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牧秋眼睜睜看着那人進了“自己”的營帳,片刻後那人便出來傳令,然後紅楓營開始快速集結。
“紅楓營聽令……你們不能去。”覃牧秋跑向集結的士兵,被看守之人一把抓住。他奮力的反抗,向着士兵便是一掌,但換了這幅身體,他的力道已經遠遠不如從前,自然輕易便落敗了。
“放開我,帶我去見那個臭道士,你們會害死我,你們會害死他的……”他被人捉住,無力反抗,只能放開喉嚨大喊,引得許多人駐足觀看。士兵見狀,只得在他頸後砍了一掌,他立馬便失去了知覺。
覃牧秋從營帳裡出來,一身鎧甲,手中提着長戟。紅楓營早已集結完畢,他連戰前動員都不做,只是跨上紅楓,大喊一聲“出發”便調轉馬頭向着戰場奔去,後頭的紅楓營緊隨其後,像是一個整體一般,默契十足。
雪未見小,又起了風。
沽州城的城頭上,趙清明抱着雙臂居高臨下的看着城樓之下廝殺的士兵,他未上過戰場,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的看到刀劍刺穿人的身體。不過,這並沒有讓他動容,這種場面,和他想象中似乎差不多。
騎在馬上的於允,英武非凡,手中長刀來去間便結果了數人的性命。趙清明看着於允,心道,那個人在戰場上也是這般麼?手起刀落,無數人便會跟着喪命。
不過,那個人用的是長戟,若是殺起人來,恐怕場面只會比這更血腥。趙清明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那個人殺起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他起先站到城樓之上,還有些忐忑,常寧軍攻城,紅楓營是精銳,理當在此纔是。不過當他確認紅楓營並未出戰之時,心裡不由鬆了一口氣,卻也有些暗暗的失望。那日去常寧軍便未能得見對方,今日若仍見不到,此行便白跑一趟了。
趙清明站在城樓的一角,覺得這殺來殺去的場面,着實令人乏味,不由便有些走神。他無意間瞥到離自己幾丈遠的地方,立着一個人,那人一身玄衣,帶着面巾,手裡握着一柄長弓,背上掛着幾隻箭。
此人似乎已經立在此處多時了,卻未見他放過一支箭,趙清明不由多打量了對方几眼。那玄衣之人自始至終未看過趙清明一眼,只是專心的盯着戰場,似乎在尋找自己的獵物。
城樓上突然一陣騷動,趙清明順着衆人目光向下一看,不由怔住了。遠處,一身鎧甲的覃牧秋率領紅楓營疾馳而來。縱使隔得極遠,趙清明依舊一眼便認出了對方。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一身戎裝,手提長戟之人,當真是那個人麼?不會錯的,那人騎着的紅楓,世上絕無第二人可以降服,便是連自己都只有與那個人同騎的時候,紅楓纔會稍微給點面子。
片刻功夫那人便殺入了戰場,戰局登時便扭轉了。先前已有些潰意的常寧軍,重新燃起了鬥志。
趙清明的目光始終黏着紅楓背上那人,絲毫也不敢懈怠,生怕那人有什麼閃失。隔着一座城牆的距離,趙清明與分別了七年的這個人,終於又相見了。
“轟……”一聲悶響。
趙清明一驚,立時意識到了什麼,那是火雷,他們居然在城門口埋了火雷。
斷斷續續的爆炸聲中,那個身影只有過短暫的慌亂,隨即便恢復了鎮定,開始指揮紅楓營撤退。趙清明看着那人身邊一次次的爆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眼看那人帶着紅楓營幾乎要撤出去了,那人卻突然勒住了馬,回頭向着城樓望了過來。趙清明心頭一滯,卻辨別不出對方的目光是否是看向自己,隨後便見那人胸口中箭,摔下了馬。
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一般,趙清明一時之間,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眼裡只有那個摔下馬的身影。他覺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似乎要隨着那人的一摔,一起碎掉了。
然而下一刻,他才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心碎。
那人的身邊,突然一枚火雷炸開,隨即那人便被炸得四分五裂。
那玄衣人收了長弓,快步離開城樓。趙清明立在原地,雙目空洞。
七年前,紅楓營主帥覃恆戰死,死訊傳到中都的時候,已是秋末。當時趙清明的身份還是皇子伴讀,正在宮裡植了紅楓的那園子裡與其他幾個少年閒聊。
