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湛華打個激靈擡起頭,雙腿僵麻勉強站立,空蕩蕩的眼睛茫然向前,眼見身前的魂魄一個接一個消失在忘臺盡頭,胸中忽然提起一股氣,心裡有個念頭像一把利刃,照得滿腦子閃出雪亮光芒。UC小 說網:那個主意在他腦中轉瞬而起,湛華哪管得人生一世鏡花水月,取捨得失不可強求,只知道事情絕不能如此完結,自己不能獨自去轉世,無論發生了什麼,必須要回去再見鍾二郎。他轉過身朝後看,輪轉閻王殿與忘臺依依相對,依稀記得鍾二郎要被收押在那裡,趁着一旁看管的鬼差交頭接耳一時分神,湛華目不轉睛深吸一口氣,好似暴風驟雨閃電驚雷,突然朝着閻王殿縱力飛奔。衆差役眼瞧着一個魂魄箭一般衝出去,如夢方醒急忙隨後追趕,也不知道那鬼突然發了什麼瘋,轉生輪迴近在眼前置若罔聞,竟然又闖入無邊地獄深淵裡。

剛纔依依惜別時,鍾二郎還笑湛華膽子小,卻不知這鬼此時拼出了全部,也不顧身後陰兵陰將蜂擁而出,一個一個凶神惡煞爭先恐後,揮刀揮槍要砍得他魂飛魄散,腦子裡兀自一片茫茫然,一心一意只想將鍾二郎尋到。他生前養尊處優身嬌體貴,死後好逸惡勞更不堪用處,此時風馳電掣奮命奔跑,勃發之時尚有破竹之勢,然而不過逃了幾百米便再難支持,氣管裡彷彿插進一把刀,肺臟裡的空氣被掏空,雙腿似乎不屬於自己,一步一步都踩在刀槍劍戟上。身後面轟隆隆彷彿攆着萬馬千軍,湛華氣喘吁吁頭暈眼花,兩條腿上越發彷彿墜上鉛,臨近的一個兵衛揮起長刀正要砍下,他渾然不覺依舊沒命向前衝,耳側忽然捱上一陣涼風,心中一驚正待回過頭,卻見一個鬼魂從角落裡閃出,扯住他飛快躲開頭頂雪亮的刀芒。

湛華瞪大雙眼滿面驚愕,腕子還被對方攥在手中,疑惑驚呼尚未出口,稀裡糊塗便被扯進路旁的小徑裡。地獄之內永遠被黑暗包裹,狹窄的通道更加暗無天日,周遭層層疊疊環繞着荊棘,他倆冒冒失失闖進這角落,好似兩個耗子滾入針叢裡,幸而對方展開廣袖擋在身前,披荊斬棘拓出一條道路,護着湛華穿過樹叢。暈頭轉向不知又跑了多久,耳邊掠過呼呼的風聲,湛華眼前漆黑什麼也瞧不清,對方不管不顧急如星火,腳下健步如飛似履平地,修長手指力大無窮,鐵鉗一般幾乎要將他的腕骨擰斷。待到他倆終於偃旗息鼓停下步子,對方猛然將手鬆開,湛華雙腿一軟撲倒在地,一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一邊強自擡頭東張西望。身後的追兵一時竟未追上來,他倉惶茫然望向遠處,漆黑暮色遮掩住輪轉閻王殿,心中不由得一陣緊,道不出是幸是憾五味雜陳。湛華鎮定神魂將頭轉回去,眼睛直勾勾對上搭救自己的魂魄,卻見對方容貌秀美異常,白皙面孔好似深夜綻放的百合花,細長雙目璨若璀辰星,身着一襲細綢子長衣,一路上奔波逃亡倉惶匆忙,楚楚衣冠卻未有一絲狼狽。他呆怔怔心中一動,偏過眼睛暗暗想,瞧這一樣人物,倒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未待湛華打量清楚,遠處又傳來陰兵追捕的聲響,他掙扎着想要爬起身,瞧着四周層層荊棘鐵刺,腿軟得幾乎邁不動。刀劍擊鳴近及耳側,眼瞧着打頭的陰兵端着長槍即要衝到身前,正是千鈞一髮迫在眉睫,那魂魄忽然躬下腰,薅住他的衣領高舉過肩膀。湛華只感覺腳底離地身體騰空,猛然之間天旋地轉,眼前一串明暗交錯,好像有一團火焰撲到臉上,忽的被對方遠遠甩出去。他閉緊雙眼等待自己狠狠摔下地,哪知足過了半晌都未感覺到疼痛,身體安安穩穩好似被托住,待到滿心疑惑緩緩睜開眼,擡起頭望見四周熟悉的一切,不由目瞪口呆面無顏色,大腦裡面一片空白,幾乎以爲自己被摔成了傻子,滿眼所見的都是虛幻。原來那魂魄將他猛然丟出去,身體從地府上空越過,竟是從冥界一路落回到人間的家中。他這時毫髮無傷倚靠在牀上,驚慌失措打量屋子上下,桌椅陳設與先前無異,外面大門仍然虛掩着,臨走時匆匆捲起的棉被彷彿還沾着餘溫,一切得意切都未有改動,唯獨缺少鍾二郎。湛華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面頰,腦中忽然躍出個閃爍念頭,心想或許在地府一切都未發生,連及鍾二郎性命不存化作魂魄也是虛無不存在,自己不過昏睡魘進噩夢裡,平白無故生出這許多癔念。

