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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盈從暈迷中悠悠醒來,擡眼便看見一間佈置齊整的內室裡,暗金色的掛簾在千工拔步牀前一動不動,東牆那邊的多寶格上,擺放着一些她以前看着極討厭的擺設,心頭大震。再看看自己躺在厚厚的雲白色地衣上,跟暄榮堂的地衣完全不一樣,心知有異。
她被賀寧馨關了一個多月,哭過鬧過,都不奏效,心裡也是憋了一腔火。如今看見自己換了地兒,心頭一驚,忙從地上坐起來,往前面看去,正好看見一個穿着大紅色翟衣,鳳冠霞帔的婦人,坐在離自己不遠處的長榻上。那婦人旁邊立着個同樣穿着鳳冠霞帔的年**人,昏黃的燈光下,看得不甚清楚。
盧盈正要站起來,前面站着的那年**人輕笑一聲,脆生生地道:“盧盈,跪下”
盧盈有很多年沒有聽見別人叫過她的真名,聞言更是驚得魂飛魄散,連賀寧馨的聲音都沒有聽出來,有些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叫誰呢?”
賀寧馨立在盧宜昭身邊,眼角瞥了她一眼,見她微笑着坐在那裡,似乎對她們的對話完全沒有反應。
賀寧馨低嘆一聲,只好自己親自上陣,對地上坐着的盧盈厲聲道:“盧盈,別以爲盧家死絕了,老鎮國公也去了,你李代桃僵,鳩佔雀巢的事就沒人知道須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別以爲你就能瞞一輩子”
盧盈這時才聽出是賀寧馨的聲音,心下大定。四處看了看,見只有她們三個人,便慢慢地從地上起身,對着賀寧馨笑道:“媳婦,你這樣不孝,該小心天打雷劈纔是。——我跟你說,我也不是一個人。你要動了我,遲早有人會來找你算帳,不僅你活不了,你們賀家也一個也不會留”居然又是用同樣的手段。
賀寧馨掩袖笑得彎下腰去,道:“喲,是說你那做了蜂麻堂堂主的親孃吧?可惜她如今人在詔獄,對你大概是鞭長莫及了。”
盧盈這纔有些慌亂起來。想起一個月前被賀寧馨騙,提前讓娘出城,卻原來是落入了緹騎的手裡。
“你別得意——我娘一定不會有事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盧盈像是在說服別人,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到了最後,聲音越發小了下去。那個人,有五六年音訊全無,娘之前還跟她念叨過,不知那人到哪裡去了。當年他現身出來,救了自己和娘一次。這一次,她們還會不會這樣好運……
盧盈的話,讓賀寧馨心裡越發不安起來。
“好了,廢話少說。盧盈,你當年不過是老鎮國公夫人身邊的丫鬟,做下錯事,老國公爺給你一個改過從新的機會,你卻狼心狗肺,妄圖假戲真做,將真的老夫人取而代之——盧盈,我大齊律有云,以賤籍充誥命,罪該當斬”賀寧馨知道簡飛振還在隔間裡聽着這邊的動靜,便不欲讓盧盈再顛倒黑白。立時疾言厲色的給她定了罪。
簡飛振在隔間裡聽見這話,渾身激烈地抽動起來,拼了命要往前爬,出到外屋去。
簡飛揚冷冷地立在一旁看着他,並不去阻止。還是盧珍嫺看不過去,過來將手輕輕搭在簡飛振面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簡飛振看見盧珍嫺一臉關切的樣子,不像以前一樣對他疏遠隔離,心裡慢慢好受了些,便緩緩地放鬆了身體,趴在了地上,不再動彈。
屋外的盧盈聽了賀寧馨的指控,卻立時反駁道:“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我乃是堂堂正正的鎮國公夫人,一品誥命”說着,她察覺到身上的衣裳有異,低頭一看,見自己穿着自己最痛恨的丫鬟穿的比甲,氣得臉上的五官更是扭曲,又定睛一看,坐在賀寧馨身旁的,正是那盧嬤嬤,便指着賀寧馨色厲內荏地道:“你豈有此理——將誥命的鳳冠霞帔穿在一個下人身上,也不怕給我們鎮國公府招禍”
賀寧馨見盧盈死不肯認,也在意料之中,便走到盧盈身旁,問她道:“好,既然你說你纔是真正的鎮國公府老夫人,那我問你,你何時同老鎮國公定的親,納的採,問的吉?你們成親的時候,都有哪些勳貴到賀,鎮國公府開了多少桌酒席?還有,嫡長子簡飛揚出世的時候,滿月酒又擺了幾天幾夜,這些事,你都知道嗎?——若是知道,還請一一給媳婦解解惑。”
