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去皇后宮裡請安,鳳儀宮庭院之中多種花木,因着時氣暖和,牡丹芍藥爭奇鬥妍,開了滿院的花團錦簇。尤其是那牡丹,開得團團簇簇,如錦似繡,多是“姚黃”、“魏紫”、“二喬”之類的名品。
衆人陪着皇后在廊廡下賞花,春暖花開,鳥語花香,衆嬪妃軟語嬌俏,鶯鶯瀝瀝說得極是熱鬧。
華妃復起,敬妃被封,杜良媛有孕,三人自然風頭大盛,非旁人可及。其中尤以杜良媛最爲矜貴。自然,人人都明白矜貴的是她的肚子,然而日後母憑子貴,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皇后獨賜了杜良媛坐下,又吩咐拿鵝羽軟墊墊上,皇后笑吟吟道:“你有四個月的身孕了,要格外的小心纔好。”
杜良媛謝過了,便坐着與衆人一同賞花。我與杜良媛站得近,隱約聞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氣甚是甜美甘馥,遂微笑向她道:“這香氣倒是好聞,似乎不是宮中平日用的。”
杜良媛輕笑,掩飾不住面上自得驕矜之色,道:“婕妤姐姐的鼻子真靈,這是皇上月前賞賜給我的,太醫說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皇上特意讓胭脂坊爲我調製了新的,聽說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調了白米英粉製成的,名字也別緻,叫做‘媚花奴’,既不傷害胎兒又潤澤肌膚,我很是喜歡呢。”
她洋洋說了這一篇話,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我如何不懂,遂笑道:“這樣說來果真是難得的好東西呢,皇上對杜妹妹真是體貼。”
杜良媛道:“姐姐若是喜歡,我便贈姐姐一些吧。”
我淡淡笑道:“皇上獨給了妹妹的東西,做姐姐的怎麼好意思要呢?”
杜良媛丟了一個金橘給侍女去剝,口中道:“那也是,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隨意送了,姐姐如此客氣妹妹也就不勉強姐姐收下了。”
我心頭不快,口中只是淡然應了一聲,身邊的欣貴嬪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聲道:“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杜良媛你就好好收着吧,頂好拿個香案供起來,塗在了臉上風吹日曬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曬化了。”說着全不顧杜良媛氣得發怔,扯了我就走,一邊走一邊口中嘟囔:“誰沒有懷過孩子,本宮就瞧不得她那輕狂樣兒。”
我忙勸道:“欣姐姐消一消氣吧,如今人家正在風頭上,你何苦要跟她治氣呢?”
皇后看見欣貴嬪嘟囔,問道:“欣貴嬪在說什麼呢?”
旁邊愨妃聽得我與欣貴嬪說話,忙岔開了道:“日頭好的很,不若請皇后把松子也抱出來曬曬太陽吧。”
皇后微笑道:“愨妃你倒是喜歡松子那隻貓,來了成日要抱着。甄婕妤向來是不敢抱一抱的。”說着命宮女繪春去把松子抱了出來。
我微笑道:“臣妾實在膽小,讓皇后娘娘見笑。不過鬆子在愨妃娘娘手裡的確溫馴呢。”
皇后也笑:“是呢。想這狸貓也是認人的。”
愨妃陪笑道:“娘娘說笑哪,是娘娘把貓調教的好纔是,不怕人也不咬人。”
轉眼繪春抱了松子出來,陽光底下松子的毛如油水抹過一樣光滑,敬妃亦笑:“皇后娘娘的確妙手,一隻貓兒也被您調養的這樣好,那毛似緞子一樣。”
繪春把狸貓交到愨妃手中,敬妃道:“我記得愨妃姐姐早年也養過一隻貓叫‘黑水’的,養的可好了,只是後來不知怎麼就沒了,姐姐很會待這些小東西。”說着奇道:“這貓兒怎麼今天不安分似的,似乎很毛躁呢。”
愨妃伸手撫摩着松子的扭動的背脊笑道:“難怪它不安分,春天麼。”說着也不好意思,忙道:“我原也是很喜歡的,後來有了皇長子,太醫就叮囑不能老養着了,於是放走了。”愨妃說話時手指動作,指甲上鎦金的甲套鏤空勾曲,多嵌翡翠,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十分好看。
我微笑道:“別人養貓兒狗兒的,敬妃姐姐卻愛養些與衆不同的呢,前次我去敬妃姐姐的昀昭殿,一進去嚇了一跳,敬妃姐姐的玻璃水缸裡竟養了只老大的烏龜呢。”
敬妃笑着道:“我不過是愛那玩意兒安靜,又好養,不拘給它吃些什麼罷了。我原也不能費心思養些什麼,手腳粗笨的也養不好。”
我道:“敬妃姐姐若說自己手腳粗笨的,那妹妹我可不知道說自己什麼好了。敬妃姐姐把自己說的這樣不堪,我是比姐姐粗笨十倍的人,想來就只有更不是了。”衆人說得熱鬧,聞言皆忍不住笑了起來。
華妃本在看着那些芍藥正有趣,聽得這邊說話,朝我輕輕一哼道:“馮淑儀還沒有正式封妃呢,婕妤你便這樣敬妃敬妃地不住口的喚,未免也太殷勤了。”她一笑,斜斜橫一眼馮敬妃道:“又不是以後沒日子叫了,急什麼?”說着掩口吃吃而笑。
庭院中只聞得她爽利得意的笑聲落在花朵樹葉上颯颯地響,我正要反駁,奈何胸口一悶,眼前一陣烏黑,金星亂轉,少不得緩一口氣休息。敬妃轉臉不言,其餘妃嬪也止了笑,訕訕地不好意思。
皇后折了一朵粉紅牡丹花笑道:“華妃你也太過較真兒了。有沒有正式封妃有什麼要緊——只要皇上心裡頭認定她是敬妃就可以了。你說是不是?”