他正細細琢磨自己的想法,客廳裡電話忽然響起來,湛華打個激靈站起身,一搖三晃往外面走,渾渾噩噩接起電話,依然以爲自己徘徊在夢裡。電話另一端來自廖家臨近的醫院,對方是個老道麻木的護士,言語生硬懈於迂迴,開門見山告訴湛華,十幾小時前院方救回兩個人,雙方身體都都被利器所傷,經過搶救僅活下一人,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身份的證明,沿着線索撥撥打電話通知家屬。湛華的心臟幾乎掙破胸膛,腳底一軟跪倒在地上,聲音吐出來化作漂浮的泡沫,有氣無力晃到眼前。他篩糠一般全身顫抖,心想既然自己能夠莫名其妙從地府返回人間來,鍾二郎一定也會平安無事,一隻手攥緊了衣角,抖着牙關輕聲問:“活的,活下的……是哪一個?”電話裡面一陣沉默,對方似乎拿了簿子查實一番,湛華彷彿足足等了幾百年,凝神屏息目眥欲裂,護士好一會兒後淡淡回答說:“叫鍾二的送來之前便過世了,另一位傷者傷勢更嚴重,不知爲何反倒神智清晰,是他爬起來掙扎出宅子,走到臨近的住家向人求救……”湛華聽得這話眼前一黑,電話從手中摔到地上,糊里糊塗再不懂得事。他身體中的一部分也隨之墜入無底的深淵,原以爲鍾二的死是一場噩夢,醒來之後卻陷入更絕望的境地,自己回不到冥界的入口,鍾二郎卻困在地府中等待轉生,這時候定然滿心憧憬下一世如何再相逢,卻不知彼此之間早隔開無垠的鴻溝。