賀寧馨知道,如果問盧宜昭的嫁妝,盧盈肯定比誰都清楚。這些年,她拐的私房,除了簡家當年明面上的家財,其餘應該就是盧宜昭的嫁妝了。所以她對嫁妝避而不談,專門問這些禮儀之事。
盧盈果然什麼都不知道,囁嚅了半天,道:“我那時是未嫁的姑娘家,哪裡知道什麼時候定的親,納的採,問的吉?總之我爹孃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飛揚是我的嫡長子,我那時候正在做月子,怎麼知道外院的流水席開了幾天幾夜?——真是笑話”
賀寧馨點點頭,道:“嗯,這也有理。不過你忘了一點,大家子的姑娘出嫁,這些事情是一定要弄清楚的,而且姑娘家裡也不會瞞着。都是正經的聖人之禮,又不是私相授受,有什麼需要瞞着姑娘的?——我看你是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正經的嫁娶”
盧盈瑟縮了一下,將頭轉向一邊,不看賀寧馨的眼睛,低聲道:“你就知道欺侮我。——自從老國公爺去後,我受的欺侮夠多了。”
說着,盧盈拿袖子捂了臉,嗚咽着道:“國公爺若是還在人世,哪容得人這樣對我不敬?那時候,就算是下人在我面前說話的聲音大一些,都要被國公爺命人拖出去打板子。我懷飛揚的時候,因是第一胎,國公爺對我體貼備至,十個月守在我身邊,從來不要通房妾室……下雨的時候,國公爺會給我備上上好的玉蓑笠,在家裡穿,又將府裡內院各個院子之間建了遮風避雨的抄手遊廊,只爲我方便行走。還有,冬日裡,國公爺早早地就備好了銀霜炭,將我們的院子攏上地龍,燒上火牆。管家有我孃家的婆子幫着照應,我只要服侍國公爺就是了……”嘮嘮叨叨,說個不停,將當年同老鎮國公簡士弘的往事,拿出來翻來覆去的說。
賀寧馨聽了有些臉紅,偷眼向盧宜昭看去,卻見她兩眼越來越亮,嘴脣翕合,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心裡微定,盤算着什麼時候把老鎮國公簡士弘的遺書拿出來,再給這兩人一個重錘。
隔間裡面的簡飛振聽見盧盈的話,卻眼睛睜得老大。本來很篤定是哥嫂不孝、忤逆嫡母的心裡開始狐疑起來。娘以前明明跟他說,大哥是庶長子,怎麼突然變了嫡長子,還說是娘自個兒生下來的?
簡飛揚早知道盧盈滿口白話,一定都不意外,還是臉色沉肅地揹着手立在一旁。
盧珍嫺蹲在簡飛振身旁,有些同情地輕輕拍了他的背兩下,以示安撫。
外面的屋子裡,賀寧馨見時機已到,便拿出她抄錄的老鎮國公簡士弘的遺書,對屋裡的另外兩人道:“我這裡有老國公爺的一封遺書。”又對盧盈道:“是真是假,一聽便知分曉。”
盧盈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饒自嘮叨不停。突然聽說賀寧馨有老國公爺的遺書,忙要衝過來,道:“給我——一定是國公爺給我的”
賀寧馨退後幾步,對盧盈道:“你再動一下,我立時燒了這封信”說着,將信舉在靠近燈罩的地方。
盧盈不敢再動,眼巴巴地盯在着她手上的信,不再言語。
賀寧馨便展開信,慢條斯理地念起來。
“宜昭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爲陰間一鬼。
……
若此鬟執意鳩佔雀巢,李代桃僵,不肯相讓,汝可取賣身契相脅,若仍不從,汝可示此書於吾兒飛揚,令其斬殺此鬟,爲吾雪恥
士弘
手書於大齊隆慶十六年四月七日夜五鼓”
這封信並不長,此時被賀寧馨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地念出來,如千斤重錘一樣砸在盧盈和盧宜昭的心頭。
“我這裡還有盧盈你的賣身契。——盧盈,你要不要驗一驗賣身契上的手指印?”賀寧馨將最後一記殺手鐗拋出來。費了這麼大勁,不過是爲了簡飛振能認清盧盈的真面目而已。
盧盈先就尖叫一聲,道:“我不信我不信——國公爺心裡明明是有我的我對他不起,他還能讓我做國公夫人,他心裡只有我”又指着坐在長榻上,眼神越來越明亮的盧宜昭道:“這個瘋婦有什麼好?——讓他如珠如寶地捧在手裡她又膽小,又懦弱,風一吹就倒若不是有我,你們鎮國公府早就煙消雲散了若不是有我,你們能熬得過那些日子?”
