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薯多少錢一斤?”
一位身穿灰色號褂子、高筒子老牛皮靴的中年壯漢, 來到一位皮膚黝黑禿頭老漢攤位前, 蹲下來挑挑撿撿問道。
“八毛錢。”
禿頭老漢說話結結巴巴, 報價十分心虛, 國營供銷社的正軌價格是,一斤紅薯兩毛七分,他貴不止一倍。
那大漢眼睛瞪得如銅鈴,煞是恐怖, 他高聲喊道:“老頭子, 你這是在搶人啊!乾脆點, 一口價,一毛錢,一斤糧票,不然我走人, 又不是隻有你這一家。”
“不行,五毛錢。”
禿頭老漢的脖子往後一縮,倔強否決道,見壯漢要離開,心裡一着急, 猶猶豫豫報出一個新低價位。
……
不到十分鐘爭執,中年壯漢如願以‘一塊錢加兩斤糧票,買三斤紅薯’的俱便宜價格,買下禿頭老漢的所有糧食。
他哼着愉快小曲兒離開市集,轉身去牛車上把糧食放好。
禿頭老漢把錢票小心翼翼揣懷裡,咧嘴一笑, 高高興興揹着揹簍回家去,未來可能被精打細算老伴罵成狗。
“傻乎乎的。”
瞅到這一幕的甜妹兒,無奈搖搖頭,吃虧還傻樂的經典一幕。
中年壯漢一看就是老道的二手販子。
表面上來看,老漢家紅薯比供銷社賣得每斤多幾分錢。但實際上,糧票比錢更難得到,更重要。這老漢還不如買給供銷社來得實惠,實屬吃大虧。
中年壯漢轉手,就能在小縣城黑市裡賣出至少八、九毛錢一斤,不加糧票的話。這就是黑販子們貪圖的暴利。
市集裡有部分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村民們,非專業地攤戶,並不瞭解今年‘糧食再多也供不應求’的現實情況。
在集市一開端,這種人往往以便宜價格甚至吃虧價格,敗在精明商販中,高高興興或哭哭啼啼揹着空揹簍回家。
一開始見到,林君英還想阻止,李連長反倒是先阻止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錢貨兩清,他們並未詐騙,都是出來討生活的,誰也不容易。”
林君英皺眉不解。
甜妹兒笑眼彎彎道:“林姐姐知道鄉村貨郎嗎?”
五六十年代,農村多有一種商販——賣貨郎,碧山村地處深山老林,只有逢年過節會有,平日裡很難見到。
不論春夏秋冬,他們都會跳着扁擔,搖着舊且笨的撥浪鼓,聲音響亮且乾脆,引得村民們全都出來。
扁擔兩邊的舊木箱子打開,箱口上往往有一個木盤或木案,上面擺着針、線、頂針、梳子、肥皂等日常用品,也有糖稀紅頭繩笨子筆等山娃娃玩具或文學用具。
貨郎做生意都很隨意,糧食雞蛋錢票、使用完的牙膏皮,破鐵蘭銅等,樣樣都可結賬,也不知道他會把破爛賣到哪裡去。
走村串戶的貨郎也帶來老百姓對山外世界的瞭解,市集不是天天都有,商販們手段有高有低,平日一樣過活。
甜妹兒曾經見過,過年期間,積雪深厚,穿着破舊棉衣老貨郎一步一陷,挑着扁擔賺幾毛錢的場景。
辛酸苦淚不用多說,還會受到部分熱血進步青年,當着他的面,講一些什麼‘小資主義’之類的嘲諷。
部分好身份農民工人一邊賣東西,一邊鄙視嘲笑商販們,他們大多數都是被打成的不好分子家庭,找方法混口飯吃而已。
