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飛振見孃親一臉惴惴不安、悔不當初的樣子,也覺得應該是無心之失。當日賀家許夫人壽辰的時候,賀家二房的鬧劇實在太離譜,簡飛怡回來之後當笑話,在簡飛振面前都說過好幾次。簡老夫人又不常出去走動,偶爾出去一兩次,跟那些說句話能拐十七八個彎的勳貴夫人們交往,自然是落了下風,被人利用了。
想到此,簡飛振便對簡老夫人道:“娘,咱們明日一起去賀家,將此事撕虜清楚就是了。不然賀家的人心裡老有個疙瘩,就是大嫂嫁過來心裡也有個結,不如早解了好。”
簡老夫人喃喃地道:“如果賀大姑娘就是不原諒我,還要跟你大哥抱怨怎麼辦?”一臉的忐忑不安。
簡飛振見大嫂還沒有進門,孃親就如此小心翼翼、委屈求全,十分心痛,急着安慰簡老夫人:“娘放心,賀大姑娘據說也是個和善守禮的大家閨秀,必不會像那些小家子裡出來的姑娘,只會挑撥離間,故意破壞娘和大哥的母子關係。”
簡老夫人拉着簡飛振的手,欣慰地笑道:“幸虧娘還有個貼心的孩子。——不然真是,這日子都沒法過了……”又拿帕子拭了拭淚。
簡飛振看着簡老夫人的樣子,突然想起他的通房慧琴說過的話,一直在他心裡是個疙瘩。
“娘,我想問您件事。”簡飛振沉默了半晌,終於開了口。這話要是不問出來,他這輩子都不會安生。
簡老夫人拉了簡飛振在一旁坐下,笑着問道:“什麼事?——跟娘還有什麼說不出口的?”
簡飛振的眼睛避開了簡老夫人慈愛的眼神,低頭看着地上,問道:“娘,當年在鄉下,我們並不是……並不是……過不下去……,娘爲何要那般對待大哥?就算……,大哥也是爹爹的親生兒子……”
簡老夫人微笑着的臉僵了起來,慢慢地,嘴角平復下去,眼睛裡的神采也淡了下去。
“你既然有了疑問,娘也沒什麼好說的。就當娘對不起你大哥,娘這輩子給你大哥賠罪就是了!你想讓娘怎樣?你說!——你說出來,娘一定做到!給他下跪?磕頭?還是擡舉他的……”簡老夫人說到最後,想起生平憾事,突然捂了嘴,起身快步往裡屋行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裡屋便傳來一陣嚶嚶的哭泣聲,摧肝斷腸,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簡飛振呆呆地站起來,看着裡屋的方向,卻不敢進去。
外屋候着的大丫鬟芳影見勢不妙,趕緊遣了小丫鬟去將大姑太太簡士芸請過來調和調和。
那小丫鬟不知出了何事,當了件大事去說,將簡士芸也唬了一跳,忙忙地從自己住的梧桐館,來到上房正院平章院。
簡飛振看見姑母走進來,忙起身行禮,慚愧地叫了一聲:“姑母……”頭垂得低低地,一幅無地自容的樣子。
簡士芸嘆了口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你先坐一會兒,我進去看看你娘。”簡士芸對着簡飛振擺了擺手,自己一個人進了裡屋。
簡老夫人伏在自己裡屋的牀上,將頭埋在大紅錦緞的枕頭上,哭得肩頭一抽一抽的。
簡士芸坐到牀邊,對簡老夫人安慰道:“大嫂,這是怎麼啦?孩子有錯,你打得罵得。這樣在屋裡哭,他們又不知道錯在哪兒,也是爲難啊。”
簡老夫人聽了簡士芸的話,慢慢止了哭聲,從枕頭上起身,拿了一旁的帕子將臉上的眼淚擦拭乾淨,又對簡士芸道:“讓妹妹見笑了。我就是忍不住。”
簡士芸笑着安慰了她幾句,便問道:“老二還在外面等着呢。若是他惹你生氣,你要不要出去說他幾句?”
簡老夫人卻冷笑一聲,道:“他也大了,長本事了,哪有把我當娘呢?——過來給他大哥討公道來了。”
簡士芸聽着這話蹊蹺,忙和稀泥:“大嫂,母子倆哪有隔夜仇?——還是把話說開了好。”
簡飛振在屋外聽見孃的話,更覺得無地自容,忙進來跪在牀前的地上,對簡老夫人磕了一個頭,低聲道:“娘,您別生氣了。都是兒子不好。”
簡士芸笑着要拉簡飛振起身,“地上涼,快別跪了。”
簡飛振看着簡老夫人端坐在牀前,目光平視,看都不看他一眼,顯見氣還沒消,便不肯起來。
簡士芸見拉不動簡飛振,有幾分尷尬,起身要走,道:“好了,好了,你們母子倆好好聊聊,我就不在這裡添亂了。”
“妹妹!”
“姑母!”
簡老夫人和簡飛振同時叫住了簡士芸,似乎都不想讓她走。
簡士芸無可奈何,只好坐回到簡老夫人身旁,對這母子倆道:“既然你們不想我走,總得好好跟我說一聲,這到底是怎麼啦?——我就算想做個和事佬,也得知道青紅皁白,纔好幫你們說道說道啊!”