隔間裡的簡飛振此時面如死灰,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一串晶瑩的淚珠從他眼角流了下來,滑落到地面上。
盧珍嫺拿了帕子過來,溫柔幫他拭去淚水。
外屋的賀寧馨見盧盈終於認了自己不是盧宜昭,心裡鬆了一口氣,正要再接再勵,問出更多的話來,坐在長榻上的盧宜昭突然起身,走到賀寧馨跟前,有些急促地道:“你把士弘的信給我瞧瞧”言辭殷殷,十分懇切。
賀寧馨不由自主地就把信遞了過去。
盧宜昭掃了一眼,立時便失望地還給賀寧馨,一言不發地坐回自己的長榻上。
盧盈也衝過來,將那封信搶了過去,抱在手上一看再看,又哭又笑,道:“這是國公爺給我的信,我就知道”
盧宜昭卻在長榻上冷哼一聲,道:“一封假信,也值得你樂成這樣——我早就對你說過,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也別想以假亂真”
賀寧馨大喜,看盧宜昭的樣子,似乎已經清醒過來了,忙親熱地叫了一聲“娘”
盧宜昭從剛纔盧盈細數同老鎮國公簡士弘往事的時候,就已經清醒過來。
那些往事歷歷在目,春花秋月,兩情相依,又誕鱗兒,兩個人都以爲他們的日子會這樣天長日久的過下去……
“你是……賀學士的女兒?”盧宜昭看向了賀寧馨,有些不確定的問道。她的狀況還不穩定,許多年前的事,她現在都憶了起來,而最近的事情,她卻有些迷迷糊糊的。
賀寧馨忙點點頭,道:“是,我爹正是賀思平,以前是翰林院學士,現在已經是左督察御史了。”
盧宜昭連連點頭,含笑道:“好好——士弘說過,有事就去尋賀學士。如今賀學士做了御史,就不用怕那龐太后了吧?”
賀寧馨一驚。盧宜昭瘋得時候,還是隆慶帝的時候,她是如何知道龐貴妃後來做了太后的?
眼見賀寧馨沒有說話,盧宜昭又問道:“如今是嘉祥幾年?”
賀寧馨忙回過神來,答道:“嘉祥帝已經在七年前薨了,如今是宏宣帝在位。宏宣帝便是當年的太子,是爹當年死諫保下來的。”
盧宜昭聽說是當年的廢太子登了基,大喜過望,起身雙手合什,面對着西面拜了幾拜,含淚道:“士弘,你聽見了嗎?你沒有白死,太子到底還是登上大位了”
盧盈看見盧宜昭神智清醒過來,心下大急,想也不想地對着盧宜昭衝了過去,要拉着她的頭往牆上撞去。
賀寧馨見勢不妙,死死地拖着盧盈的衣襟,對隔間裡的人叫道:“飛揚,快出來幫忙”
簡飛揚一腳踹開隔間的門,看見盧盈正從背後抱了盧宜昭的頭,拼命要往她面前的牆上撞過去。賀寧馨在後面死死地拉住盧盈後背上的衣襟,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賤婦找死”簡飛揚怒喝一聲,大步上前,伸出手去,抓住盧盈掐住盧宜昭脖子的胳膊,一扭一折,只聽啪啦一聲骨骼輕響,盧盈的一條胳膊已經被簡飛揚拉折了,將盧宜昭的脖子鬆開了。
盧盈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簡飛揚氣不過,又拽着暈過去的盧盈,到底往牆上咚咚撞了兩下,纔將她扔到一邊。
盧宜昭被盧盈突然掐住了脖子,很有些咳嗽起來。
簡飛揚同賀寧馨一起,趕緊過去給盧宜昭捶背。
隔間裡的簡飛振大急,在地上唔唔有聲起來。
盧珍嫺從裡面問道:“大表哥、大表嫂,要不要將二表哥鬆綁?”