村裡有人也羨慕販子們‘吃香喝辣’。
但實際有人當上過賣貨郎,一年四季都在趕路顛簸,甚至終年踏不進家門幾腳,心中悲傷苦悶又有誰人知。
別說農民苦,備受歧視的商販們,生活同樣不好受。
至於騙錢騙喝搶劫,‘評定不良分子’商販們絕對不敢,只能憑藉多年小技巧,來獲得利益。但這種利益是有巨大風險的。
比如在黑市集裡,抓到農民工人等,通常只會沒收罰款警告處分。但商戶地主等,一定是會被關籠子的,基本無例外,除非他真的有過硬後臺。
若是林君英剛纔去阻止,僅僅憑着她一身綠工裝,那個中年壯漢被安一個罪名,被管理員抓進牢籠裡都有可能。
林君英跟曾經的葉誠一樣,有些不知現實生活幸苦,太過理想化。
老一輩村民們都懂。
他們度過拆廟拆地主牆、胡亂安罪名、富人們驚慌失措的建國初動盪年代。
哪怕是在現如今,某些生產隊,曾經被認定的不良家庭做累死累活的事情,也只得到最少工分,甚至每年分得口糧最少,他們只祈求能平平安安過下去,有地耕種、有糧食吃。
這年頭,做被歧視的職業商販,有的確實背後有一些勢力、圖謀巨利,但村鎮更多是各種逼不得已。
“他並沒有賣虛假產品,也沒有提供□□假票,正常討價還價而已。市集上也不是誰都會吃虧上當的,怕吃虧的話,以後可以直接賣給國營供銷社。”
別以爲供銷社稱糧食重量就會特別準確,遇到不對眼的售貨員,偶爾還會故意扣除幾兩糧食皮殼價格,吃虧也沒法子講。
林君英若有所思點點頭。
山紳沉默不語,一對漂亮笑眼裡卻透露着淡淡憂傷。
山家本來屬於‘富農舊官僚’階級。
若不是在人情鄉情濃郁的碧山村,而且花費巨大代價以及一些舊人情,還遇到村裡好領導,早就跟文景深曾經處境一樣。
他有聽媽媽講,在五十年代初,曾經未分土地的山爺爺,深更半夜裡去挑貨賣,賣得都是家裡藏的東西,專門換成口糧,喂全家人肚子,但小腳的山奶奶依舊去世。
至於打獵?
山林都屬於全國人民的分配,他們家那時野菜都不敢明着挖,還要靠村裡老人們的私底下救濟,光明正大會一起被批的。
比如,鎮上有人撿到一個瓷器還給地主家,他整個家庭也稱爲不良分子。羣衆們被迫畏懼不良家庭爲老鼠。
山爺爺放下面子,用曾經一直享福的細皮嫩肉少爺,擔負全家人的兩年生活,至今還留有怕雨怕冷怕熱的毛病。
後來總算幸運得到一個‘中農階級’家庭,可以得到土地,有進山林的權利。
然而,直到現在,山家人依舊看病都不敢白日裡直接去白家,生怕給有的人留下‘精貴公子哥’的不良印象。
山文龍平日裡幹活下地特別勤快。村裡每次來陌生外客,山家人內心都會慌張,差點沒把祖宅家院給直接推平。生活艱難的時候,他們哪怕餓肚子,也不敢輕易去借糧食……
各種各樣表現都清楚地告訴山紳,山家跟普通村民家是不一樣的,時時刻刻注意,才能換得全家平安。
見氣氛有些沉悶,甜妹兒眨眼睛盯着曉丫頭,笑道:“我記得三姐姐抽過鞋墊,脫過毛線衣,跟貨郎爺爺換薄荷糖紅薯糖玉米花,回家被葉媽媽揍屁股。”
“噗哈哈哈——曉丫頭你——”
果然,小二黑立馬接話嘲笑。
“小二黑你還偷過家裡的鋤頭去換風車哩!”
