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心裡頭裝着事情,中午的覺便不得好睡。天氣一熱,鳴蟬便起,嘶鳴的聲音像落着一場沙沙的大雨,我心裡發煩,索性不睡了,命幾個小內監拿了粘黏竿把蟬捕盡。正巧平娘說予潤又哭起來,我便往東殿去看。不知是否知道生母早逝的緣故,予潤總是愛哭。小小的面頰常常因爲哭泣而通紅,我心疼不已,抱着哄了半個時辰才稍稍好些。平娘不禁嘆道:“德妃娘娘一去,真是可憐了小皇子。”
花宜恨恨道:“若不是那年安昭媛的丫頭驚動了德妃,現如今母子在一起,不知多好呢。”
我念起舊事,心中更是不樂,回頭正見小連子探聽了來報,說是敏妃午間生了大氣,連太妃賞的嵌玉琉璃屏也砸了,又道內務府已擬定了幾個寓意甚好的字眼作爲安陵容爲妃時的封號,下午便要送去玄凌那裡請他選定一個。
我抱着予潤聽他說完,不由笑道:“內務府也要極力巴結這位正得寵的新娘娘呢。手腳這麼快就擬好了字了。”
小連子不敢接話。我又問:“皇上現下在哪裡?”
“正在儀元殿看摺子呢。”
“皇后呢?”
“聽說用了午膳就睡下了,彷彿頭風又發作了。”
我將孩子交到平娘手中,轉頭吩咐花宜,“去看看小廚房的蓮葉羹和藕粉桂花糖糕好了沒?本宮親自送去給皇上。”
午後的時光最是閒暇不過,我雖然心裡懷着目的去的,但望着一路水光山色瀲灩無盡,心下也稍稍寬慰一些。
玄凌一人在西室獨坐,想是些不要緊的奏摺,他信手翻過,倒也閒適。見我進來,微笑招手道:“午後日頭大,嬛嬛你怎麼來了?”
我含笑福了一福,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皇上氣色紅潤,就知道安妹妹的身孕多讓皇上高興了。”
玄凌笑道:“一向看着容兒身子嬌弱,沒想到胎象倒十分安穩,害喜也少,連太醫都說難得呢。”
我盈盈笑道:“安妹妹好福氣,臣妾懷着朧月的時候害喜害得最厲害,可見安妹妹的孩子有多貼心,將來必定十分孝順懂事。”
一番話說得玄凌十分歡喜,執了我的手坐下道:“你來得正好,朕一個人坐着看摺子正乏味呢。”
我笑着起身打開朱漆描花的食盒,溫婉笑道:“臣妾正想着午後的辰光長,皇上中午的膳食必定吃得油膩,又因着爲安妹妹的事高興,想必是敞開了胃口吃的,這時候肯定膩膩的覺得不消化。所以臣妾特意準備了一些清淡的點心拿來請皇上享用。不知可好?”
玄凌笑道:“朕最得意的就是咱們韞歡的封號,‘靈犀’,果真朕與你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我邊盛了碗蓮葉羹放在玄凌面前邊解釋道:“這蓮葉羹是取新鮮的嫩蓮葉在日出前摘下來的,熬湯的水用的是這葉子上的露珠。蓮葉好採,只是蒐集這露珠費了點功夫。幸好熬出來的湯極香,倒也不枉費這一番周折。”又取了兩塊藕粉桂花糖糕出來,放在新鮮的蓮花瓣上,端到玄凌面前,“湯是極清淡的,不過是借一點蓮葉的清香罷了,這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消化,入口又香甜,皇上嚐嚐吧。”
藕粉桂花糖糕色澤金黃晶瑩,放在粉紅剔透的蓮花花瓣之上,顏色更是誘人。光是看一眼,已經讓人垂涎三尺。玄凌笑道:“東西是簡單,難得做得精緻,叫人一看就有胃口。”說着吃了一口,本是極享受愜意的表情,“味道也清甜。”然而他的鬆弛裡似乎帶了一點鬱郁之色,他看着我道,“這藕粉桂花糖糕的味道很熟悉,像是從前在哪個宮裡吃過,卻又說不上來。”他極力思索着,良久才道,“彷彿是德妃宮裡?”
