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殿後,一路走到後方一座幽靜的跨院,張三丰才轉過頭,目光灼灼逼視趙禹,嘆息一聲說道:“你若能改邪歸正,將是我正道武林的福氣。”
趙禹笑一聲說道:“有張真人這樣不世出的奇人,這武林福氣已經夠了,再多一些,未必消受得住,也不配。”
張三丰聽到這話,默然片刻,而後才說道:“爲什麼希望無忌做武當派掌門?如果我不答應,今次武林之禍明教就會袖手旁觀?你是在威脅我啊,年輕人。”
趙禹點點頭說道:“的確有這麼個意思。若明教袖手旁觀,武林將會大禍臨頭。各派精銳一戰而陷,他們的親友爲了救他們,勢必會飛蛾撲火一般自投羅網。元廷大可以扣住這些人質,將武林中殘餘力量逐一吸引過去,予以剷除。如張真人這樣天下大可去得的宗師高手,畢竟是少數。況且,就算是張真人你親自出手去營救,能救得回幾人?這是一場勢必失敗的豪賭,捨不得已經輸掉的,而後輸進去更多,輸得一敗塗地,沒有絲毫能夠扭轉的可能。”
張三丰神色複雜道:“你忍心瞧着整個武林走向毀滅?”
趙禹沒有答他的話,而是說道:“二十多年前,蘇鬆之地出現一位奇人,是一位老婦人。這位老婦人命途多舛,年輕時流落異鄉,暮年時才得落葉歸根,回到她的家鄉松江府烏泥涇,教授人紡紗織布,由此松江府棉紡大昌,衣被天下,千萬家因之受惠。這一位姓黃的老婦人,張真人聽過沒有?”
張三丰搖搖頭,卻由衷讚歎道:“這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婦人!”
趙禹笑了笑,說道:“不獨張真人沒有聽說過,這世上許多人包括我以前也不知道這位老婦人。去年滁州安置一批流民,我去織坊巡視,偶然機會下才聽聞這一番事蹟,曉得這位老婦人在江南織工心目中便如神仙一般尊崇。我心下便有些好奇,這樣一位尋常老婦人,不過教授一些紡織竅門法子,既非錦繡道德文章,又非絕世驚人武功,值得這樣來膜拜?”
“後來,我有着人蒐集這位老婦人的事蹟,方知因此一項善舉,松江一地百姓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是聖人都沒有達到的境界啊,當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獨一地之民受惠,更是澤被天下!這樣一位老婦人爲世間所做的豐功偉績,羞煞世上多少七尺昂藏!”
張三丰聽到這一番事蹟,心中也感慨良多。
趙禹又說道:“這樣一位聖人般的老婦人都被漠視,一個於天下無加的武林就算毀了,又有什麼關係?一羣進不能濟天下,退不能善其身,蠅營狗苟,無趣一生的江湖人士,就算全都死光了,對這天下又有什麼傷害?”
“張真人,你擡頭可望蒼茫青天,然而腳下的江湖,終究是太小了。江湖小了,人心就會狹隘,樂得爲種種莫名其妙的緣由去拋頭顱灑熱血。什麼武林至尊,寶刀屠龍,什麼除魔衛道,正邪之爭,當得飯吃?當得衣穿?這樣一個無趣的江湖,不要也罷。”
他見張三丰目露沉吟之色,繼續說道:“這江湖就是一潭死水,人心都給泡得污濁了,即便驟起漣漪,不過是越發渾濁。若不然,在西域時各派也不會因爲我借了張公子的名頭就給耍得方寸失據。若不然,令徒俞三俠與張五俠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我這樣說,張真人以爲對還是不對?”
聽趙禹提及自己切膚之痛,張三丰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略帶自嘲道:“老道在這江湖裡浸淫了大半生,反倒不及你這小輩對江湖瞧得透徹。你這番話,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卻也沒法子反駁。”
趙禹說道:“張真人是真正的修行人,越修行越淡泊,應該是漫步山林,灑脫不羈。若有了羈絆,便再難灑脫起來。這武當派,就是你的羈絆,是你的心魔,是你的業障。我這末學後進,不過世間庸碌一俗人,難窺張真人大道之心,卻也能瞧明白,只要有武當派在,張真人就難得真正的清淨自在。”
張三丰悵然若失道:“你說的不錯,清淨自在,講得容易,想要放手卻殊爲不易。”
“所以,我斗膽勸張真人一句,與其置身其中不得自在,莫如暫退一步,且作壁上觀。你身處其中,縱持了善心,卻難展布開,若退得一步,則遊刃有餘。”
趙禹仔細打量着張三丰的神色變化,緩慢道:“問渠那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這狹隘江湖,須得破而後立,引來一道湍急清流,才能沖刷掉沉積了千百年的淤泥污垢。若再這般繼續下去,只會變得越來越臭不可當!”
