起砍了。”
華妃並不覺得什麼,跪在她身邊的愨妃早嚇的瑟瑟發抖,與剛纔在庭院中鎮靜自若的樣子判若兩人。愨妃帶着哭腔道:“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臣妾手指上的護甲不知怎的勾到了松子的毛,想是弄痛了它,才讓它受驚起來差點傷了杜良媛。”愨妃嗚咽不絕:“松子抓傷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讓它掙了出去,幸虧甄婕妤捨身相救,否則臣妾的罪過可就大了。”說着伸出手來,右手上赫然兩道血紅的爪印橫過保養得雪白嬌嫩的手背。
玄凌漠然道:“松子那隻畜生是誰養的?”
皇后一驚,忙跪下道:“臣妾有罪。松子是臣妾養着玩兒的,一向溫馴,今日竟如此發狂,實在是臣妾的過錯。”說着轉頭向身邊的宮人喝道:“去把那隻畜生找來狠狠打死,竟然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斷斷不能再留了!”
愨妃嚇得一聲也不敢言語,只聽得松子淒厲的哀叫聲漸漸聽不得了。玄凌見皇后如此說,反倒不好說什麼了,睨了愨妃一眼道:“你雖然也受了傷,但今日之禍與你脫不了干係,罰半年俸祿,回去思過。”愨妃臉色煞白、含羞帶愧,低頭啜泣不已。
皇后嘆氣道:“今日的事的確是迭番發生令人應接不暇。可是甄婕妤你也太大意了,連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曉得,還這樣撲出去救人。幸好沒有傷着,若是有一點半點不妥,這可是關係到皇家命脈的大事啊。”
我羞愧低頭,皇后責罵槿汐等人道:“叫你們好生服侍小主,竟連小主有了身孕這樣的大事都糊里糊塗。萬一今天有什麼差池,本宮就把你們全部打發去暴室服役。”
皇后甚少這樣生氣,我少不得分辯道:“不關她們的事,是臣妾自己疏忽了。身子犯懶只以爲是春困而已,月事推延了半月,臣妾向來身子不調,這也是常有的。何況如今宮中時疫未平,臣妾也不願多叨擾了太醫救治。”我陪笑道:“臣妾見各位姐姐有身孕都噁心嘔吐,臣妾並未有此症狀啊。”
曹婕妤笑吟吟向我道:“人人都說妹妹聰明,到底也有不通的時候。害喜的症狀是因各人體質而已的,我懷着溫儀帝姬的時候就是到了四五個月的時候才害喜害得厲害呢。”
華妃亦笑容滿面對玄凌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杜良媛有孕不久,如今甄婕妤也懷上了,可見上天賜福與我大周啊。臣妾賀喜皇上。”
華妃說話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顏開。欣貴嬪亦道:“臣妾懷淑和帝姬的時候太醫曾經千叮萬囑,前三個月最要小心謹慎,如今婕妤好好靜養纔是,身上還受着傷呢。”
衆人七嘴八舌,諸多安慰,惟有愨妃站立一旁默默飲泣不止。皇后道:“還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宮吧,命太醫好生伺候。”
玄凌對皇后道:“今日是二十三了,二十六就是敬妃冊封的日子。朕命禮部同日冊婕妤甄氏爲莞貴嬪,居棠梨宮主位,皇后也打點一下事宜吧。”
皇后微笑看着我道:“這是應該的,雖然日子緊了些,但是臣妾一定會辦妥,何況還有華妃在呢,皇上放心就的。”總算華妃涵養還好,在玄凌面前依舊保持淡淡微笑。
玄凌滿意微笑,攜了我的手扶起道:“朕陪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