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雍年近七十,但因勤練趙禹所教的道家養氣之術,精神仍矍鑠得很。尤其喜聞幼子歸家,氣色愈發穩健,從書樓中走出來去尋趙禹,遠遠便指着趙禹朗笑道:“我兒總算記得家中尚有老父,我還以爲,這一生也無機會再見你一面。”
趙禹聽到這話,眼窩一酸,當下便涌出淚來,跪在地上沉聲道:“兒子久不歸家,累得父親掛念,不孝至極!”
“回來就好,講那些無用話作甚麼!我這老傢伙,能吃得,能睡得,何必要將兒孫皆捆縛在面前。”趙雍快步走上前,拉起趙禹,上下打量一番,眼中欣慰無比道:“上次離家,還是個半大娃娃。這次再回來,個頭已經高過爲父了。”
趙禹心潮涌動,正有無數話要跟父親講,背後突然傳來趙琪刺耳的聲音:“父親,您來的正是時候!來瞧一瞧,三郎這些年在外間學成怎樣一個頑劣脾性!我是他兄長,不過一言不合意,便踢翻了桌子不說,還將我滿堂賓客皆驅趕出門!”
趙琪指着趙禹,氣得臉色煞白,又望着守在門前的五行旗衛士冷喝道:“不知從哪裡招攬這樣一羣凶神惡煞的強人,杵在門前,讓人周身不得意!”
聽到長子的話,趙雍笑臉稍稍冷卻,說道:“你連日大宴賓客,我都不管。今日三郎歸家,就不能罷宴一天?三郎是個什麼性子,我比你要清楚,你只埋怨別人,可自省過自己這做兄長的錯處?”
趙琪聽到趙雍當着家人之面,出言便直接維護趙禹,怒火更熾,當下便冷笑道:“父親眼中只得一個三郎,可是這不孝之人數年杳無音訊,歸家之初便要攪得家宅不寧!這些年,我爲奉養您老,承歡膝下,不惜向朝廷請辭,胸中志向不得施展,將整個家業內外盡數操持起來。原來在父親眼中尚不及爲這家一分心力都未盡過的三郎!呵,我大宴賓客,難道是爲的我自己?養望多年,無非是爲這家爭幾分薄名,不至因父子皆隱逸便就此落寞下去!”
聽到這話,趙雍久積胸中的怒氣也爆發出來,頓足喝道:“你跟我進房來!”
說着,又指着趙麟與趙禹兄弟兩個說道:“你們也來。”
趙禹擺擺手,示意李慕文先回家,自己稍後再去拜會,這纔跟在父親和兄長的身後走進書房。
回到書房,待僕人關門退出後,趙雍才指着長子說道:“今日只得我們父子四人,你有多少怨氣,不妨盡數講出來。若爲父處事真有偏頗,向你道歉也無妨!”
見父親真的動了怒,趙琪戰戰兢兢站起來,連聲道不敢。不過在看到趙禹後,臉上又禁不住生起怒氣,說道:“父親日漸年邁,做兒子的服侍在旁是應盡的義務。正因忠孝難以兩全,兒子當年向朝廷遞上辭呈,壯年退隱,亦毫無怨言。今日憤憤難平,只因三郎太過無禮,當着滿堂賓客,公然挑釁長兄,使我家門風蕩然無存。異日三吳之地士林之中,還不知會有怎樣風評!”
趙禹聽到這裡,站起身對趙琪說道:“大哥指責,我無從辯駁,今日我舉止無狀,先向你道歉。不過既然話攤開來講,我便也有幾句話要問問大哥。”
趙琪回頭瞪他一眼,冷聲道:“我倒聽聽你有什麼話要講!”
趙禹說道:“大哥講獨身操持家業內外,未知現下有了什麼成績?我只瞧見家業凋零,屋舍年久失修,內外庭院,唯一可觀便是你那東山苑!”
趙琪老臉一紅,羞惱道:“這一家上下,近百丁口,每日花銷便不是一個小數目。這些年我殫精竭慮,才勉強維持,哪怕未有起色,總好過你消失無蹤!若非你不在家服侍父親,我何用壯年隱退,坐看家業凋零!你不學無術,哪裡曉得我修建這東山苑的深意!實話不妨與你講,吳中幾位名士已經有意向要向江浙行臺舉薦我,只因掛念老夫,我才忍痛推辭了這一番好意!”
講來講去,總離不開官位糾纏,趙禹當下也不客氣冷笑道:“二哥真正的進士及第,尤肯安坐家中修業治書。大哥你不過蒙父蔭入仕的八品小吏,有什麼光輝前程不忍捨棄?現下江南動盪不寧,元廷即使徵辟了你,你有什麼主張平亂治民?”
趙琪爲之語結,一張臉通紅無比,轉而對趙雍道:“父親,你瞧瞧罷。這就是他對長兄說話的態度,這樣桀驁不恭之人,難道還不是敗壞家風?”
