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府。
趙清明在東廂房裡點着了炭爐,溫了壺酒。覃牧秋盤腿坐在矮榻上,打量着屋子裡的擺設,發覺屋子裡與自己七年前離開時沒什麼變化,不過是多了一牀被褥,連基本的生活用具都不齊全。
“嘗一嘗。”趙清明道了一杯酒遞給覃牧秋。
覃牧秋不愛喝酒,但還是接過來仰頭喝了。
“怎麼樣?”趙清明問道。
“辣。”覃牧秋將酒杯遞給對方,道:“再來一杯。”
趙清明便給他又倒了一杯。
眼見覃牧秋連着喝了四五杯,也沒有要停的意思,趙清明便將重新斟滿的酒自己喝了。覃牧秋一直看着對方,也不說話,對方便也連着喝了四五杯。
“趙將軍,已經晌午了,你去買些吃食吧,連個下酒菜都沒有,未免太寒酸了些。”覃牧秋道。
“是臣不周到。”趙清明說罷便披上大氅出門去買吃的。
覃牧秋看了眼角落的酒罐,眉頭微皺,想必趙清明平日裡便是這麼喝悶酒的。他心中覺得有些難過,他寧願趙清明再也不記得自己,就如同自己早已忘了對方一樣。可究竟忘了沒忘,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是很確信。
他收起傷春悲秋的情緒,下了矮榻,在矮榻一側摸索了片刻,隨後打開了一個暗格,從暗格裡取出了一個木箱子。
這裡頭都是他童年積攢的寶貝,只是後來去北郡之前,沒帶走。或許是知道有朝一日會回來,或許已經不想留着這些寶貝了。
他打開木箱,見最上頭是一個紙糊的風箏,已經破損了。那是趙清明給他做的,不過手藝欠佳,自始至終也沒飛起來過。
他又從裡頭陸續拿出木刻、彈弓、小人書……
這些東西幾乎都是趙清明給他的,只有一件東西例外。那是他放到箱子最底層的一本書,書封上寫着《異人志》。
覃牧秋拿起《異人志》,良久後才翻開書頁,不出所料,裡頭的字跡和內容與李逾那本如出一轍。
顯然,這兩本《異人志》出自同一人之手。
覃牧秋深吸了一口氣,不經意轉頭看到了立在門口的趙清明。對方正一動不動的看着他手裡的書,見他轉頭便又將目光移到了他臉上。
“趙將軍。”覃牧秋有些手足無措,彷彿一個偷東西被抓到的小孩。
趙清明慢慢的走過去,俯身撿起地上那隻風箏,擡頭望向覃牧秋,心裡的話差一點就衝口而出。可是他又看了一眼覃牧秋手中拿着的書,便將那句話又咽了回去。
這一整箱的東西唯有那本書不是自己送的,可對方卻偏偏拿了那本書。趙清明知道,自己在覃牧秋的心裡紮了一根刺,疼到對方恐怕再也不願意讓自己回到身邊了。
“臣回來問問陛下想吃些什麼。”趙清明道。
覃牧秋支吾了片刻,道:“都行,趙將軍隨意便是。”
趙清明聞言便轉身走了,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覃牧秋驚魂未定的看着對方的背影,半晌沒有回過神來。他將異人志塞進衣袋裡,然後將其他東西裝回木箱原樣放回了矮榻下的暗格裡。
覃牧秋覺得此時或許是個不錯的契機,將自己編造的身份告訴趙清明,免得對方懷疑他的身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趙清明回來後,卻什麼也不問,只是爲自己和他斟酒。
“趙將軍,有些事,你一直不問,但是我覺得也到了該告訴你的時候了。”覃牧秋見對方不問,便藉着酒勁兒先開了口。
趙清明垂着目光,不敢看對方。他很怕面對覃牧秋,心裡暗暗的想,如果要和對方直面過去的芥蒂,倒不如裝作一無所知,便當是重新認識了一回,哪怕只是守在對方身邊也好。
可是此時他卻不得不開口道:“臣洗耳恭聽。”
“想必,你也早該猜到了一些。”覃牧秋道:“我並不是李逾,大餘的皇帝已經死了。”
趙清明依舊垂着眼目,低頭不語。
“我兩個多月之前在沙場戰死,醒來後便成了皇帝。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硬着頭皮上朝聽政,假裝自己就是李逾。”覃牧秋道。
“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回到了兩個月前,那個時候我還沒死,所以我便想方設法回到中都想阻止那件事情的發生。”覃牧秋繼續道。
趙清明咬緊了牙關,暗暗握着拳頭,卻依舊沒有勇氣擡頭看對方。
“沽州那一戰,於將軍受了重傷,覃將軍被火雷炸死了,紅楓營傷亡慘重。”覃牧秋道。
趙清明聞言一愣,終於擡頭望向對方,他怎麼自稱覃將軍?