秋末,那紅楓尚一樹火紅,趙清明坐在院子裡,那樹火紅時不時便映入他的眼睛裡,襯托得這個少年更加的意氣風發。
“哎,你們聽說了,覃帥戰死了。”一個少年快步跨進院子,語出驚人。
“你聽誰說的,覃帥可是大餘第一武將,他麾下的紅楓營勇猛無敵,能以一當百,怎可能戰敗?”坐在趙清明身邊的尚等開口道。
“紅楓營沒敗,只是覃帥戰死了。”進門那人又補充道。
尚等轉頭看着趙清明,他知道趙家和覃家關係親近,此時便下意識去看趙清明的反應。
趙清明愣怔了半晌,看了一眼那株紅楓,突然起身狂奔着出了園子。他一路奔跑出了宮門,取了馬,片刻不敢耽誤的到了覃府。
一到覃府門口,他便知這個消息非虛。覃府門口掛着兩隻大大的白燈籠,上頭用黑字寫着大大的奠。
死訊剛到,遺體尚未到,因此覃府此時並沒有什麼人,只有穿着喪服的家丁來往忙碌。他一路飛奔到了靈堂,便見到了孤零零跪在那裡的覃牧秋。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少年,一臉愣怔的跪着,也不哭,也不言語。
“我來了。”趙清明跪到覃牧秋身邊,一把將對方攬到懷裡,自己倒是先紅了眼眶。
覃牧秋沉默了半晌,開口道:“他們說我爹戰死了,你說他死的時候,疼麼?”
趙清明眉頭一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覃恆外出征戰,常年不在中都,覃牧秋怕是已經快要忘了對方的樣子了。乍一聽聞對方死訊,覃牧秋定然還沒有反應過來,所以纔沒哭。
想到這裡,趙清明將對方抱得更緊了一些,道:“我聽說,常年征戰的人,刀砍在身上,都不覺得疼。你爹是大餘最厲害的將軍,應當是不疼的。”
覃牧秋聞言,又問道:“你說,我爹死了,他還記得我麼?”
“你想讓他記得你麼?”趙清明問。
“我也不知道。”覃牧秋說,“我聽人說過,人死了,若是有放不下的人,便不能投胎,要在地下受苦。不知道我爹能不能放下我。”
“放得下,男子漢大丈夫,沒什麼放不下的。”趙清明道。
覃牧秋聞言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趙清明就一直抱着他,一隻手在他後背輕輕拍着,什麼也不說。
哭了近半個時辰,哭累了,覃牧秋倚在趙清明身上,慢慢抽泣着,說道:“我爹死了,我一個親人都沒了。”說着說着便又悲從中來,開始大哭。
趙清明緊緊的抱着他,無聲的留着淚,沉聲道:“他走了,還有我。我不走,一輩子都不走。”
兩個人就這麼抱着,一會哭一會說話,直到深夜。
“如果有一日,你在我前頭死了,你會放下我麼?”覃牧秋依舊跪着,身子倚在趙清明身上問道。
趙清明說:“不會,即使不能投胎,在地下受苦,我也不會放下你。”
覃牧秋又掉下一串眼淚,道:“我也是,不會放下你。”
“不要,若是你在我前頭死了,你便放下我,去投胎。若我沒死,一定能尋到你,若我也死了,來世也要尋到你。”趙清明說。
覃牧秋抱着趙清明的腰,將腦袋埋到對方肩上,又無聲的哭了一場,然後擡頭道:“好,我聽你的。”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待趙清明回過神來之時,已經到了城樓之下。旁邊立着一個人,正是尚等,此人便是此番率護衛護送王興等人的護衛首領。昨日王興等人已啓程回中都了,尚等知道趙清明要留下,一來等着被扣在常寧軍中那人,二來或許想見一面覃牧秋,於是便隨對方一同留下了。
沒想到今日,趙清明見到的竟是覃牧秋最後一面。
尚等在城樓上找到趙清明時,見對方便如失了魂魄一般,心中頗爲不忍。他自小與對方合得來,後來又一同入了羽林軍,算得上是對方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清明,節哀順變。”尚等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趙清明竟然扯着嘴角勉強笑了一下,道:“回去吧,外頭真冷。”說着向城內走去,在平地上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尚等忙伸手去扶,然後默默的跟在對方身後。
趙清明走在雪後的沽州城裡,身邊許多來往的士兵和行人,他每走一步腳步都似乎更沉幾分,直到後來,在冰天雪地裡,累的滿頭大汗,呼吸困難。
七年前是生離,今日是死別。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已永失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