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之怒消弭於一紅、一白兩朵彼岸花同時綻放的剎那,天地之間寂靜了良久,直到東方泛出第一縷天光,魑魅魍魎消失的一乾二淨。
無義鬆開一直抵在羅華後心的手掌,十三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無義。
“雲生,羅華交給你了。”無義扶着十三的手臂勉強站了起來。
雲生接過人事不省的羅華,點點頭:“尊主放心。”
幽冥之淵烏泰憤恨的一拳砸向大地,四周山壁土石紛紛而下,“爲什麼——?!”,怒吼聲縈繞不絕。
昏昏沉沉之中羅華又回到了滿是白色彼岸花的那處地方,花開的潔淨、優雅,羅華穿梭在花海之中,心卻空空如也,突然遠處出現一抹若有若無的紅色,羅華的胸口似乎有一團火焰,猛地灼熱了起來。
“噔噔——”有人上樓來。
“羅華——”有人在呼喚自己,可是羅華的眼皮有千斤重一般,怎麼也睜不開。
“你這孩子,怎麼還睡着?這都傍晚了!”羅媽媽輕輕的推着羅華的胳膊。
羅華用力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看着母親半是擔心半是責備的神情,半晌回過神來,手在被子上胡亂一抓,竟然是一本化學試題集,羅華勉強支起身體,衝着母親笑了一下:“沒事兒媽,昨晚做題做的太晚了。”
羅媽媽這才放下心來,要不是羅華高考在即,她一定會帶着兒子一起回鄉祭祖,現在她越來越不放心羅華一個人呆着了。
羅華也暗自長舒一口氣,多虧老家遠,否則昨晚父母又得報警了。
“你這孩子學習也得注意身體啊。”羅媽媽有些心疼兒子。
羅華:“媽——,我餓了。”語氣中帶着小時候的嬌憨。
羅媽媽一聽趕緊站起來:“媽這就去做飯。”
羅華看着媽媽關上門,聽她下了樓後,身子才又重重的摔回了牀上,四肢百骸重的像是灌滿了鉛水,緩了好久,羅華才重新睜開眼睛,胸口似乎有股異樣熱量,羅華忍不住伸手去摸,除了先生給自己的那枚掛墜,再無其他。扯下一看,本來潔淨無瑕的白玉不知何時竟然生出一絲紅線。
羅華一時間看的入了神,直到“砰——” 的一聲,化學試題集滑落到地上才驚醒了他,順着聲音往地上一看,一張白紙上龍飛鳳舞的寫了幾個字“兩月後,暮山寺,領罰!”
羅華竟然鬆了一口氣,心中默唸道:“還好,先生沒事兒。”
“噗——”又是一口鮮紅的血噴了出來。
“主人!”十三單膝跪在一旁,不知所措。
“無妨。”無義擦淨口角的鮮血,收斂氣息,繼續打坐。
過了好久,無義蒼白的臉色漸漸有了血色,十三一直揪起來的心才稍微鬆了下來。突然身後有一股陰風吹至,十三臉色一愣,帶着騰騰殺氣的眸子就掃了過來。
狂風被十三利劍一樣的目光生生釘在三尺之外,沒敢再進一步。狂風的嘴一向比較笨,他忐忑不安的看着十三,半天沒敢說話。
“有事?”十三的聲音冰冷如常。
“您的傷?”狂風一向粗啞的聲音,此刻細若蚊吶。
“沒事。”十三轉過頭,見無義面色平靜許多,語氣也緩和了下來。
狂風就像那辦錯事的孩子,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好久才憋出來一句:“您——我——對不起——”十三沒有應聲,狂風碰了一鼻子灰,踟躇一會兒,恭恭敬敬的說:“引魂使大人,我就在不遠處聽候差遣。”說完小心翼翼的消失了。
十三的目光一直在無義的身上,不經意轉頭眼角突然掃狂風待過的地方,那裡竟然多了一疊整整齊齊的繃帶和傷藥,十三的目光在上面微微一停留,又面無表情的轉到了無義的身上。
羅華本以爲自己得躺好幾天,沒想到第二天就生龍活虎的爬起來了,胸口那團炙熱的感覺已經消失,羅華仔細掂量着胸口的掛墜,那抹紅色越來越明顯,竟然像是一顆種子一般在悄無聲息的生長。
羅華很好奇這是個什麼東西,但是隻要是先生給的應該是好東西,等以後見了先生再問問吧。羅華收拾收拾書包,和往常一樣上課去了。
時間越來越緊迫,每個同學的臉色都很凝重,彷彿大戰前夕,教室裡的氣氛無比壓抑,連在家母親也是幾乎寸步不離的照顧羅華的飲食起居,羅華很難找到機會去忘川看一看,看着父母殷殷期盼的神情,羅華決定收斂性子,畢竟自己人世間還有牽絆,他不能讓父母失望。
這期間的羅華看起來和普通的同學一般無二,認真的埋頭題海,早起晚歸,炎炎六月,高考如期而至,安靜的考場上,耳畔邊只有“沙沙——”的落筆聲,相較於其他考生的緊張,羅華隱隱帶着些許興奮,終於可以再見到先生、十三他們了。
提前和母親預定了半個月的假期,羅華第二天就揹着行李住進了忘川。
子閔卻一巴掌拍在羅華的腦門上:“你傻啊,這麼着急領罰?”