“我自幼便跟在覃將軍身邊,後來將軍接管紅楓營,便將我編入了紅楓營之中,七年來我一直是他的親衛,沒想到……沽州之戰卻眼睜睜看到將軍死在了我前頭。”覃牧秋說到此處悲從中來,竟真的紅了眼眶。
趙清明如遭雷擊一般,他又回想覃牧秋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爲,原本篤定認爲此人便是對方的證據,此刻都有些搖擺不定了。
“你原本叫什麼名字?”趙清明問。
“我叫吳風,原來在府上負責照顧紅楓,後來去了北郡,雖然是將軍的親衛,可平日裡也兼着照顧紅楓,將軍不放心它給旁人照顧。”覃牧秋道。
吳風,趙清明記得這個人,可是與覃牧秋在一處時,他眼裡甚少能容下旁人,是以對此人幾乎沒有印象。
怪不得紅楓會聽他的話,怪不得此人會畫墨梅,覃牧秋可是從來都不會畫畫的。想到這裡,趙清明便有些心灰意冷起來,此人不是覃牧秋,那便說明覃牧秋當真死了。
“趙將軍,我知道你從前與我們家將軍是有交情的,如今他死了,你可願看在他的面上,幫我。”覃牧秋道。
趙清明愣怔了半晌纔回過神來,這個打擊對他而言太過殘忍。他一次次的心灰意冷,一次次的重拾希望,如今這希望又被眼前這人生生澆滅了。
“你要做什麼?”趙清明木然的問道。
覃牧秋見到對方的神情,突然覺得有些不忍。他見對方如此,便以爲對方因着吳風的身份又念及故人,卻不知道趙清明早已認定他就是覃牧秋,如今卻被告知他只是覃牧秋的親衛。
“那日麒麟衛拿來的木盒,你也看到了。我原以爲將軍只是戰死,卻沒想到,竟是李逾下令刺殺的。我想找出這其中的緣由,將軍已經不在了,我卻不能讓他不明不白的死了。”覃牧秋道。
趙清明沉默了片刻,道:“你想我如何幫你?”
“不知道。”覃牧秋道。
趙清明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眼中已不似先前那般毫無生氣,他說:“我也想知道他因何而死,此事我自會助你。”
“好。”覃牧秋端起斟滿酒的酒杯,道:“將軍泉下有知,定然會感念趙將軍的。”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趙清明端起自己的杯子跟着一飲而盡。
兩人就這麼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直到覃牧秋不勝酒力醉的不省人事。趙清明任對方伏在矮几上,也不去扶,自己依舊獨自喝着悶酒。
這幾個月,變故太多,幾乎要將他僅剩的心力耗盡了。數次乍悲乍喜,對於他而言便如同酷刑加身一般,可偏偏如今的結果是悲不是喜。
待趙清明將酒壺中的酒飲盡了,他依舊沒有醉。
他看了一眼趴在矮几上不省人事的覃牧秋,終於上前將對方攙扶起來放到了矮榻上。他見對方面色紅的厲害,隨手在對方額頭一試,發覺觸手滾燙,對方發燒了。
趙清明斟酌了片刻,發覺既不便請大夫,又不便在對方未醒酒之時回宮,只得弄了快涼帕子敷在對方額頭上。希望對方的燒能退下去,或者酒能快些醒。
覃牧秋迷迷糊糊,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
他夢到了自己的父親,那位比如今的寧安王更加聲名赫赫的紅楓營主帥,覃恆。當年的紅楓營規模比如今要大得多,只是七年前在西南邊境與良國一戰損失慘重,雖然最終勝了,但紅楓營的人數卻只剩了不到三成,覃恆也在那一戰中陣亡。
覃牧秋夢到自己年幼時,覃恆尚在中都,那時對方極爲寵愛覃牧秋。覃牧秋幼時最喜歡聽覃恆講故事,覃恆年輕時走南闖北有許多其妙的見聞,得空便喜歡講給年幼的覃牧秋聽。
後來覃恆要出征,臨走前給了覃牧秋一本書,那裡頭除了他這些年的見聞,還有到處蒐羅來的奇人異事。書是覃恆親自編寫的,還取了名字叫《異人志》。
《異人志》,是世上僅此一本的書,爲何李逾那裡也會有一本。覃牧秋迷迷糊糊的想着,便想在夢裡找到覃恆問一問,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對方。
趙清明聽見對方模模糊糊的夢囈,便過去替對方換了塊涼帕子,沒想到對方突然死死的抱住了自己的胳膊,道:“這是我的,不許給他。”
趙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