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頃其實真沒想過鎮長會拿真心待自己,兩人對彼此的印象實在太差,聽着對方破天荒地說要幫自己,文頃怎麼着也得把這事弄清楚。他可不想糊里糊塗地跟這見錢眼開的傢伙扯上關係,至少得知道個來龍去脈吧。
於是他說:“鎮長,無功不受祿,您突然待我這麼好,總有個原因吧。”
鎮長看文頃的臉色,覺得有門,於是也不含蓄了,便將那事的起因經過詳詳細細講述了一遍,當然,中途還不忘繪聲繪色地描述他當時的思想鬥爭有多激烈。文頃撿了其中幾個關鍵句子,算是明白了,鎮長這麼做,是因爲自己代表着一股羣衆基礎,鎮長再怎麼蠢都得爲自己以後的日子考慮,也算是開了竅了。
至於最直接的原因,竟然跟那素未謀面的奇二爺有關。
數日前早上的那一樁鬧劇,文頃以爲,那女人該是隨便撒個潑就完事了,沒想她還真告訴她丈夫了,心眼小到這種地步,也算一朵奇葩。
他男人奇二爺既然聲名遠播,那起碼的處世之道總該懂吧,不想竟爲了自己這麼個擺不上臺面的小人物費那麼多錢財,死命護着他那無理取鬧的妻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同樣是一朵奇葩。
文頃也沒想到,自己當初隨口一說,竟真的爲自己找了個後臺,雖表面看上去像個巧合,但細細想來,也是不少前因造成的。如若之前他與鎮長之間沒芥蒂,哪會胡言一通將他拖下水。如今假的成了真的,他想反悔都不行。
“鎮長,您今天敢隻身前來,我已相信你的誠意,只不過,奇二爺看起來不像是個省油的燈,您確定要這麼做,接管我這個燙手山芋?”
鎮長握着肉拳,擱在桌面上一點一點地敲着,看起來在細細思量。
文頃看他樣子,心裡終究沒抱什麼希望,鎮長是個愛財怕死的主兒,這事可能終究要黃。
於是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準備送客了。
“鎮長……”文頃拖着音調,已經是送客的語氣。
鎮長擡頭看看他,眉頭擠成一折一折的,愣是沒有起來,“文兄弟啊,你先坐下,聽我說,我還沒說完呢。”
文頃心道也好,讓他想個清楚明白,省得以後折騰不休。
鎮長道:“我這人啊,這輩子沒幹過什麼有價值的事,這鎮長的位置,還是使了些手段得來的。我父親母親在世的時候,從沒覺得我將來能有什麼出息,即便是得了鎮長的位置,他們也沒睜眼看過我。”
文頃挑挑眉,心道這鎮長原來還有不爲人知的過往。
“我啊,醉生夢死大半輩子了,最喜歡的事就是窩在自己小金庫裡數錢,不過這錢啊,數來數去也就那麼回事,會煩,會膩。我也從來沒敢想自己後半輩子,因爲心裡頭沒底,想想都瘮得慌。文兄弟,我雖然沒跟你深交過,但你這個人我覺得有意思,比那奇二爺有意思得多。所以奇二爺和你之間,我選擇了你。”
文頃看着他,只說:“您的後半輩子,與我又有什麼關係?那奇二爺可比我有錢有勢得多,您要是跟他處好了關係,下半輩子不要太快活?”