賀寧馨看了簡飛揚一眼,見他微微點頭,便對隔間裡的人道:“鬆開他吧。”
盧珍嫺便幫簡飛振將繩子解開,對他低聲道:“二表哥,剛纔的事,你都聽見了。你可別再做錯事了……”
簡飛振一言不發地等盧珍嫺給他解開繩子,便從嘴裡掏出堵住嘴的破布,從隔間衝了出來。
只見隔間外面的屋子裡,簡飛揚和賀寧馨一左一右,正跪在一個鳳冠霞帔、老態龍鍾的老婦人身邊。那老婦人頭上的鳳冠有些歪了,一絲絲花白的頭髮從兩頰間垂了下來,看起來,正是後院的那個瘋婦盧嬤嬤。
原來,盧嬤嬤纔是自己的親孃麼?屋角那個毫無意識、暈了過去的女人又是誰?
剛纔老鎮國公簡士弘的一封信,讓簡飛振如遭雷擊,覺得這些年的日子都白過了。他突然不曉得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黑,什麼又是白,不由一片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無所適從。
簡飛揚看見他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起身過來揪了他的衣領,帶到盧宜昭面前,斥道:“還不快給娘跪下”
簡飛振直着膝蓋,就是彎不下去。
盧宜昭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大兒子,淚如雨下,對簡飛振問道:“你就是振兒?”
簡飛振抿緊了脣,不知道該說什麼。
盧宜昭又看向簡飛揚,哽咽着道:“我記得你的臉,原來你就是揚兒。”原來在盧宜昭病着的日子裡,她還是有些意識,知道誰是自己最親、最掛念的人。
簡飛揚忙跪了下來,讓盧宜昭瘦骨嶙峋的手撫上了他的臉。
簡飛振往後退了幾步,離盧宜昭和簡飛揚都遠了一些。
賀寧馨在旁邊看見,心下嘆息,便往隔間門口又看了一眼。只見盧珍嫺正在站在隔間門口,看見賀寧馨看過來,盧珍嫺問道:“姑母……姑母是清醒了嗎?”。
賀寧馨點點頭。
盧珍嫺忙走了過來,也跪在盧宜昭跟前,泣道:“姑母……”
盧宜昭仔細打量了盧珍嫺幾眼,也道:“我也記得你的臉。你是……?”
盧珍嫺拭了淚,道:“我是嫺兒,盧家二房的嫡女。”
盧宜昭要想一想,才能想起來,恍然問道:“你爹呢?你爹小時候同我最親的。”
盧珍嫺剛止了淚,聽見盧宜昭一問,又淚如雨下起來。
賀寧馨見盧宜昭剛剛清醒過來,不宜大喜大悲,忙要再勸。
盧宜昭卻伸手止住她,微笑道:“我無事。今日見到你們,我很高興。”又對賀寧馨伸出手來,道:“老國公爺是不是真的有遺書?”
賀寧馨尷尬地笑了笑,從袖袋裡將那份真的遺書取了出來。
盧宜昭接過來細看了看,點頭道:“這就是了,這纔是士弘的筆跡。”說着,從頭到尾又看了幾遍,又看了看牆腳暈過去的盧盈,對簡飛揚道:“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
簡飛揚搖搖頭,卻也說不出話來。
賀寧馨見如今真相大白,便勸盧宜昭先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說。
盧宜昭卻看了看一臉倔強地站在屋子中央的簡飛振,嘆了口氣,對賀寧馨道:“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我身子不好,今日能清醒過來,已是不易。若是不能將這些事跟你們說清楚,我死不瞑目。”
簡飛振這纔開口道:“你不用狡辯。到底誰纔是我娘,我心裡有數”
盧宜昭臉上一片黯然,對簡飛揚道:“你別怪你弟弟。我雖然生下他,卻只給他餵了半個月的奶,也只抱了他半個月……”
說着,盧宜昭陷入回憶裡,緩緩地將往事合盤托出。
原來那一年,盧宜昭剛生了老2簡飛振,正在坐月子。老鎮國公簡士弘兩月前就領了隆慶帝的差事,出門辦差去了,並未看見簡飛振出世。不過對盧宜昭來說,是第二胎,府裡有多個善醫的穩婆,簡士弘還拜託了一個相熟的懂產育的太醫坐鎮,應該是無礙的。
果然盧宜昭的第二胎生得很順利,也沒吃多大苦頭。鎮國公府又添了一個嫡子,府裡上下都很高興。
誰知盧宜昭的月子剛剛坐了半個月,她的貼身小丫鬟盈兒過來對她哭訴,說她有了身子,已經快三個月,瞞不下去了。
這個小丫鬟盈兒,便是盧盈。只有盧宜昭一人知道,她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聽了盧盈的話,盧宜昭大吃一驚,結果一問之下,讓她更吃驚的是,盧盈說這孩子是國公爺的……
盧宜昭當時就氣急攻心,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盧盈還跪在她屋裡,對她口口聲聲哀求,說這個孩子不能無名無份地生下來。他是國公爺的骨肉,不能跟自己一樣,有個見不得人的身份。
盧宜昭醒過來後,有些半信半疑。簡士弘不要妾室通房,她是知道。她生了兩個孩子,無論是孕期還是坐月子的時候,他都守着她,從來沒有找過別的女人。盧宜昭一直不知道他是不是忍得住。
如今看見盧盈的樣子,同自己以前生得一模一樣,又信了幾分,只是對她垂淚道:“你才十四歲,他怎麼下得了手?”
