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前線風暴前夕的寂靜仍未打破。戰報上報道的是局部地區的戰鬥和偵察機的偵察搜索。傷員變少了,除去吩咐撤出四十二號病房的空牀,這樣就剩下兩張牀了:右邊是密列西耶夫的,而朝東河堤的那扇窗旁是少校斯特魯契柯夫的。

好一個偵察機的偵察搜索!密列西耶夫和斯特魯契柯夫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明白:這種間歇越長,這種扣人心絃的寂靜越拖延,那麼戰鬥風暴將會越猛烈、越激烈。

有一次戰報上隱約地說道,南部的某一前沿狙擊手、蘇聯英雄斯捷——伊萬諾維奇擊斃二十五個德國兵,使他殲敵總數達二百名。葛沃茲捷夫也寫信來了。他自然沒有寫到他在哪兒,近況如何,不過他倒是說他又重新回到以前的指揮官巴維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羅特米斯特羅夫的手下,還說生活得很滿意,那裡櫻桃樹比比皆是,大家拼命地吃櫻桃;他還請求阿列克謝,如果他收到這封信的話,那麼就給安紐塔草草寫上幾行。他也給安紐塔寫了信,不過誰知道他的信能否寄到她的手中,因爲他總是在行軍,駐紮地點經常飄忽不定。

單單憑着朋友信中的這些蛛絲馬跡,一個軍人就十分清楚了,戰爭風暴將在南方展開。阿列克謝自然給安紐塔寫了信,也給葛沃茲捷夫寄去了教授讓他蓄鬍子的忠告。然而,他知道葛沃茲捷夫現在正處於臨戰前夕的那種騷動狀態之中。這種騷動在那時對每一個戰士來說都是難忍而又難得的,所以現在葛沃茲捷夫哪能顧得上蓄鬍子,也許連安紐塔都顧不上了。

四十二號病房又有一件喜事降臨:公佈了一條命令,少校斯特魯契柯夫,巴威爾-伊萬諾維奇榮獲“蘇聯英雄”稱號。可是這則天大的喜訊並未讓少校興奮許久。他又繼續愁眉不展,因爲這“該死的膝蓋”讓他不得不在這炎熱的季節躺着,弄得他鬱鬱寡歡。但是他鬱鬱不樂還有另一層原因。這原因被他小心謹慎地隱藏着,但是又完全料想不到地被阿列克謝發現了。

現在,當阿列克謝全身心地投入一個目標——學會行走時,他是很少關心周圍所發生的事的。他每天都按嚴格的計劃生活,每天三小時——早、中、晚各一小時——用假肢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起初病人們對那個穿着藍色外罩的身影——像勻速的鐘擺,沒完沒了地在病房門前晃動,一對假肢在空蕩的走廊上發出有節奏的、慢吞吞的響聲——非常不滿。後來大家對他習以爲常了,似乎這個鐘擺似的人影不出現,大家就不知道那天確切的時間。有一天密列西耶夫患了流感,隔壁就派人到四十二號病室探聽,無腳的上尉出了什麼事了。

每天早晨阿列克謝先做體操,然後坐在椅子上訓練腿部的飛機操作動作。有時他練習得耳朵發鳴、眼冒金光,練得腳下地板也模糊起來。這時他就走到洗臉盆那裡,弄溼腦袋,接着躺下休息一陣,以便儘快清醒,趕緊練習行走和體操。

這一天,他又練得頭昏腦漲的,什麼也看不清,摸着門輕輕地躺在自己的牀上。恰好這時他聽到一陣聲音:一種平靜、略含一絲譏諷的聲音——那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聲音。另一種聲音暴躁,有些溫怒——那是少校斯特魯契柯夫。他倆只顧專心交談,竟沒有發現密列西耶夫已經進來。

“你該明白我的意思,我說的是真的!這都打動不了你的心嗎?你還是不是女人?”

“女人當然是女人,只是您什麼也打動不了我的心,您不可能嚴肅對待這個話題。況且您的這種嚴肅我也不需要。”

斯特魯契柯夫失去了理智。他兇狠地,像潑婦罵街似地喊起來,整個病房都聽得見。

“可是我愛您呀。真是活見鬼!莫非您不是個女人,而是個木頭腦袋,連這您都看不出!好了吧,該打動您了吧?”他轉過身去,用手指敲打着窗戶。

克拉夫奇雅輕聲向門口走去,邁着護士特有的、聽不見的、謹慎的步伐。

“站住,您上哪兒?喂,您怎麼回答我?”

“現在不是時候,也不是談論這個的地方。我在工作。”

“您繞什麼彎子?您爲什麼讓我痛苦不堪?回答呀!”少校的聲音裡流露出憂傷。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在門旁站住,昏暗的走廊燈光將她那苗條的身材襯得清清楚楚。密列西耶夫怎麼也沒料到這個文靜、已經不算年輕的護士竟有如此這般女性的魅力。她站着,仰起頭,似乎像一尊雕像看着少校。

“那好,我回答您。我不愛您,也許永遠也不會愛您。”

她走了。少校撲到牀上,一頭扎進枕頭裡。密列西耶夫一下明白了這些日子斯特魯契柯夫的所有古怪行爲,他的暴躁不安和神經兮兮。而當病房裡出現那個護士時,他就會從快樂的心情墜入發狂的暴怒之中。

他的確很痛苦。阿列克謝既可憐他,同時又有些幸災樂禍。當少校從牀上起來時,阿列克謝樂得忍不住地戲言道:

“怎麼樣,少校同志,請允許我唾你一口吧!”