華妃臉色一硬,仰頭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福氣的自然不怕等,只怕有些沒福氣的,差上一時一刻終究也是不成。”
皇后卻也不生氣,只笑吟吟對敬妃道:“今日已經二十三了,不過兩三日之間的事便要冊封,你自己也好準備着了。”又對華妃道:“敬妃哪裡是沒福的呢,她與華妃你同日進宮,如今不僅封妃,而且不日就要幫着妹妹你協理六宮事宜,妹妹有人協助那也是妹妹的福。本宮更是個有福的,樂得清閒。”話音剛落,衆人連聲贊皇後福澤深厚。
華妃也不接話,只冷冷一笑,盯着皇后手中那朵粉紅牡丹道:“這牡丹花開得倒好,只是粉紅一色終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還不若芍藥,雖非花王卻是嫣紅奪目,纔是大方的正色呢。”華妃此語一出,衆人心裡都是“咯噔”一下,又不好說什麼。此時華妃頭上正是一朵開得正盛的嫣紅芍藥壓鬢,愈發襯的她容色豔麗,嬌波流盼。
衆人皆知,粉紅爲妾所用,正紅、嫣紅爲正室所用,此刻華妃用紅花,皇后手中卻是粉色花朵,尊卑顛倒,一時間鴉雀無聲,沒有人再敢隨意說話。
皇后拿一朵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大是爲難,華妃卻甚是自得。我淡淡道:“臣妾幼時曾學過劉禹錫的一首詩,現在想在念來正是合時,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獻醜了。”
皇后正尷尬,見我解圍,隨口道:“你念吧。”
我曼聲道:“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詩未唸完,皇后已經釋然微笑,信手把手中牡丹別在衣襟上,“好個牡丹真國色!尊卑本在人心,芍藥花再紅終究妖豔無格,不及牡丹國色天香。”見華妃臉上隱有怒氣,遂笑道:“今日本是賞花,華妃妹妹怎麼好像不痛快似的。可別因爲多心壞了興致啊。”
華妃強忍怒氣,施了一禮轉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頸中一串珍珠項鍊在花枝上一勾,“嘩啦”散了開來,如急雨落了滿地。那珍珠顆顆如拇指一般大小,渾圓一致,幾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別,十分名貴。
華妃猶不覺得,身後曹婕妤“哎呀”一聲方纔知覺了轉過身來,正巧踏到起來爲她讓路的杜良媛的裙裾,杜良媛站立不穩,腳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沒命的失聲尖叫起來。敬妃一迭聲喊:“還不快去扶!”忙忙地有機靈的內監扶住,自己卻被撞的不輕。
眼看皇嗣無恙,幸好避過一劫,皇后與敬妃都鬆了一口氣。我一顆心蓬蓬地跳個不止,一瞥眼望去,愨妃只自顧自站在一旁安靜梳理松子的毛,彷彿剛纔的一團慌亂根本沒有發生一般。
我心下狐疑不安,皇后撫着心口道:“阿彌陀佛!幸好杜良媛沒有事。”話還未說完,忽然愨妃厲聲一叫,手中的松子尖聲嘶叫着遠遠撲了出去,衆人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見松子直直地撲向杜良媛方向。那狸貓平日養得極高大肥壯,所以去勢既凌厲力道又大,猙獰之態竟無人敢去攔截。
本來珍珠散落滿地,早有幾個嬪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喚聲不斷,亂成一團,內監宮女們攙了這個又扶那個,不知要怎麼樣纔好。
松子竄出的突然,衆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連杜良媛自己也是嚇呆了。我只曉得不好,原本就站在一旁角落,此時更要避開幾步。忽然身後被誰的手用力推了一把,整個人只覺得重重一撲向外跌去,直衝着杜良媛的肚子和飛撲過來的面目猙獰的松子。我嚇得幾乎叫不出聲來,杜良媛也是滿臉驚恐。她微隆的腹部近看起來叫人沒來由的覺得聖潔。我心底一軟,忽然想那裡面會是個怎樣可愛的孩子。來不及細想,我一橫心,身子一掙,斜斜地歪了過去,“砰”地一下重重落在地上,很快一個身子滾落在我手臂上,真重,痛……臉頰似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刮到了,火辣辣地疼。我疼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只得死命咬牙忍住,與此同時,驚呼聲盈滿了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