“不不,”鎮長立刻擺手,“你不知道,奇二這人,肚子裡的壞水多得很,他如果確定要整死一個人,那人絕對沒活路。所以我得幫你,我要不幫你,這小鎮可沒人罩得了你了。”
文頃聽着,替他倒了冷掉的茶,重新沏了一杯。
鎮長看了看那端過來的茶水杯,臉上的肉立刻笑得一顫一顫,“你這小子啊,識時務,有出息。”
文頃本想着這事要黃了,誰想鎮長那張嘴又把它說活了,看來這回是真心的了,既然對方掏了心窩,他哪有矯情的道理,自然是以禮相待。
鎮長又說:“文兄弟啊,這事我既然決定了,就不會輕易改變,別管之前我們之間有什麼芥蒂,從現在開始,就是兄弟、朋友。”
文頃心裡難免有些激動,雖然現在還摸不清鎮長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但身在異鄉,有個人肯幫襯着,這實在再好不過。他與鎮長搞好關係,以後很多事,做起來都會方便許多。於是也不婆婆媽媽地,直接向鎮長坦白了自己的意思。
鎮長那顆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其實他心裡還存着另外的心思。過不了幾年,他就得隱退了,這小鎮的新主人,他想選個有才有德的,所以好苗子,他得護着。
鎮長走之前,對文頃是千叮嚀萬囑咐,說奇二這人,擅長耍陰招,讓他提防着。文頃道了聲謝,親自將鎮長送下了樓。
鎮長走後,文頃想了許多,鎮長此人到底能不能信任,自己以後的路又到底該往哪走。想着想着,他摸出了脖子上懸掛着的玉佩來,虎形的翠玉,老虎額頭上鑲着一顆血色寶石,正是當日奇岐裝在信封裡的東西,除此之外,信封裡再無其他。
文頃一直不明白,這塊玉佩代表着什麼,沒有任何鐫字刻印,只是一頭咆哮狀的老虎。文頃始終貼身垂掛,不輕易拿出來示人。
可現在,他心裡有些亂,玉佩可以讓他想起奇岐,他看着看着,錯亂的思維便會慢慢理順。
夜已黑了,豹子方纔聚精會神地盯着兩人一舉一動,這會兒開始打盹了。他坐在文頃旁邊,頭一點一點的,儘管手臂努力撐着額頭,但還是抵擋不了侵蝕而來的睡意。
文頃輕輕地拍他,“小白,去睡吧,別等我了。”
豹子揉揉眼,努力拉開眼皮,“不,文頃,我熬得住,我要等你睡下了我再去。”可剛說完這話,他的肚子便咕嚕嚕地叫起來。
文頃笑笑:“餓了?”
豹子揉着肚子,嘟着嘴默默點頭。
“我給你去燒點東西吧。”
豹子的精神立刻上來了,屁顛顛地跟着文頃往廚房跑,卻在下樓的那一刻身形一晃,咚咚咚滾下了樓。
文頃本來走在前面,忽然瞥見豹子的身影從自己旁邊一滑而下,當場驚呆了,沒有任何停留,趕緊追着豹子的身體跑下樓。
直到滾至樓下,豹子一聲未吭。廳堂裡幽幽的小油燈映襯着他晃悠悠的腦袋,額角明顯紅了。文頃趕緊扶正他的身子,口中直喚:“小白,你沒事吧,小白!”
豹子迷迷瞪瞪睜開眼,嘴裡虛虛應着:“文頃,我沒事。”
“你都滾下來了,知道翻了多少跟斗嗎,沒事?怎麼可能沒事!”儘管文頃的聲音不大,但方纔滾下樓梯的咚咚聲還是驚擾了不少小旅店內的其他住客。
文頃扶着豹子站起來,讓他坐在就近的椅子上,上上下下摸索着,“沒有哪裡摔疼吧?”這要是普通人,從樓上一路滾到樓下,鐵定腦震盪了。
豹子還是晃晃悠悠的,“沒事,文頃,就是頭有點暈。”
聽豹子這麼說,文頃心下更急了,好端端的怎麼會從樓上摔下來呢,這種時候,醫館也關門了,不知道敲門會不會有人應。
思前想後,文頃只好道:“小白你好好坐着,我去擰塊熱毛巾來。”
不想剛離開幾步,便被豹子抓住了手腕,文頃頓住,卻見豹子還是虛着眼睛。只聽他說:“文頃,親親,”他指指額頭,“親親就沒事了。”
文頃微蹙起眉頭:“小白,別鬧了,趕緊鬆手。”
豹子傾着身子靠過來,撒嬌般地說道:“文頃,我不僅頭暈,而且頭痛。真的,你親親我吧,親親就好了。”
文頃無奈搖搖頭,終究還是捧起了豹子的臉,在他額頭吻了一下。豹子心滿意足地在文頃胸口蹭蹭,摟着文頃的腰眯起了眼睛。文頃要去廚房了,豹子拉着他的手,一步不肯鬆開。
前廳到院子要經過一段過道,天黑了,沒點燈,只有一簇月光幽幽照在過道口。文頃忖着要做些什麼夜宵,被豹子拉住的手卻忽然一緊,然後那股力道便迫使他定在了原地。文頃有些奇怪,脫口便問:“小白,怎麼了?”