倘若他早知道這句話的後果會怎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哪怕是開玩笑。少校直奔他的牀前,絕望地喊道:

“唾呀,唾呀,你是對的。活該這樣。你又不願意啦?現在我該怎麼辦啊?喂,你說,教我幾招,你不是都聽見了嗎……”

他坐在牀上雙拳緊夾着腦袋搖晃着。

“你一定認爲這是逢場作戲。又逢場作戲!可是我是認真的,我是向她這個傻瓜求婚呢!”

晚上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來到病房執行治療工作。她像往常一樣文靜、溫和、富有耐心,彷彿全身都很平靜。她依舊對少校笑了笑,但是卻有一絲吃驚和擔心地看了他一眼。斯特魯契柯夫坐在窗旁,氣呼呼地咬着指甲。待到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腳步聲遠去了,在走廊上篤篤發響時,他用溫怒而讚賞的目光目送着她,說道:

“‘蘇維埃的天使’……是哪個傻瓜給她取的這樣的綽號,她簡直是個白衣魔鬼!”

一個瘦弱的中年女護士從辦公室裡走來。

“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謝,能走嗎?”她問道。

“他能跑吶。”少校咕噥了一句。

“我來這兒可不是來尋開心的。”護士嚴肅地聲稱,“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謝上尉,有電話。”

“是位年輕的姑娘?”少校又來神了,向生氣的護士擠了擠眼睛。

“我又沒看她的身份證。”她的鞋跟篤篤響着,莊重而從容地走出病房。

密列西耶夫跳下牀來,勁頭十足地將手杖敲得地板咚咚直響,他超到了護士前面,幾乎在走廊上跑了起來。近一個月來他一直在期待着奧麗雅的答覆,所以他腦中掠過一個荒唐的想法:難道是她嗎。這不可能,因爲這時從斯大林格勒到莫斯科的道路不通!再說她又怎麼能找到醫院裡呢,他給她寫信只說他在後方的一個機構工作,不在莫斯科,而是在一個小城鎮。然而此時此刻密列西耶夫相信奇蹟的出現,所以竟不自覺地跑起來,第一次真正地用假肢跑起來。他幾乎不用手杖支撐,東倒西歪地跑着,假肢發出嘰嘰吱吱的聲音:吱吱,吱吱,吱吱……

話筒裡傳來一個悅耳的女人的聲音,完全是陌生的聲音。她問他是否是四十二號房的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密列西耶夫上尉。彷彿這問話裡含有冒犯他的東西,他怒氣衝衝,厲聲嚷道:

“是我!”

聽筒裡的聲音停頓了片刻,接着顯然很緊張地囁嚅着,爲打攪他而道歉。

“我是安娜-葛利色娃①。我是您的朋友葛沃茲捷夫中尉的朋友,您並不認識我。”姑娘說得有些勉強,顯然對不客氣的答話有些不快。

①安娜的愛稱是安紐塔。

“您是安紐塔?是您嗎?不,我對您非常熟悉,非常熟悉!葛裡沙對我……”

“他在哪裡,他怎麼回事?就這麼突然消失了。我聽見警報就從屋裡出去了。我要去衛生急救站,回來時,人就不在了,沒留字條,也沒留地址。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哪兒,爲什麼悄然離去,他怎麼了……阿遼沙。親愛的,請原諒我這麼稱呼您,我也瞭解您。我非常擔心,不知他在何處,爲何突然離去……”

阿列克謝的心一下子暖和起來。他爲自己的朋友感到高興。這就是說這個怪傢伙弄錯了,過於多心了。他的的確確是位卡拉馬佐夫兄弟!這就是說戰士的傷殘嚇唬不倒這位真情實意的姑娘。這就是說毫無疑問他也能期待到人家如此這般焦急不安地尋找他的這一天。這一切猶如一股電流在腦海中閃現。與此同時,他氣喘吁吁地衝着話筒喊道:

“安紐塔!一切都好,安紐塔!這真是令人掃興的誤會。他一切都好,去打仗了。野戰郵局是42531—B。他在蓄大鬍子,安紐塔,我向上帝發誓,是非常考究的大鬍子,像……像……像……一個游擊隊員。他非常適宜養鬍子。”

安紐塔不贊成養大鬍子。她認爲那是多此一舉。異常高興的密列西耶夫就說,如果那樣,就讓葛裡沙把它剃個精光,雖然大家都發現他的大鬍子很瀟灑。

後來他們商定密列西耶夫出院時給她掛電話,然後就像朋友似地掛上了電話。阿列克謝回到病房,這纔想起他是跑去接電話的。他又試着去跑——結果不行,假肢重重地踏落在地板上,產生的劇痛遍及全身。不過,沒什麼,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反正他會跑起來的。見鬼去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深信不疑,他定將重新奔跑,飛行,作戰,他喜歡發誓,所以就對自己發誓道:第一次空戰以後,在擊斃了第一個德國兵之後,他就寫信告訴奧麗雅所發生的一切。一切就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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