盧盈哭着給她磕頭,說她是心甘情願的,不怪國公爺。
盧宜昭又叫了家裡管事的嬤嬤來問,果然問出三個月前,盧盈去外書房伺候過幾個晚上。
因爲那時候盧宜昭生產在即,簡士弘又沒有妾室通房,便都是歇在外院的外書房裡。
聽見這個管事嬤嬤言辭閃爍,盧宜昭對簡士弘又生氣,又失望。只是眼下盧盈肚子裡的孩子是無辜的,盧宜昭心地仁善,從不肯害人性命,哪怕還是一個未出世的胎兒。
見了盧盈的樣子,盧宜昭便給她撥了一個院子,又派了幾個婆子過去照看她。一應份例,都比照府裡以前那些老姨娘的待遇給她分派。只是正式的名份,還要等簡士弘回來後再定奪,在盧宜昭心裡面,隱隱希望是弄錯了……
盧盈心願得償,一心一意地在自己的院子裡養胎。
盧宜昭卻懨懨地生了悶氣,又要照料盧盈這個不足年的孕婦,又要管家理事,還要照料自己剛出生的兒子,很快她的話便越來越少。
等三個月後簡士弘風塵僕僕地回到鎮國公府,發現自己的妻子已經六神無主,連話都不願意說了,正眼也不瞧自己,心下大驚,便叫了婆子過來盤問,發現自己居然多了一個通房妾室,肚子裡還有一個五個多月的胎兒
簡士弘一問日子,正是六個月前自己歇在外院的時候。可是那時候,外院正好有老友秘密進京……
簡士弘知道自己並沒有碰過盧盈,便趕緊過來跟盧宜昭解釋。可是盧宜昭問他外院的人是誰,他又不肯說。盧宜昭更加生氣,逐漸變得暴躁癲狂起來。
簡士弘也是百口莫辯,說了,老友那邊不好交待,不說,妻子這裡不好交待。只好一狠心,命人煮了紅花過來,親自給盧盈灌藥,將一個五個月大的胎兒打了下來。——知道他的老友那裡不缺孩子,不會在乎這樣一個賤婢之子。
盧盈尚不知道自己弄錯了人,只以爲是盧宜昭在國公爺面前進得讒言,一邊花言巧語地穩住自己,一邊在國公爺那裡詆譭自己。眼看一個已成型的男嬰被打了下來,盧盈也是狠勁發作,求了穩婆將那死嬰抱過來給自己看看。
那穩婆以爲是大家子府裡妻妾爭風,也覺得她可憐,好端端地受這份罪,便偷偷將那準備掩埋的死嬰抱了過來。
盧盈用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襁褓,將那還有血污的死嬰包了起來,抱在手上,趁照看她的人去吃飯的時候,抱着死嬰去了盧宜昭的屋子。
簡士弘那時候正好去了宮裡面聖,盧宜昭近來越發暴躁,屋裡的下人都不敢靠近她。一有空,就四下躲了起來。
盧盈拼着一口氣,狂奔過來,將那包着死嬰的襁褓扔在盧宜昭身上,怒道:“看看你做得好事——你傷天害理,害我孩兒,以後你的孩兒也會同我孩兒一樣,不得好死”
本來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的盧宜昭聽見這話,又看見那烏青血污的死嬰,慘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盧盈嚇了一大跳,趕緊過來把死嬰的襁褓抱走,往外急走。
外面廂房裡躲着的丫鬟婆子聽見這邊傳來夫人的大叫聲,都有些惴惴不安,出來一瞧,卻只看見盧盈踉踉蹌蹌遠去的背影。
盧宜昭的陪嫁嬤嬤剛好去給她準備補身的湯藥,這些事情,從來都是她親力親爲,不假外人之手。誰知端了藥回來,發現夫人已經暈了過去。一羣丫鬟婆子擠在外間,都說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說看見二姨娘剛從這屋裡出去。——自從盧宜昭給盧盈安排了院子,鎮國公府的下人已經自發地叫盧盈“二姨娘”。因她跟盧宜昭同姓,不好叫她“盧姨娘”,便都叫她“二姨娘”。