湛華掙扎着要立起身,奈何精疲力竭不堪支持,“撲通”一聲又栽倒在地,全身震顫長久不能動彈。往事像潮水灌進腦子,鍾二郎的影子依稀仍在房中飄蕩,喜怒哀樂觸手可及,果然伸出手極力挽留,那幻影卻轉瞬破滅了,指尖停留在半空中。他悲痛欲絕跪伏在地上,腰脊背向上弓起,漆黑髮絲矇住面孔,雙手扒着地板拼命撓抓,喉嚨裡瀉出嗚嗚的呻吟,好像野獸陷入陰深沼澤中,恐懼絕望垂死掙扎。湛華生前不過是個自私的活人,死後依然是個自利的鬼魂,向來只計較自己的得失,沿着無邊孤獨顛簸行走,有一天偶然遇上鍾二郎,彷彿陽光透入烏雲中,春暖花開嚴冰消融,潺潺溪水蜿蜒流淌,隨風潤入自己的血肉。他幾乎以爲自己已經掙扎出死亡的黑暗,將全然交付依託,在活人的世界小心翼翼,待到終於漸漸習慣快樂,那些許安欣卻在眼前化作烏有。湛華好似捱了千刀萬剮,靈魂第一次嘗受如此的疼痛,皮開肉綻血淚模糊,比孤獨徘徊更無助、比死亡更苦楚。他在地板上抓出一道道痕跡,咬緊嘴脣悄聲賭咒,然而自己本就一無所有,爲了再見一眼鍾二郎,又能付出些什麼?他再耐不住所有變故和無措,身體蜷縮放聲痛哭,任憑天塌下來也不管,彷彿故意賭氣要讓鍾二郎聽到,以爲那人能在盛怒之下哼氣爬起身,橫衝直撞踏步奔回家。

湛華彷彿將生前死後的淚水都流盡了,精疲力竭頭腦混沌,雙目茫然不知望向哪裡,張開嘴微微喘着氣。門外有個鬼魂一閃過去,他無力顧及對方究竟是什麼,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寧願自己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從不存在於世上。那東西挨着大門徘徊了幾圈,過一會兒怯生生鑽進屋裡,躡手躡腳移到湛華身前,彎下腰貼近臉,圓圓的眼睛正對着湛華,咧開嘴咯咯笑起來。原來對方並非陌生的魂魄,而是公寓中玩火自焚的小鬼,穿着破破爛爛綠衣綠褲,身上一片片燻黑的斑駁,襯得牙齒格外明亮,伸出手輕輕推搡着湛華,嘻嘻笑着連聲問:“大哥哥你哭什麼?爲什麼這樣傷心?那個喚做鍾二的欺負你?瞧我往他碗了擱只死耗子。”小鬼一提到鍾二郎,湛華更覺心如刀絞,兩眼一黑幾乎昏過去。對方見他傷心欲絕蜷作一團,手舞足蹈唱起兒歌,聒噪聲音無休無止不知停歇,湛華被吵得不耐煩,手臂一揮翻過身,細不可聞嗚咽道:“我迷路了,眼前一片漆黑,哪裡都不識得,不知道該去哪兒……”小鬼忽然停下來,努一努嘴對他道:“我一直都在樓上玩,對這地方熟的很,你說說想要去哪裡,我一定能帶你過去。”

湛華聞言忽然心中一動,暗想既然自己找不到黃泉,這小鬼卻興許識得路,不如請他在前帶領,好返回地獄找到鍾二郎,無論彼此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哪怕塵緣已了心念成灰,也要掙扎着再見一面。他像是在沙漠中跋涉許久,對一滴水也覺珍惜,振奮精神猛然坐起身,拉住小鬼哀聲問:“你在這裡有沒有見過格外明亮的道路?現在還能否看得到?我有緊要到事情要去那兒,求求你領我過去。”小鬼細細琢磨他的話,好像猛然想起什麼,面上一驚忙垂下頭,湛華候在一邊焦急等待,對方猶豫了好一陣,終於緩緩擡起臉,鼓着嘴輕輕道:“我想到了,有時候是能看到很亮的道路,過去從來沒走過,既然你巴巴想過去,少不得陪你走一遭。”湛華聽得對方應允,大喜過望感激不盡,連忙站起身整一整衣服,去浴室洗淨滿臉的淚痕,也不管自己的計劃牽強荒唐漏洞百出,只是一門心思想再見到鍾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