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豹城要舉國大遷,這道政令一頒佈下來,全城都轟動了。這轟動裡,有喜悅,也有擔憂,有老一輩的喋喋不休,也有偏激者的粗魯謾罵。
王怎能不知道城民的心思,有些人寧死也不肯走,有些人則會慶幸他們的統治者終於開竅了。
他坐在羣臣議事的大殿裡,面前擺着屬於白豹族的疆域圖,一陣陣的咳嗽從他嘴裡噴出來。這個大陸,唯一一個白豹的王國,將在他的手上付之一炬。他在做出這個決定前就知道,一旦大開城門全城遷移,以後他將再也沒有能力重建一個國家,白豹族將變成一盤散沙。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自己不會成爲千古罪人,他不必用全城人民的性命做擋箭牌。
小豹子坐在門口,耷着腦袋不敢進去。這幾日文頃與小豹子廝混,對這小傢伙的行爲舉止瞭解得一清二楚。現在這副狀態,儼然顯示着兒子對父親的擔心。
文頃在小豹子面前蹲下來,“進去哄哄你的父親,他需要你的安慰和支持。”
小豹子側過頭來看他,那雙綠葡萄般的眼睛特別真誠。
“去吧。”文頃輕輕推他一把。
小豹子進去了,儘管他還不會說話。不過很快,他又跑了出來,在門檻上很滑稽地絆了一跤,朝着文頃嗚嗚地驚恐叫着。
文頃看出事情不對,進去之後才發現,王已經倒在地上了,胸口起起伏伏,嘴角正有鮮血溢出來。
文頃趕緊說道:“王子,去叫御醫。”
小豹子快速地跑開。
文頃將王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來,我扶您起來。”
王勉強支撐着身體,嘴裡的鮮血像決堤了一樣。
文頃看得心驚,他感覺王的氣息已經越來越微薄,比起幾日前初見時的模樣,早已判若兩人。他一隻手環過這男人的肩,才發現做工精細的王服下,身體竟然枯瘦如柴,甚至連男人該有的體重都不具備。
“我啊,大半個身體已經躺進棺材裡了。”
“別這麼說,白豹族還需要您的統治。”
王露出豔麗的慘笑,“你別安慰我了,我是塊什麼料,我的父王早就評價過。國破、家散、身死,便是我的命運。”
文頃靜靜看着他,臉上已毫無血色。
王緊緊拽着他的手,“我有樣東西要給你,你替我……替我轉交給白霄。”他的手伸到脖子上,慢慢從那裡牽出一個物件來,一塊緋紅的豹形玉佩。
“這是……”
“白豹族的族章,最高權力的象徵,只要戴着它,天下間任何白豹族的族人見了,都要俯首稱臣。”王說道,“你替我解下來。”
文頃看着那塊玉佩,眼中的顏色稍稍有些變化。
王的指甲幾乎扣進文頃的肉裡,“你一定要替我轉交給白霄,這是他應得的。”
文頃看着王逐漸暗淡的眼睛,“恕我冒昧,您爲什麼如此看中白霄,王子不是更有資格擁有他?”