那陪嫁嬤嬤也無法,只好着人去給國公爺送信。
簡士弘剛從宮門裡出來,就見到過來報信的人,說是家裡的夫人出了事。
簡士弘大驚。宮裡的龐貴妃幾次三番暗示要將嫡親妹妹嫁給他做平妻,都讓他不軟不硬地頂回去了,若是盧宜昭真的出了事,可就再也推脫不掉了……
簡士弘不敢再想,急匆匆回了家,卻見到盧宜昭已經醒過來,正在屋裡砸東西,一大羣婆子丫鬟躲在門口,不敢進去。
簡士弘對這羣下人也實在是生了氣,自己趕緊進去將盧宜昭安定下來,又偷偷請了剛進太醫院的宋太醫過來瞧病,才知道盧宜昭因爲產後鬱結於心,失於保養,又生了暗氣,似乎還受了大刺激,所以心神不屬,魂蒙七竅。簡單地說,就是迷了心,瘋了。
簡士弘無法,上面有龐貴妃虎視耽耽,府裡似有下人心懷不軌。他只有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無法去一一查驗。便將府裡的下人分了幾批,凡是盧宜昭身邊伺候的下人,除了她的陪嫁以外,都以護主不力爲由,全部仗斃。別的院子的下人和盧宜昭的陪嫁,都被他賣去了東南鹽場做苦力去了。又說盧盈肚子裡的孩子是外院某小廝的,以此爲名,將外院的下人也都換了一遍血,將凡是有奸細嫌疑的,都一力仗斃,其餘的,都直接送到西北軍中,做了苦力。
將府裡以前的下人都清除之後,簡士弘採買了一批新的下人回來,又給盧盈喝了蕪子湯,將她擺在明面上,做了國公夫人。盧盈本來以爲自己必死無疑,結果不僅逃過一劫,而且居然更上一層樓,做了正室夫人,對簡士弘又是怨,又是歡喜,一顆心都放在了他身上。
其間爲了矇蔽龐貴妃的耳目,簡士弘又讓人抱了簡家遠房的一個女嬰過來,聲稱是國公夫人新生的**,養在膝下,免得讓人看出端倪。
這樣過了五六年,到了隆慶十六年的時候,朝政越發昏庸,太子岌岌可危。簡士弘心憂朝堂,日夜不寧。唯一讓他欣慰的是,盧宜昭的情況漸漸好轉,偶爾也能同他說說話。
緊接着朝裡有人提出當年廢后巫蠱案,其實是太子主使,上表要求嚴懲真兇。
隆慶帝賜死太子之意愈發明顯。
簡士弘決意赴死,金殿撞柱,死諫隆慶帝。爲了安排自己的後事,他先託賀學士的夫人許氏,藉着行商之機,將簡家的絕大部分家財都運往祖籍。自己又抽空回去了一趟,將那些東西另外挪了個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又把自己的遺書和盧盈的賣身契都藏了進去。
等他從祖籍回來,盧宜昭日漸清醒,再休養數日,便能出來重新理事,主持中饋了。
簡士弘便真正放下心來,將祖籍藏寶之事跟盧宜昭說了,勸盧宜昭先等一等,讓她“相機行事”,實是擔心自己身死朝堂,龐貴妃會拿鎮國公府開刀。只是雖然如此,就算鎮國公府闔府懼滅,他也不能退縮。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他們鎮國公府三百年富貴榮華就算毀於一旦,也要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這些事情,簡士弘在盧宜昭生病的時候,都斷斷續續地說給她聽,只希望能用這些真相解除她的心結,喚醒她。
盧宜昭起先不知簡士弘爲何讓她等一等,再出來理事。只是過了幾天,簡士弘身死朝堂的消息傳出來,盧宜昭才明白簡士弘的用意。