簡飛振躊躇了幾分,想要開口。
簡老夫人卻搶在他之前,拉着簡士芸的手,低頭垂淚道:“妹妹,今日之事,其實不怪老二,都是我的錯。”說着,將寧遠侯夫人在刑部大堂上說得話轉述了一遍,又道:“我都不記得是哪一日跟她說起過這事,誰知道她會當了真,起了別的心思,在外面亂傳?——如今鬧出來,她自己沒臉是小事,連累到我,還有老大,在賀家老爺和夫人面前,怎麼擡得起頭呢?”
簡士芸聽說前一陣子傳得沸沸揚揚的賀家女“淫奔”之事,原來是從簡老夫人這裡起得頭,也是大吃一驚,忍不住道:“大嫂,這事是有些棘手。看來大嫂確實應該去賀家,親自向賀家的老爺和夫人好好解釋清楚纔是,不然以後賀家大姑娘嫁進來,有得是饑荒打。”
簡老夫人滿面羞慚,點頭道:“正是。
給賀家老人、夫人賠罪是小事,我自然會去。我真正擔心的,是老大那裡。——若是他知道了這事,指不定、指不定,就要把我們趕出去了!”說着,捂了臉又哭了起來,眼淚如掉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簡士芸覺得奇怪,大齊朝裡孝字大過天,除非簡飛揚想被人彈劾不孝,哪敢把親孃趕出去?忙道:“大嫂這話偏了。別說大嫂是無心之失,就算……,媳婦也沒有孃親重要。再說老大是嫡長子,哪有這樣對待孃親的嫡長子?他要敢這樣不孝不悌,咱們開祠堂,請了族裡的耆宿過來,好好責難他都行。——大嫂想多了,老大小時候就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必不會這樣有了媳婦就忘了孃的。”
簡飛振聽見姑母沒有勸到點子上,十分不自在。
簡老夫人將簡飛振的神情看在眼裡,知道今日不說清楚此事,在二兒子心裡永遠都是一個坎。——何必爲了外人,影響了自己經營多年的母子關係?
想到此,簡老夫人用帕子省了省鼻子,才從容地道:“妹妹,你出嫁多年,很多事都不曉得。”
簡士芸訕訕地笑道:“是妹妹僭越了。”
簡老夫人撫着簡士芸的手,搖了搖頭,緩緩地道:“今日之事,也是事出有因。妹妹知道,當日我們簡家被奪爵,趕回祖籍。龐太后諭令我簡家子孫,世代都不許科舉入仕。沒了爵位,也不能做官,我們簡家的兒孫,以後世世代代都只能務農、或者經商。我實在不甘心,老祖宗出生入死得來的爵位,就這樣白白丟了去。爲了我們簡家能重振門風,我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老大身上,對他,比對他的弟弟和妹妹要嚴格許多。”
“妹妹是過來人,你知道飛揚生下來就是我們簡家的嫡長子,金尊玉貴的長到十歲,從來沒有吃過什麼苦。這樣一個嬌氣的公子哥兒,如何能挑起養家活口,光宗耀祖的重任?我若是個男人,我自己就去創一番事業,不會把希望都壓在一個孩子身上。可是我只是一個女人,什麼都做不了。我們一家的希望,只能在老大身上。”
“他是我的親生兒子,你以爲我不心疼?——在鄉下的時候,我每天晚上想到你去了的大哥,還有我們這個家,就難過得睡不着。讓飛揚十一歲就下地幹活,十五歲就從軍,最難過的人是我!”
“不過我這番苦心,總算沒有白費。好歹是將他歷練了出來。若不是我當初狠下心腸,多多磨鍊他,他怎麼會有今日的成就?——我盧宜昭這輩子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對得起簡家的列祖列宗!”
簡老夫人說起往事,又忍不住捶胸哭起來。
簡飛振微微有些動容:原來自己竟然誤會了孃親!可是娘爲何又說……?
簡老夫人停了一會兒,將淚水擦拭乾淨,纔對簡士芸道:“讓妹妹見笑了。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我心裡苦啊。這些年來,老大埋怨我對他太狠,比不上兩個弟妹,跟我疏遠了許多。這還沒娶媳婦,心就偏到他岳父家裡去了。你說,我怎麼能放心?”又看了地上跪着的簡飛振一眼,道:“現在,就連老二,也埋怨我錯待了他大哥。你說,我這個娘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簡士芸聽了簡老夫人的話,由衷地佩服她,道:“大嫂真是不若尋常女子。古語說,慈母多敗兒。爲了子孫的後福,只好先將‘慈母’靠後一些了,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兒。——大嫂爲了這個家,真是操碎了心。”
簡士芸一番勸,總算將簡老夫人和簡飛振勸得和轉過來。
等簡士芸走了,簡飛振訕訕地又給簡老夫人磕了頭,道:“都是兒子的錯,不該惹娘生氣。”
簡老夫人嘆了口氣,親自起身將他拉起來,嗔道:“知道惹娘生氣,下次就長點腦子,別聽風就是雨。”
簡飛振笑着起身,想起剛纔娘說得話,忍不住又低聲問道:“娘,你剛纔爲何說大哥是你的……”
簡老夫人看了簡飛振一眼,淡淡地道:“當年的事兒,你爹瞞得緊。你姑母那會兒在家,只是個沒出閣的姑娘。很多事情,有讓她知道的,也有不讓她知道的。——你要記得,別在她們面前亂說話。就連你妹妹,也一個字都不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