羅華嘿嘿一笑:“反正早晚躲不過。”
子閔一臉鄙視的看着羅華:“有你哭的時候。”
羅華卻得意洋洋的甩了甩右手:“我可是從書山題海中爬出來的,不就是抄幾遍書嗎?再說又不是沒有抄過”
子閔撇撇嘴,看了看自己的手,欲言又止。
羅華東張西望:“先生呢?我怎麼沒見到他?”
子閔:“我怎麼知道!我每天忙得昏天暗地。”
羅華:“十三也不在嗎?”
子閔有些不耐煩:“自己找去。”
羅華頗有些失望,因爲他早就找了一圈兒,連狂風都無影無蹤。
子閔:“要不要我送你去暮山寺,不用我幹活兒去了。”子閔最近雜事纏身,煩躁的不行。
羅華的穿行之術只得皮毛,只能無可奈何的點點頭,下一秒鐘就被子閔扔進了破舊的禪房。
羅華已經是第二次進來了,上次跪在這裡的還是晏榮川。
想起晏榮川羅華的心突然一陣落寞,上次來的匆忙,沒有仔細打量,這回羅華才發現地上的蒲團雖然一塵不染卻是很是破舊,子閔、晏榮川他們看起來沒有少在這裡挨罰。
想到這裡一個淺淺的微笑出現羅華的眼底,不知道那向冰坨子一樣的十三挨罰是什麼樣子。
蒲團前是一張案几,上面簡單的擺着一本古樸的經書,一盞青燈,讓這張普普通通的案几看起來竟然有了禪意。
“金剛經”羅華小心的翻開經書,第一頁夾着一張字條,行雲流水的寫着三個字“抄一遍”。
這是先生的字,羅華心底一陣說不出的感動,想當初子閔那丫頭抄的可是法華經,比這金剛經厚了不止十倍。
羅華就着青燈,攤開宣紙,備好筆墨,頗爲得意,幸虧自己小學的時候還練過幾天毛筆字,要不可在先生面前丟人了。
“羅華怎麼樣?”無義的聲音裡帶着說不出的疲憊。
十三恭恭敬敬走到無義身前,右手撩起衣袍下襬,單膝重重跪在地上:“回稟主人,心思輕浮一如既往。”
“嗯”無義良久之後深深嘆了一口氣,轉身背對十三,看着眼前的雲霧繚繞。
金剛經全篇5000多字,對羅華而言確實不多,研墨提筆,心中頗爲得意,認認真真的寫下“第一品,法會因有分——”
青燈古佛,少年執筆,時光走的不疾不徐卻也沒有半刻留意,寫完最後一個字,羅華放下筆,心滿意足的伏案而睡,睡夢中他又來到了那片白色的彼岸花海,正在他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候,“哎——”一聲濃濃的嘆息喚醒了羅華。
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木質的屋頂上是已經褪去色彩的諸天神佛,或喜或悲,或慈祥或怒目,目光彙集之處便是地上羅華安眠之所,羅華一個機靈清醒了,胡亂的擦了幾把臉,趕緊整理案几上已經抄錄好的佛經,突然手一頓,整個人愣在了原地,手中的宣紙上竟然空無一物。
“吱——呀——”一聲,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迎着清晨的光線,十三走了進來。他似乎沒有看見羅華目瞪口呆的模樣,自顧自的把手裡的齋飯放到羅華面前的案几上。
羅華拿着一沓白紙,求證一樣的看着十三:“十三,我都寫完了,可是今天早上怎麼都成了這樣子?”