我淺淺微笑,那笑意裡也染上了一抹難言的傷感,“皇上記得不錯。從前德妃姐姐的藕粉桂花糖糕做得最好,皇上也最愛吃。”
玄凌也頗感傷,放下糕點,道:“伊人已逝,朕也好久沒再嚐到這個滋味了。”他有些沉鬱,道:“德妃在世時朕沒有多多憐惜她,一年裡不過見上三五次而已,話也沒多說上幾句,連她走之前,朕也沒能好好陪陪她。如今她不在了,朕有時想起她來真是難過。”他長嘆一聲,“說到底,終究是朕辜負了她。”
眉莊在時,玄凌並沒有好好愛她、珍惜她、信任她。如今她走了這麼久,再說這話,只讓人更覺得傷感和涼薄。
我忙含笑上前勸道:“是臣妾不好,徒然惹皇上難過了。姐姐走時,還十分牽念皇上。若皇上這樣爲她傷心,姐姐在九泉之下也要不安的。”我想了想,“其實皇上也不必難過。這糕是姐姐當日親自教授了宮中廚役的,如今姐姐雖然故去了,但臣妾已讓那廚役到柔儀殿侍奉了。哪日皇上想吃,吃得歡喜,就是懷念姐姐的一點心意了。”
玄凌頷首道:“嬛嬛,還是你最善解人意。德妃有你這樣的姐妹,也算欣慰了。”
我笑道:“其實今日臣妾送這點心來,還另有一番心意。”
玄凌不由奇道:“你的心思總是別緻些,朕可猜不着,你且說來聽聽。”
我抿嘴道:“蓮葉爲父,蓮花爲母,藕爲子女。臣妾奉上這份點心,是希望皇上、宮中姐妹和皇上的子嗣們永遠平安喜樂,同心同德。”
玄凌笑着將我摟入懷中,“嬛嬛,只爲你這話,朕一定要好好謝謝你纔是。”
我軟語呢喃,“臣妾不要皇上謝,只要皇上永遠像今時今日一樣待臣妾,好麼?”
他的笑聲爽朗而開闊,“好,朕答應你。朕與嬛嬛,與咱們的予涵、朧月和靈犀,也永遠平安喜樂,體同一心。”
伏在玄凌懷裡,從後殿的紅棱雕花長窗中望出去,幾株芭蕉葉子寬闊而翠綠,時而有五彩羽毛的小鳥停駐其間,歡鳴一聲,又飛得遠了。飛得那樣高那樣遠,在綿白的雲朵裡飛翔。燦爛的陽光如金粉一樣灑在雲朵上,彷彿鑲了一圈絢麗耀眼的金邊。望得久了,眼睛也有點暈眩。
殿外傳來兩聲輕輕的叩門聲,在寂靜的殿堂裡格外清晰。
玄凌懶懶問道:“誰在外頭。”
卻是李長的聲音:“回皇上的話,內務府擬好了幾個封號,請皇上過目,甄選一個賜予安昭媛。”
我笑着推一推玄凌,道:“這是安妹妹的喜事呢,皇上讓他們進來吧。”
李長這纔敢進來擱下,玄凌道:“朕也看看,內務府起了什麼好字來?”
我站在他身邊看過去,原來只有三個字,分別用金漆描了寫在大紅的紙上,是“肅”“儷”“文”三字。
我依在玄凌身旁,和顏微笑,“字的意思倒還都好。這個‘肅’字嘛,剛德克就曰肅;執心決斷曰肅;威德克就曰肅;正己攝下曰肅;能執婦道曰肅;貌敬行祗曰肅;嚴畏自飭曰肅;貌恭心敬曰肅。”
玄凌道:“能執婦道,貌恭心敬,容兒是很適合的。只是這個字未免硬氣了些,與容兒的柔弱之姿風馬牛不相及。”他看着“文”字,悠然笑道,“容兒靜默謙順,乃禮義人也。這字倒也貼切。”
禮義人也?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忽地見到玄凌說這句話時神情頗曖昧,猛然想起一事,幾乎要冷笑出來了。然而玄凌面前,終究按捺了下去。亦是心知肚明,陵容在玄凌心中是何等人物,更要小心度量了。
“皇上說的極是。”我又道,“‘文’這一字,可以說是文雅有度,也可說是文靜有禮,這倒很像是說安妹妹。但更多的時候這個字是形容一個人腹有詩書氣自華。安妹妹性子是夠文靜了,只是說到腹有詩書還略差了些。若選用了這個字,只怕安妹妹要多心。”
玄凌笑道:“那便只剩一個‘儷’字了。”說着就要命李長取硃筆去圈下來。
我微笑道:“‘儷’字容顏姣好、成雙成對的美意,又可指伉儷情深,果然是極好的。”說着偷偷去覷他的神色。
玄凌聽我說完,下筆便猶豫了,想了想,把玉管狼毫拋在青玉筆架上
我問:“皇上怎麼了,這字不是很好麼?”
