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古老而又厚重的大城之中不會有人在意易言,最多也只是行人看着他那臉上那一塊塊綠斑。他們的眼神讓易言想起自己的臉容已經被綠斑給毀去,這雖然讓他心中不安,卻在幾番生死之後,也不像以前那般難堪了,自覺與這城中之人有些不同。
終於來到一處高門大府院的門前,當繞到側門進去時,易言雖緊張,卻也不害怕了,以前他的心就像是被緊緊綁住的,現在則像是被鬆開了。
有年輕的小廝喊了一聲王爺之後便牽過了王肅手中的馬,在接過易言手中馬時,他多打量了幾眼易言的臉,易言能看到了眼裡的驚訝。
王肅將易言帶去見了一個人,那人是四管家,真正名字易言不知道,王肅自然也沒有說。在王肅離開後,四管家打量着易言,他的神情倒也沒有什麼驚訝,只是問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易言說道:“是槐魅身上的綠液濺在了臉上。”
四管家道:“只要不是什麼疫病就沒事。”對於王肅能刀斬鬼魅之事竟是一點也不驚奇。隨之四管家便讓之前那牽馬的小廝帶着他去吃飯,並說今天晚上與他住一個房間。
牽馬的小廝名叫六子,來這裡已經三年了,他與易言倒是兩個易言看上去就是膽小不多事的樣子,而這六子眼神之中透着一股機靈勁。他走在易言身前一點,走過一些地方時,會點出那地方的院名來。並介紹自己,又問易言的姓名,當走到吃飯的地方時,易言的來歷已經被他所知道了,不過,易言注意到他在聽到自己父親名字時並沒有什麼特別反應。
飯後在六子便帶着易言去了住處,雖然之前易言聽四管家說與六子住一起時,便覺得應當是下人所住之處,進去一看,雖然並不比他家裡差,但是這也讓他明白,自己來這裡並沒有半點特別。
一連三天過去了,四管家並沒有安排什麼事給他做,他也沒有見到林公,連王肅都沒有見到了。這讓他很不安。
而那個六子這些天對他倒是頗爲熱情,生活之中易言不知道的一些東西都會告訴他,雖然這並不算什麼,但也讓易言心中對他的好感大增。
當第五天的時候,四管家找到了他。帶着去他去了一個地方,路上時跟他說:“後院裡的老吳已經老了,準備辭歸故里,你先跟着他學習一段時間吧。”
易言只是跟在身後應着,四管家又說道:“老爺最近正忙着剿匪,特別的忙,沒有空見你,你就暫時先跟着老吳吧。”
不一會兒,便看到一座高高的院牆,院牆被刷的粉白,半圓的門上有書有兩個大字:“百辟。”字體蒼勁有力,卻又沒有半點狂野意味,讓人一看就覺得寫字的本人也當如此。字體之中透着一股時刻要蓬勃暴發之勢,卻又含而不露。
過了門,裡面的景象便又不同,如果說前面是硬朗的話,那麼這後面則是處處都透着婉約,前面是大漢,後面是小女子。
“這裡是夫人、小姐住的地方,你一定不要犯了忌諱。”四管家回過頭來說了一聲,音量雖然相同,眼神卻凌厲了不少。他走向一棟偏房,還未靠近,已經有一個老人迎了上來。
四管家將易言交給了老吳,又說了一會兒話之後便離開了。
易言看着這個要跟隨着學習的老吳,心中五味雜全。他在家中之時,雖然從來沒有進過這樣的顯貴之處,卻是也是父母的驕傲,他自幼學習頗好,所以纔會一直讀書到現在,雖然在淳風書院之中並不突出,但也並不差。
他心中想:“母親只當我是來林公身邊學習爲人處世之道,只當這是我的一次難得機遇,只怕怎麼也無法想到我到這裡來是做下人僕從的。”
又想:“父親臨死祈求,卻只換來這樣一個機會。”
他雖然平素膽小,卻又有幾分讀書人自驕自傲,覺得自己當了一個下人僕從是一件極爲可恥的事。
這些念頭在他的心中閃電般的劃過,耳中聽到老吳說道:“易言,你是叫易言是吧。”
“是的……”易言想找一個合適的稱呼,卻一時沒能說出口。
吳老雖然看上去垂垂老矣,雙眼混濁的樣子,但是卻是一個人老成人,他說道:“我年紀大了,大家都叫我老吳,或者吳老,我就叫你阿言吧。”
易言連忙說道:我就叫您吳老吧。家裡人都叫我阿言。”
這便是易言與吳天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
從此易言便在這裡住了下來,每天跟隨着吳老照顧着這‘百辟院’的花草,打掃衛生,及一些瑣碎之事,雖然不重也不累,但是對於在家裡並沒有做過這些事的易言來說,一開始並不容易,每天清晨早起,將這地上雜碎之物打掃一下,然後,若是有人要進到這百辟院中來,除了林公之外,無論做什麼,都要經由他來去引導傳達。但是來百辟院中五六天之後,卻沒有見過林公。
這個百辟院中除了他與吳老之外,便就只有些女丫鬟了。只是那些丫鬟也只是認識易言而已,有什麼事要他去做的時候纔會叫他。
他一直期待着與那位林公的見面。
然而當他真的在一天傍晚,見到那位一直想見卻沒有見到的林公時,卻一句話也沒能說上。
吳老走了之後,易言便換到了吳老所做的那個房間裡。
當天sè暗下來之後,他站在門前回頭看着那棟現在住的房子,才真正的覺得自己已經來到了昆明城,來到了總督府,從一個本來還是在書院求學的無憂少年,變成了一個總督府裡的下人,成了一個在總督府後面百辟院中的一個看門護院之人。
“阿言,夫人叫你。”
突然有一個少女的聲音喊道。易言連忙回頭,喊他的是圓圓,是夫人身邊的一個丫鬟,也算是百辟院中的總管事。
一路跟着圓圓朝屋堂之中而去,心中卻在想着夫人這時候找自己有什麼事呢,今天正是吳老離開的第一天。
易言來到這座夫人常坐在這裡接見一些官太太的地方時,儘管已經是經歷過生死,也忍不住心跳加快了些,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正式的與夫人說話。
夫人名叫鄭淑卿,人如其名,賢良淑德,這不光是易言的這麼多天見到夫人時的感覺,更也是府裡下人們的感覺。六子就曾說過:“大人威嚴,夫人淑德。”
易言進去之時,夫人鄭淑卿正坐在主位上喝着茶,易言快步向前,做了個長揖,卻並沒有跪。
夫人看着易言所行之禮,溫和的笑道:“原來你也是讀書人,是在哪個書院裡求學的?”