十三放好齋飯,看了看羅華手中的白紙:“沒用。”
“什麼意思?”羅華一頭霧水。
十三:“得記住。”
羅華:“啊?還得背下來”,轉念一想,五千個字,也不多,當成文言文背一背也行。
十三似乎看透了羅華的心思:“用心。”
羅華聽不明白:“十三你就不能多說幾個字嗎?可急死我了”。
十三指着羅華手中的紙,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這種紙叫‘度盡’,你若參不透,便度不盡。”
“也就是我只有全部領悟了這本書的意思,才能寫下來?”羅華抓着紙的手不知不覺在收緊,“這經書比古文言文還難理解,這得何年何月啊!”
“看悟性。”見羅華一臉悲催,十三眼尾竟然出現了一點笑意,可惜羅華此刻只顧得自己憂心,沒有發現,否則他定然要驚奇很久。
“不對啊十三”羅華突然腦子裡記起來什麼:“當初我在空花境幫着子閔抄了那麼多法華經,也沒見哪張字兒沒了呀?”
十三:“‘度盡’是用符禺山的不惑草製成的,不惑草很少,‘度盡’更少,主人很珍視。”
羅華反覆的翻着手裡的數張‘度盡’,感情先生沒捨得給子閔用,他苦着臉:“我似乎應該感謝先生。”
十三看着羅華一臉的不情不願:“你知道什麼是不惑草嗎?”
羅華愁眉苦臉的搖搖頭。
十三:“不惑草紅花黃實,形如小兒舌頭,食此草後可看清人心,不受蠱惑,因此名曰不惑。”
羅華沒想到這張紙的來頭都這麼不凡,他擡起頭看着十三:“你的意思是我把這幾張紙吃了,別人就騙不了我了?”
十三本意是讓羅華珍惜手裡的‘度盡’,理解先生的苦心,不成想羅華竟然想到這處了,“吃吧。”,十三的眼神看起來還是如往常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羅華卻打了個寒戰,彷彿瞬間被冰冷的刀鋒刺了個透心涼,“你吃完,我再把它剖出來。”十三不善言辭,所以每句話都直奔主題。
十三說完不急不慢的合上門,羅華的手不自主的撫上自己的肚子,默默的思量雖然這紙不凡,但是還是不吃爲妙。
佛經艱澀難懂,羅華費力的一遍遍抄,又一遍遍找不見,青燈下的少年終於不再得意洋洋,不得不潛心習佛,有時候連十三進來都沒有發現。
“羅華怎樣了?”十三也記不得無義是第幾次問起來了,夜風吹過無義暗紅的衣襟,揚起他漆黑的髮絲,彷彿一株盛開在懸崖邊的彼岸花。
“回稟主人,羅華已經寫完第三品《大乘正宗分》”。十三恭恭敬敬的一如幾百年前。
“嗯。”無義又是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整個人突然凌空躍起,飄然而去,只留下一句嫌棄:“真是朽木!”
跪在地上的十三愣了愣,接着化成一道疾風追了過去。
而此刻朽木羅華正愁眉不展對着金剛經反覆思量,這真是比高考還難,稍微感覺艱澀的地方都會被‘度盡’擦的一乾二淨。
雲生輕輕推開無相的房門,無相氣色已經恢復了不少,接過雲生遞過來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羅華讀到第幾品?”
雲生:“第十品,莊嚴淨土分。”
無相手中一直輕捻着的佛珠陡然停下,讚歎道:“不虧是尊者。”
山中無歲月,盛夏的炎熱,世俗的喧譁,隨着羅華的平心靜氣,消失的無影無蹤,當羅華抄到第三十一品的時候,再擡頭看到諸天神佛,不管是喜怒哀樂在羅華的眼中都是慈悲。
當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劃過窗棱,羅華推開斑駁的房門,禪院中的青苔小徑也自帶禪機,追着夕陽消失的方向踱去幾步,羅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真是也無悲喜也無憂。
仰頭看向深邃的天空,靜靜吸納天地之氣,與自然合二爲一。
“小玉——”微弱的聲音似有似無,或許只是一陣微風的錯覺,但是羅華卻爲之一震。
“小玉——”那聲音依舊微弱,卻明顯急促了幾分。
平靜的心境一下子消失殆盡,羅華彷佛瞬間被拉進那萬丈紅塵,“姐?”羅華的心猛地糾了起來,先生不是說小七已經湮滅在空花境了嗎?
“小玉——”那聲音似乎正泣着血,低弱得下一秒鐘就再也聽不到了。
“姐,你在哪裡?”羅華不顧一切的循着聲音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