玄凌似是自言自語,“伉儷情深,昭媛是妾侍,怎能與朕是伉儷夫妻,真真是笑話了。”說着向我道,“若真選了這個字給她做封號,只怕傳出去文武百官也要指責朕太過寵幸嬖妾了。”他想了想,對李長道,“告訴內務府去,這幾個字都不好,再選了好的來。”
我微微笑着道:“其實何必內務府忙,安妹妹一向最得聖心,皇上指一個字給她做封號,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玄凌隨手取了蓮葉羹喝了一口,道:“一時間叫朕想一個,朕還真想不出來。嬛嬛,你與容兒相識最久,不如幫朕想一個合適的吧。”
我托腮道:“這樣的事臣妾怎敢做主呢,還是皇上聖裁吧。”
他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朕給了你協理六宮的大權,這有什麼不行的。而且從前貞貴嬪的封號你也起得極好。”說着把筆交到我手中,“你寫一個來看看,若真不好,朕再幫你改就是。”
我略略思量,寫了一個極大的“鸝”字,笑着側頭問他,“好不好?”
他略皺了皺眉,道:“鸝?”
我點頭,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的流蘇輕輕打在耳邊,涼涼的似四月裡的小雨,我柔聲道:“能歌善舞,性情又像黃鸝一樣和順,是安妹妹最大的長處。而且黃鸝,亦是兩情繾綣的鳥兒啊,這般樣樣周全,就像安妹妹爲人一樣,真真是難得的。”
李長在一邊順口道:“奴才聽說黃鸝一胎四卵,正合安昭媛如今有孕,多子多福呢。”
我盈盈淺笑,“春和景明,鸝鳴清脆,應時又應景,與安妹妹是再相配不過了。”
玄凌神色一動,我知道他已被打動,果然他笑道:“這樣說來的確是極好的。”說着看李長,“去傳旨吧,再請皇后定個吉期。”
李長回稟道:“皇后娘娘頭風又發作了,只怕起身不得呢。”
我想了想道:“皇上不如先把名分給了安妹妹,至於冊封嘉禮麼,等皇后好些再定也不遲啊。”我彷彿不經意一般道,“只是內務府這幾個奴才真不中用,做慣了的事擬個封號而已,也那麼不上心,這等小事都要勞煩皇上。”
玄凌略一沉吟,眉頭輕輕一蹙。
我笑語盈盈,“四郎很喜歡嬛嬛所提的‘鸝’字麼?”我忍下心頭的冷毒,化作脣邊莞爾一笑,“咱們大周在帝王尊君諱上不甚避諱,譬如皇上輩分從玄,名字只把從前的三點水改爲兩點水,其餘王爺則不做改動,既示兄弟親厚亦不失尊卑上下之分。”
玄凌脣際含笑,眼中卻頗有不解之色。我低頭,微微紅了臉龐,“四郎莫怪嬛嬛小氣。”
他語氣溫婉若春水,“怎麼了?”
我別過頭,宛然有憂傷的神情,鬢角的明珠沙沙滑過臉龐,別有明華照耀。我輕輕吁了一口氣道:“皇上待鸝妃極好,臣妾是很欣慰的。嬛嬛心中總覺得四郎與鸝妃妹妹是姻緣天定,不然如何鸝妃陪伴十餘年,從不與四郎臉紅過一次?連四郎與妹妹的名字——四郎名中有一凌字,鸝妃妹妹名中亦有一陵字,雖則音同字不同,到底也顯得四郎與妹妹情分深切,嬛嬛終究是旁人了。”我悽婉一笑,“或者該喚皇上爲四郎的人是鸝妃而非臣妾。”
他起身,握住我冰涼的指尖,溫柔凝睇於我,“你是真心在意?”
我舉眸坦然望着他,幽幽道:“或許嬛嬛不該如此在意。只是若非四郎真心待我多年,即便爲顧忌身份尊榮,嬛嬛也必不會將此言出之於口。”我低頭,盈盈拜倒,“請皇上寬恕臣妾嫉妒不容之心。”
他的懷抱溫柔而有力,攏我於懷,“你我當殿是君臣,無人處是夫妻,旁人如何與你相比。”他低一低聲,“朕雖不計較這些,然而爲尊者諱也是應當的。何況,朕如何捨得與你生分了。”
他喚李長,“去傳旨六宮。朕賜安昭媛名爲鸝容,冊爲正二品鸝妃,告訴她今日不必來謝恩了。”
我伏在玄凌懷中,無聲無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