趙雍眼瞼低垂,沉聲道:“當年讓你們辭官歸鄉,是我的主張。天下亂象已顯,若眷戀不去,難免不得保全。哪怕三郎安坐家中,我也要這樣做。這些年,你上下折騰邀買名聲,我也視而不見。些許文名聊以自慰罷了,若你想再進一步,我也不許。至於三郎,你向你大哥道歉。他縱有錯處,也不該你來問責!”
趙禹聽父親的話,正待要開口道歉,趙琪卻氣得跳起腳來,喝道:“父親,我真是不明白,天下些許疥癬之疾,怎就會天下大亂?況且時局動盪,正是烈火鍊金之時,板蕩識忠臣,朝廷因此選士都不拘一格……”
他還待雄辯,敲門聲卻響起來,轉頭喝問道:“什麼事?”
“大爺,那位周書生還在門外等候,要問大爺何時能支付所應承饋贈的銀錢。”門外響起僕人小心的聲音。
趙琪眉頭一挑,不耐道:“直接去賬上支取!這些小事,還要來煩我?”
“可是、可是賬上只剩三十七兩銀子了……”僕人的聲音越發微小。
“什麼?”趙琪臉色驀地一變,思忖片刻後才說道:“且以旁的物什代了銀錢,你去對他說,稍後幾日我會尋個時間爲他壯行。”
趙禹則拉開門,對衛士道:“給他一貫鈔,丟出府去!”
那衛士領命而去。
趙琪聽到趙禹的話,益發惱怒,大喝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可知,那周書生有大才!往後他到了楊驃騎麾下會得大用,今日落魄時我出手相助,結個善緣,日後會有千百倍的回饋!”
“做你的美夢吧!”趙禹見大哥冥頑不靈,當下也不再客氣,索性實話實說道:“大哥,你這一生只怕也做不得蒙元忠臣烈士了。這些年我在外廝混,做的都是反元勾當。縱使你能入仕爲官,日後被追查起來,也難逃連坐!”
聞聽此言,趙琪一口氣吊在喉中,雙目圓睜,蹬蹬退了數步摔倒在椅子上,良久後才蒙着眼哀嚎道:“家門不幸啊!竟出了這不忠不孝的禽畜之輩!”
趙禹瞧着大哥如遭雷擊的悽慘樣子,擺手示意父親和二哥稍安勿躁,隨後又說道:“大哥耗盡家財邀買名聲,縱被徵辟,了不起做個幕僚判官。我這造反的行當卻欣欣向榮,元廷來招降,幾年前開出的價碼還是兵馬都元帥,今年已經漲到了二品的管軍總管之職。再過一年,或許還要加個太尉榮銜。”
聽到這話,不止趙琪,就連趙雍與趙麟都幡然色變。元廷向來提防漢人,輕易不許武將高職,如管軍總管這等手握錢糧兵馬各據一方的官職,更不會許給一個漢人!
“瞧瞧,瞧瞧!他已經張狂的癲了!渾不知這些話會累得我們家破人亡,抄家滅族!”趙琪手臂顫抖不止,臉色灰白道。
趙雍則站起身,神色凝重道:“此話可當真?”
趙禹點頭道:“兒子當年離家,便發願要驅逐韃虜,復我漢統!這些年,總算沒有虛度。現下已經光復了滁州皖南之地,麾下大軍尚在圍攻集慶,因擔心父親安危,才趕回吳興。”
“我兒莫非就是那鎮淮大總管趙無傷?”趙雍一臉驚詫,顫聲問道。
趙禹點頭承認,見父親情緒有些激盪,連忙衝上去以掌貼住父親後背,送去一股醇厚內力。
房中這三人皆驚詫莫名,不過,向來不聞世事的趙麟顯得平靜一些,驚詫過後便點頭道:“怪不得我瞧門外那些衛士頗有軍旅姿態,原來是名震江南的滁州精兵!”
至於趙琪,要從這震驚中掙扎出來,則要困難得多。臉色變幻了良久,才頓足大喝道:“三郎,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未及得趙禹開口,他又大聲道:“一家人血脈相連的親兄弟,最要緊是同心協力禍福與共!你拋下一家人,獨自在外打拼,怎比得上我們兄弟齊心共同上陣!我明白你的苦心孤詣,可是你將家人都給瞞住,我這做大哥的安坐家中瞧着幼弟在連番征戰外出生入死,情何以堪!”
趙禹聽見大哥話風急轉,心中也頗覺哭笑不得,說道:“大哥言重了,我久居軍旅,不能日日奉養父親,多虧得你與二哥兩人照顧父親安康。我心中只有感激,怎忍再強加重擔在你們身上。”
趙琪將胸膛一挺,擺手道:“過往之事,不必多言。今日我既然曉得你在滁州成就偉業,就不能坐享其成。這樣罷,二弟在家中照料父親可保無虞,我一定要跟你去滁州,爲你拾遺補漏。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咱們兄弟同心協力,務必要成就大業!”
“來日方長,這件事,以後再商議。”趙禹擺擺手,說道:“現下天色已晚,該用餐纔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