她恨過怨過哭過鬧過,可是簡士弘既死,她也不能再躲在幕後。她還有一個家,兩個孩子需要照料。爲了防備龐貴妃還有後手,不放過鎮國公府,盧宜昭找了盧盈做幫手。她覺得盧盈是自己的異母妹妹,此時鎮國公府大難,應該將兩人以前的恩怨擱置起來,一起共度難關。畢竟若是鎮國公府倒了,盧盈也討不到好。便只跟盧盈一個人交了底,命她在幕前,自己在幕後,操縱盧盈,打理整個鎮國公府。只等時機成熟,就給自己孃家傳信過去,讓爹孃派人來幫自己一把。
盧盈見盧宜昭清醒過來,自是不甘退讓。可是府裡下人的賣身契都在盧宜昭手上,若是盧宜昭存心奪權,自己根本鬥不過她。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她的親孃楊蘭從東南道上京探望她。
盧盈大喜,將此事對楊蘭講明,只是瞞下自己不能生育的事,跟楊蘭說,鎮國公簡士弘心愛自己,簡飛振和簡飛怡都是自己所出。楊蘭以爲老鎮國公被盧盈的美色所迷,才擡舉了自己的女兒,十分得意。聽說盧宜昭已經病癒,控制盧盈,讓她在前頭做傀儡。楊蘭便將自己從蜂麻堂帶來的兩個婆子給了盧盈,說這兩人有功夫,可以幫她制住盧宜昭。
盧盈便引了這些人入府,將盧宜昭反制,關了起來。這兩個婆子是道上出身,手上頗有幾分本事。盧宜昭一個嬌貴的世家嫡女落在她們手上,便受盡了折磨。只是她知道這些人禁錮自己,有一半的原因是爲了簡家的家財,只要自己不說,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就能得以保全,所以寧死不吐,只在自己家後花園的一處地窖裡熬了兩年暗無天日的日子。
楊蘭見盧宜昭被制住,才放心地回了東南道。
從隆慶十六年簡士弘身死,緊接着楊蘭上京,出手將盧宜昭反制,一直到嘉祥元年,整整兩年時間,盧宜昭都在痛苦裡煎熬,只是爲了自己的孩子,才苦苦支撐。只是她本來剛剛病了一場,又遭此劫難,整個人又有了些瘋癲的苗頭。
盧盈雖想過用簡飛揚來威脅盧宜昭,可是簡飛揚從小定親的岳丈賀思平時時過府探望,對簡飛揚如同親生,盧盈自己從來都是避而不見,卻不能攔着簡飛揚也不讓他見賀思平,便不敢對簡飛揚動手腳,只好隱忍下來。
而此間鎮國公府待遇依舊,盧盈過得很自在,只是不時來到地窖那裡,得意洋洋地跟盧宜昭炫耀,又覺得盧宜昭落到自己手裡,招不招只是遲早的事兒。
誰知過了兩年嘉祥帝一上臺,龐貴妃升爲龐太后,便立時對鎮國公府開始反撲。龐太后下得第一道懿旨,就是將鎮國公府所有人等打入天牢
簡飛揚聽到這裡,也是大驚失色。——楊蘭這個賤婦,可從來沒有招過她夥同盧盈對病癒的盧宜昭做的這些事她到底還隱瞞了什麼?
賀寧馨看了簡飛揚一眼,心底的擔憂越發濃厚起來。
這裡的事情,在楔子裡面都有提過。簡士弘是隆慶十六年身死,隆慶帝是隆慶十七年駕崩。嘉祥帝繼位,第二年改元嘉祥。這時候龐貴妃成爲龐太后,才下旨對鎮國公府奪爵貶爲庶民,這之間的鎮國公府,有世子,但是沒有正式襲爵。中間有兩年的時間是個空檔,好象沒有書友注意到?盧家的事,後面會提到,表急。
簡士弘寫遺書,又不是到某點寫文,當然不會寫得那麼細。大家仔細對着看,以前模糊的細節,在這兩章纔會充實起來。盧宜昭剛開始是嚴重的產後抑鬱症,後來是真的被折磨瘋了……預告錯誤,明天才會看到楊蘭和盧盈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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