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絳塵只顧收伏魂魄,哪裡能聽得姑娘呼喊,縱身上來扯住鬼魂,拈起咒符欲要作法,一條胳膊剛擡起來,忽然被人牢牢架住,他滿面錯鄂忙轉頭望去,卻見鍾二郎不知何時趕將過來,喜笑盈盈阻在自己身前。UC小說網:這二人向來行事不容水火難合,鍾二郎又偏好三番五次敗壞事情,二人眼神交叉幾乎迸出雷鳴電閃,絳塵怒不可遏竄出萬丈怒火,甩開鍾二郎倒退一步,眼看雙方拉開架子欲起衝突,剛剛脫險的鬼魂站在一旁咯咯笑起來,滿面癡呆不知所謂,咧開癟嘴喜笑顏開,絲毫不知自己還踏在險地裡。湛華離着鍾二不遠,瞧這情形抿嘴笑道:“道長髮發慈悲吧,何苦難爲一個糊塗的老人。”絳塵微微朝他瞥一眼,垂下臉冷冷說:“這不過是個鬼,算得哪門子‘老人’。”他一言不發揣起咒符,陰沉着面孔立至一邊。原來此魂魄確是鄭囡死去的外公,因思念外孫女闖入人間,姑娘肉眼凡胎自然瞧不着,瞪大雙眼四處打量,老人見狀連忙湊過去,一隻手伸進口袋猶想掏出糖來。

這一行人行爲實在是怪異,引得路人紛紛側目,湛華忙將他們喚至角落,轉過頭和顏悅色問鄭囡道:“我聽得你剛纔喊外公,原來你竟瞧出這鬼的來歷。”鄭囡朝着他略瞧一眼,一時並不急於答話,轉過頭定睛打量絳塵,知道便是他剛纔逞兇爲禍欲捉拿外公,怒火中燒七竅生煙,竟脫下一隻鞋狠命砸去。絳塵雖是輕鬆躲開來,姑娘卻算出了惡氣,撿回鞋子又穿回腳上,湛華瞧得心尖發顫,鄭囡嘆一口氣輕輕笑道:“我自小被外公養起來,又豈會不認得他。”湛華猶猶豫豫再想問她人鬼殊途如何相認,鄭囡伸出手往前摸去,也不知自己能否觸着外公,皺起眉頭微笑道:“我聽人說,故去的人有時會返回人間探望親人,若是瞧見他們也莫要聲張,不然鬼魂受了驚,可再也不來了。我雖知道外公跟在身後,卻總不敢聲張,只希望他一直伴着我,永遠都不要再離開。”

姑娘平日雖愛鬧彆扭,冷性子卻並非無情無義,默不作聲也不代表果真不在乎,外公過逝世她沒有傷心流淚,只因爲血肉深情餘溫不散,鄭囡打心眼只以爲他仍陪伴着自己。鍾二郎見狀撇一撇嘴,他今日穿了件舊毛衣,還是鍾煌當年趁着跳摟甩賣買來的,前幾日被湛華洗得抽了線,套在身上露出一大截手臂,他咬牙切齒躊躇半晌,終於狠心從衣襬抽出長長的線,掙斷了遞給老人到老人手裡。如此那長線的一端便浮在半空,生死兩極相互連結,鄭囡聰會意忙接過另一頭,手上彷彿攥住千斤錠子,一不留神便要墜入地底,姑娘站在原處不敢動彈,惟恐外公腳底生翅飛上天去,然而面上喜悅無以自持,待到夜色深沉道路沉寂,她才牽起毛線緩緩邁步,小心翼翼四處張望,疏不知老人也是謹小慎微攥緊長線。

一人一鬼不知不覺走進公園外面,冬天裡萬物蕭索,深夜寂無聲息,公園大門緊鎖,透過柵欄能瞧見裡面的雲霄飛車海盜船,彷彿孤單的獸立在夜幕裡。鄭囡心中泛出悽酸的溫暖,同外公沿着公園緩緩踱步,擡眼忽瞧見不遠置了一架旋轉木馬,高頭白馬好像被施了法停在半空,旁邊另靠着一頭木頭小豬,喜笑顏開緊隨馬後,她滿心歡喜卻不作聲,只是擡起手朝木馬指去,毛線另一端輕輕晃盪,鄭囡彷彿聽着外公歡笑出聲。他們不知疲憊默默前行,天邊漸漸漫上白光,鍾二跟在後面低聲提點道:“時候已不早,也該讓他回去了。”鄭囡並非不懂事,只得將長線交還給鍾二,她外公緊攥住另一端不肯鬆手,湛華在一邊勸道:“生死有命陽壽在天,你早已經死了,再別舍不下生前,只有早入輪迴,纔不枉家人記掛。”鄭囡秉息凝神瞧着毛線,只見騰起的那端緩緩墜落下地,她淚眼模糊聲音哽咽在喉,喊一聲“外公”幾乎細不可聞。

送走了老人,鄭囡也坐車返回家,鍾二郎眼瞧着自己的毛衣猶在心疼,湛華知道這毛衣原本是有限,鍾二郎如此珍愛全因它乃鍾煌贈與,垂下頭輕聲道:“你回家脫下來,我小心洗乾淨再學着替你補。”鍾二郎愣一愣忙搖頭笑道:“這衣服早已不耐寒,哪還能讓你白費力氣,咱們哪天出門買一件便是了。”他湊過去又握緊湛華一雙手,貼在胸口柔聲道:“要你留在家裡睡覺你又不肯,巴巴隨我跑這趟有什麼好,這手還要替我鋪牀疊被子,哪能讓它吹風受凍。”湛華忍不住吃吃笑起來,眼角眉稍倩兮盼兮。這兩個柔情如蜜旁若無人,繾綣相依彷彿雪亮刀片刮在絳塵心上,道士老早便強嚥下滿肚怨氣,這時候再耐不住,大步上前指着鍾二斥道:“你白修得一身道行,卻不願顧及人間道義,言語行事任意胡爲,一時不快生吃活鬼,心血來潮又玩忽職守,爲禍人間比這世上的惡鬼更甚!”

湛華一聽此言,不待鍾二作答上前應對道:“道長口口聲聲稱‘人間道義’,那‘道義’又豈能單憑一家之言。流落世間的鬼魂,或生前極惡不赦難入輪迴,或怨恨彌天糾結人間,又或陽壽殆盡心原未償,零零煩煩不一而足,終歸都是萬不得已。道長乃是清心寡慾修行之人,豈知道鬼魂耽擱於世便是永恆無際,然而您畢竟懂得世間萬物有因必有果,有始便有終,諸魂魂生前亦乃血肉之軀,孕於母胎髮乎自然,哪個生而知之自己竟得落得終而不終。鍾二郎既有天賦異秉,有心謀事助其超脫,那些孤魂鬼怪或而穿腸愁煩盡泯,或而歸入陰司再世爲生,總好過做孤魂野鬼四處飄零受無涯痛苦。萬千糾葛如此纔算揮刀終了,二郎之行事豈不也算‘人間道義’?”

絳塵怔怔聽着他說話,各式詞句哽塞喉間,心中縱有千般反駁之意,費盡力氣也吐不出半句。鍾二郎悄悄將湛華拉至一邊低聲問:“我平日裡吃鬼全因爲肚子餓,不肯是那老頭是嫌他瘦癟,你怎麼倒謅出這許多?”湛華連忙正色道:“這道士最懂得一套說道教條,咱們不說得堂皇些,又怎能唬得他張不開嘴。”鍾二郎恍然大悟“噢”一聲,奉作至理深以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