豹子沉默了一會兒,手掌的力道加緊了幾分,忽然開口說:“文頃,我不餓,別吃了,睡吧。”
此時文頃卻沒急着接話,而是轉過身,打量着豹子在黑暗中的輪廓。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方纔豹子的語氣似乎有些生硬。
“你剛纔,肚子不是還叫了嗎,真不想吃了?”
豹子嗯了一聲,毫無預兆地拉着文頃的手就往回走。文頃在後面亦步亦趨,總覺得有些奇怪。
來到前廳,豹子悶着頭一個勁把文頃往樓梯上推,只說:“你上去吧,我去打水。”
文頃連踏幾層臺階,在豹子脫力的一刻收住腳步,回身站在樓梯上,看着豹子直挺的脊背,冷不丁叫道:“白霄。”
豹子身形明顯一滯,然很快,他又掩藏過去,稍顯結巴地說道:“我、我去打水。”便立刻沒入黑暗。
文頃就這樣倚在樓梯口,半晌沒有出聲,思前想後,腦子裡只晃過一句話:豹子恢復記憶了。
這個結論沒有令他多麼開心,他擡步上樓的時候,步子反倒有些沉重。他打開門坐在牀上,一系列動作有些木然。如若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那麼方纔豹子因腦袋昏沉從樓上摔下去,應該就是記憶復甦的徵兆。
文頃捶了捶胸,總覺得心口有些悶。
沒一會兒豹子便進來了,他的動作很快。他拎着木桶,步伐極紮實地走過來,桶裡的水幾乎沒有一絲晃動。文頃想要站起來端木盆,卻立刻被他制止,“我來就好,你坐着。”
文頃不做聲響,坐回牀沿,靜靜地看着他動作。
豹子不說話,只是悶着頭忙碌着。這下,文頃是真正肯定心中的想法了。
豹子先是伺候擦臉,文頃沒有推卻;可後來連洗腳都要幫忙,文頃就有些吃不消了。他這輩子還從沒有過這種待遇,豹子這麼體貼,反倒讓他發慌。
他不得不手忙腳亂地阻止着,“我自己來吧。”
豹子把洗腳布攥在手裡,終於捨得擡起頭來了,清亮的眼睛不再透着一絲傻氣和稚氣,他是真的恢復記憶了。也就是在這愣神的空當,豹子很利落地脫了文頃的鞋襪,雙腳立刻被浸泡進溫水裡。
雙腳被溫水包裹的瞬間,文頃覺得舒適極了,以至於他放棄了掙扎,任由豹子粗糙的手掌摩擦着他的腳面。
文頃忡怔地看着他細緻地動作着,失憶時的豹子從來不會想到要爲他洗一次腳,但這可能也意味着,這是最後一個聚在一起的晚上,所以給予了特別的待遇。
“是不是明天要走了?”文頃脫口問。
豹子低着頭,手卻沒有停下,他知道文頃已經看出來了。他說:“我沒想過要走,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所以,你就替我洗腳?”
豹子不說話了。
文頃有點想摸他的頭,不過忍住了。他心頭透着濃烈的歡喜,忖着,白霄可能只是從一隻愛撒嬌的豹子,變成了一隻不善表達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