張三丰若有所思望了趙禹一眼,沉吟道:“所以,你希望無忌能夠做武當派掌門,那你所寄望的源頭活水是什麼?”
趙禹搖搖頭說道:“我也非生而知之者,只能見步行步,能走到哪一步,卻也預計不到。不過,應該不會變得比現在還差。現下的武林,存亡繫於一髮,距離覆滅只在咫尺之間,若想要改變,正是成本最低的時刻。哪怕真的走錯一步路,不過仍是萬劫不復的結局。若走對了,即便只是好了一線,也比現在要強了許多。”
張三丰聽到這話,仰望着青天白雲,許久不語,好一會兒之後才驀地笑道:“你這個年輕人,真是了不起。原本老道是打算消除你心中戾氣,卻未料到自己已經被你說得意動起來。不過,想要老道答應你,卻非簡單事。你須得把各派身陷牢籠之人救出來,再談其他。”
趙禹咂咂嘴巴,嘆息道:“我講得口乾舌燥,不可謂不情真意切,連我自己都心潮涌動,你這老道卻只給我畫張空大餅,這怎說得過去!你得先給我落個訂,若不然,大家一拍兩散。你自去救你徒弟,我自去打我的天下。”
張三丰指着趙禹嗤笑道:“虧你也是書香門第,世家出身,卻不曉得尊老敬老這個道理,賭徒一般與我在這裡斤斤計較。你倒是打得好主意,在西域坑了我徒子徒孫一把,轉回中原來卻又拿他們做抵押,又要坑我一把!老道雖老,卻不糊塗!你要勸得動我,紅口白牙滿嘴空話不要提,拿出你的誠意來!”
趙禹朗笑一聲,說道:“您老人家武林中名氣雖大,咱們之間的交情卻還未到不計利害的程度。你信不過我,我又何嘗信得過你。實話不妨與您講,我現下處境也不美妙,回滁州路途尚有兇險,沒精力也沒打算攜明教上下去救那些人。”
張三丰聞言後,臉色驀地一沉,說道:“你既然無心也無力,來武當山這一遭是要尋人開心麼?”
“這也不盡然,卻是爲了指點給張真人一條明路。各派若想門人平安歸來,唯有自救。不過,到底要怎樣救,還須得拿出一個章程來,亂糟糟撞上去,只是徒增傷亡罷了。依我之見,莫如將各派尚存的力量集合起來,組織一個自救的聯盟,這樣一來,也未算得弱勢。”
趙禹笑道:“以張真人在江湖中的聲望,自然是一呼百應,可以快速聚集起大批人手來,可算得上有一拼之力。明教雖然置身事外,但要打探傳遞消息,卻也還能勝任。必要時,我甚至可以出動討虜軍形成威逼之勢,讓元廷無法靈活調動軍隊,以爲聲援。不過,現在明教卻委實沒有理由給你們提供幫助啊。”
張三丰冷哼道:“讓無忌做個武當派掌門,你們就有理由了?”
趙禹乾笑一聲,說道:“張少俠是我教鷹王的外孫,也是獅王的義子,這般深厚的關係,些許無傷大雅的幫助,應當應分。不過,我也知驟然讓張少俠擔當重任,有些強人所難,難以服衆。張真人大可以緩得一步,且先確立張少俠爲武當派的代掌門或是掌門候選人,日後能否做得成掌門,卻要瞧他自己的本領和造化。”
張三丰聽到這話,哪怕涵養再高,也禁不住低罵道:“混小子,你是要挑動我武當派內鬥啊!”
趙禹擺手道:“張真人言重了,有您這尊高山坐鎮,能鬥出什麼亂子來?假設有日您不在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卻照顧不到他們千秋萬代!這番交淺言深,要如何抉擇,還要靠張真人自己權衡!”
張三丰沒好氣道:“我有得撿麼?”
趙禹聞言後,登時眉開眼笑,卻又不好意思道:“武當派在湖廣根深蒂固,能不能安排一條妥善些的路子,且讓我們先平安過了徐壽輝的領地?那老小子想要把我取而代之,這裡是他的大本營,若硬鬥起來,我卻有些吃虧啊。”
張三丰指了指趙禹,鬍鬚一吹,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