易言說道:“初時只是鎮上秀才家,十二歲之後便在縣中淳風書院。”
夫人微微思索了一下,便道:“廬山白鹿洞書院之中有一個劉淳風,淳風書院可是他開辦的?”
“正是山長。”易言回答道。
年前,大人路過廬山白鹿洞書院時曾拜訪過白鹿洞山長,你老師劉淳風有坐陪,與大人亦是認識的,你是他的學生就難怪了。”
鄭淑卿確實是記得劉淳風這人,但是並不熟悉,因爲當時在白鹿書院時,劉淳風只是一個普通的講書,從始自終都沒有說過話,至於現在的雲南總督大人會不會記得他,鄭淑卿也不知道。但是她卻說劉淳風坐陪,並說大人也認識,是怕說了實話,易言心中會有不舒服。
當今大清帝國之中,以滿人爲尊,由上至下,興滿禮,尊卑到了極至,如易言這般身份的人見到了鄭淑卿是要跪拜的,尤其是第一次這般正式的見面。
她看着易言低眉順目的樣子,說道:“看你樣子,大概也就在十四、五歲左右吧。”
“今年正是十五歲。”易言眼也不擡的回答道。
“大人常說,天下間能與佛、道爭勝者唯有儒理,你在淳風書院三年了,儒經學到了哪裡,儒理懂得了幾分?”夫人問道,她的聲音很輕柔,並沒有半點逼人凜然之味。
易言回答道:“儒經只學了個大概,儒理更不懂半分。”
鄭淑卿溫和的笑道:“你這孩子,與小女林氏差不多的年紀,可這卻靜謙許多。呵呵……要是林氏能有你這般的該多好啊。”
易言這一路上來,已經對自己的這樣的感到難受了,正想着要努力的改變,這次竟是受到了夫人誇獎,讓他心中頗爲不好意思,一時沒有應對之詞。
鄭淑卿說的是鄭林氏,是她與林公最小的女兒,只是卻不以林爲姓,反以姓鄭,這讓易言在第一次聽到時頗爲驚奇,但是在問吳老之後,吳老卻說以後自會有知道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他。
鄭淑卿笑着又說道:“老吳身體不適回去了,你又跟隨他學習的時間太短,也不知道能不能掌得住這個百辟院。”
她即使是說着擔心的話,也是溫溫和和的。
易言連忙說道:“吳老一切都交待過了,我都記得。”
“呵呵,那就好,你是讀書人,讓你在這掌這個百辟院倒是委屈你了,你放心,老爺是記得你的。這百辟院啊,最近怕是要不太平了,老吳又走了,你可要當心些。”
易言心道:“這是總督府後宅,外有兵士把守着,府裡肯定還有着王叔這般的修行高人坐鎮,能有什麼事發生呢?”
他心中這般想着的時候,鄭淑卿又說道:“最近若是有人來找林氏,你一律不得報與她,就對來人說林氏正在學畫《碧波傾天圖》,不能受到打擾。然後,你再報以我。”
易言心中突然一動,覺得或許今天晚上主要的事情便是交待這件事。
果然如他所想,鄭淑卿再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後,便讓易言回去休息。
易言從出家門的那一刻,想的便是跟隨在林公身邊學習,將來若是憑此得到幾分成就,便此生足矣。但是現在看來,想要在林公林總督身邊學習是多麼遙遠的事情,看似在面前觸手可及,卻有遠在天邊的感覺。
易言回身看着那主堂屋裡依然明亮的燈火,不由的長呼一口氣,走進自己的房屋裡,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太平劍,拔出,竟是鏘的一聲脆響,在黑暗之中就如一泓秋水盪漾開來。
劍在手中,衝入進黑暗之中,在一片開闊平坦之處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