曉丫頭哀怨瞅一眼甜妹兒,轉身加入與階級敵人的鬥爭中。
甜妹兒用胳膊肘撞一下愣神的山紳,拿起一個黑紅木的彈弓玩具,笑兮兮問道:“這個給我便宜五分錢錢,我買一個回家給小五玩,他最近喜歡去樹林那邊打鳥兒。”
“少一分也不賣。”
山紳看她一眼,悄咪咪翹一下嘴角,最後認真嚴肅回道。
“小氣鬼。”
“皮猴兒。”
“小學究。”
“幼稚娃。”
……
兩人吵得十分幼稚。
李連長好笑搖搖頭。
他並未發現旁邊有一個學着他,做一摸一樣動作的‘小大人’大海寶。
文陽熙:……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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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買主很難等,但報價卻不能一味降低,否則也買不值幾張錢票,做生意不能着急,小販們最喜歡遇到此類大集市。
因爲綠軍裝問題,很少有商販敢跟他們講價,而有的村民客人倒是會,他們只能等市集上糧食買賣進入高潮的時候。
林君英也估摸起差距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林君英與李連長見有山娃娃目光止不住往兩邊瞟,看看熱辣辣天氣、預估時間後,起身去旁邊老夫婦的攤位上,花錢買下九碗麻辣或麻辣酸俱全的豆腐腦,與九個玉米餅。
幾個山娃娃們也湊錢,買數顆又酸又甜的大糖蒜,一分錢一個的臭豆腐乳,以及有分紅黃綠三色的薄荷糖。
碧山鎮當地豆腐腦不甜不鹹,通常都講究麻辣味兒,也有喜歡添加醋的。細粉香滑彈性十足、麻辣豆腐、香濃湯底,吃得大家嘴紅彤彤的,十分暢快。
午飯後,再把手心裡的四個尖角薄荷糖,咂在小嘴裡,小嘴巴“哩啦哩啦”連舔吸幾下,“咕咕咕”地嚥下甜甜口水,還涼絲絲的。
呵一口氣,滿口糖香,回味無窮,絕對是世上最甜最美的東西。
一粒小小的薄荷糖大於一碗豆腐腦價錢。
對於這個年代普通人羣,糖票肉票布票是最精貴的。每年的糖票按人頭計算,每人約八兩,一年分兩次,每次均分四兩。價格也不議論,買糖相當艱難。
“這當兵娃娃,也太寵小娃娃們。”
“有個饅頭啃就不錯啦,吃糖有吃豆腐乳,還是豆腐腦,錢不是這麼子花法。”
“他們吃這些東西,恐怕花一塊多都不夠?造孽啊!敗家子。”
還未等到大客戶上門光顧,敗家子甜妹兒等人,已經美滋滋地在市集裡吃下不少錢票,看得旁邊攤主路人紛紛瞅着他們好幾眼,有眼紅着小聲議論着。
甜妹兒舔着臭豆腐乳,閉目養神,把議論聲拋到九霄雲外。
“請問這弩·箭怎麼賣?”
幾位黑襆頭、銀色大耳環丰姿雋逸的少數民族姑娘,走到他們攤位前面,用磕磕碰碰的普通話,問道。
看其穿着打扮,竟以佩戴銀飾爲流行時尚,應該是彝族姑娘們,因爲彝族是特別崇銀尚銀的民族。
在距離碧山羣不遠地方,生活着一羣少數民族山民,被當地稱爲“倮倮村”或“夷人村”,夷是外族的意思。
其實那裡有好些個村落,裡面民族也不止彝族,還有其他七、八個民族,也不知道怎麼聚集在一起的。
解放後,最高主席提出把“夷”族改爲“彝”族,認爲爲鼎彝是宮殿裡放東西的,房子下面有“米”又有系,有吃有穿,代表日子過得富裕。
山紳忙回道:
“每把普通弩一塊五毛錢,特製弩每把六塊錢,靑竹箭一分錢兩支,一毛錢二十五支,不講價。”
特製弩比不得山家那些寶貝弩,但製作一把也需要數個月,還要挑選上好木材,自然價格不便宜。
從建國以來,國家比較重視民族團結友好問題,對於高考等各類大事情,少數名族都有優惠,當地倮倮村被允許以自己的生活方式,過日子。
比如銀飾。
本地彝族喜銀器,黑彝家裡有許多銀質餐具、酒具、馬具、刀具、宗教用具和佩飾等,有的則會刀具套外包一層銀皮或鑲嵌銀片。銀子是身份、地位、富貴的標誌。
要是換其他村村民家庭,這樣子可能已經被削成光棍。
還有打獵。
本地彝族最愛打獵,獵狗、□□、弩、弓、網等捕獵工具,家家戶戶都有,平日裡他們常在獵物出沒的地方,設下陷阱,等待獵物的的自投羅網。
彝族姑娘漢子們都挺強悍,他們基本不缺肉吃。
外人進入倮倮村樹林,十九□□會踏入陷阱,有可能喪命,因爲語言等問題,本地人與他們往來其實並不多。
但見,那位瘦高個子精壯的黑姑娘對着普通弩癟嘴不屑,她把定製弩拿起來,用盡全力拉弩——
結果有點尷尬。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子:麼麼噠~
吃不來甜鹹豆腐腦,葉子只吃得來家鄉辣的^_^,要加醋,裡面粉特別好吃。蒸肉要肥腸或牛肉的。餅其實並不好吃,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