王慢慢閉上眼睛:“有些秘密,讓我帶進棺材裡吧。”
御醫跌跌撞撞跑進來的時候,大殿裡早已沒有文頃的身影,王端端正正坐在椅榻上,雙手搭在扶手處,閉着眼睛,衣冠端正,神情安詳。
御醫滿頭虛汗,輕聲走上前,一手搭在王的脖間,幾下深呼吸之後,他像受到驚嚇般連連倒退,一下子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
瀕臨戰事,王的葬禮遵從節儉。可惜的是,他似乎得不到全城人民的哀悼了,滿目的蕭條和鋪天蓋地的風沙,成了僅剩的送別之禮。
白霄帶領的一衆武將和精銳部隊,正在前線作戰,消息還沒有傳過去。王城裡有一部分待命的部隊,還有一些文臣儒將。在沒有任何指示之前,他們不敢擅作主張。
文頃坐在王城主殿之內,這裡雕樑畫棟,富麗堂皇,他甚至可以想象曾經羣臣晨議時的熱鬧場面。不過幾十年或者幾年之後,這裡將被無情的風沙淹沒,再也找不到當年繁榮的蹤跡。
文頃將王轉交給他的玉佩纏繞在手腕上,他已經在這裡靜坐沉思了許久。
“有人在嗎?”他忽然道。
一會兒,一個侍者模樣的人從殿外走了進來,躬身道:“不知文頃閣下有何吩咐。”
“還真有人在。”文頃笑了笑,卻沒有多少吃驚的意味,“你,讓所有大臣到大殿來,說我有要事要商議。”
侍者微微擡起頭,似乎看到了搖晃在文頃腕間的掛墜,他道了聲是,很快退步出去。
集聚而來的大臣沒有哪個說三道四的,原來這玉佩真如王所說,有着讓所有白豹俯首稱臣的能力。文頃不由想起白霄來,不知那人站在自己面前會是一番什麼態度。他想着想着,竟笑出了聲。
衆臣詫異地看過來,手心裡皆是出了把虛汗。
文頃環視了一圈,司書竟也過來了,只是那人顫顫巍巍的,似要睡過去了。
文頃說道:“今日把大家叫過來,只想說兩件事。第一件,王過世的消息要嚴密封鎖,別讓前線的衆將知道,以免亂了軍心。另一件,便是請各位化妝成普通城民,去王城之外,扮演安居樂業的百姓,當然衛*的所有將士兵卒也包括在內,人數越多越好。”他掃了一眼羣臣,“我要說的便是這些,如果沒什麼異議,衆位可以離開了,衛*軍長留一下。”
話音落下,竟是許久未有人踏出一步。
“怎麼,有問題?”
沒有人說話。
文頃看着低首垂耳的衆人,心中已明白大概,“我知道衆位心裡對我不服,奈何王死前將整個白豹族的命運託付給我,我怎麼樣也不能袖手旁觀。”文頃揚了揚手腕。
“我若是愛慕權勢冷性冷情的人,便不會站在這裡與衆位解釋。我只想告訴大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白豹城考慮,爲了這場戰爭考慮。當然了,如果你們當中有人爲了保命想臨陣脫逃,我也不會阻止。我一個外人,本來就沒什麼理由約束大家的行爲,你們要走要留,我都不會有半點微詞。只要你們認爲自己所作所爲對得起過世的王、對得起在前線奮戰的將士,我會很高興地代替王成全你們。”
似乎還是沒人敢說話,不過眼神之間已經開始有些猶疑。
這個時候,不知誰打了個哈欠,用頗爲沙啞的嗓音道:“老人家我,是早就想去體驗一下普通百姓的生活了,這是個不錯的機會啊。”
司書哈欠連連的聲音雖然慵懶,卻透着深意和他的立場。作爲元老重臣,他的話怎麼說也是有些分量的。
如此一來,其他人自是不敢說什麼煞風景的話了,紛紛表明立場,以示願意配合。
這樣的結果多多少少也在意料之外,文頃並沒有對這幫孱弱文痞抱有太高的期望,若有半數的人通過,已算是較好的結果。如今不僅達到了半數,甚至全票通過,文頃自是寬慰和驚喜。他沒想到司書在白豹族的言行這般有分量,更沒想到的是他會站在自己這邊,文頃無疑得到了一個有力的幫手。
之後,衛*軍長留了下來,其他人紛紛散去。
文臣們雖口中答應,心中仍有些不甘,等級觀念在他們心中根深蒂固,於他們而言,這副身體生來就該是被侍奉被伺候的,如今卻要穿着粗糙的衣衫到下等民衆的生活區去,他們怎麼可能立刻就接受。即便只是扮演,也讓他們覺得備受折辱。
“司書大人,爲什麼您要站在一個外族獸類一邊,看他頤指氣使的樣子,以爲自己戴上了族章就是王的代言人了,實在太過放肆。”一位文臣赤紅着頗爲憋屈的臉說道。
“是啊是啊,您到底是怎麼想的?”其他人也湊過來。
司書掀起皺巴巴的眼皮瞅了他們一眼,然後盯着方纔率先發牢騷的人說道:“這些話你剛纔怎麼不說,現在倒是放起馬後炮了。”
“那……那不是因爲他有族章嗎,我們哪敢忤逆?”
司書的鼻子噴出一股濁氣,“那你倒是說說,現在在王城之中,除了他,誰戴上那枚族章比較合適?”
“這……這得容我好好想想。哎,您不就可以嗎?”
衆人皆附和。
司書摸摸自己的鬍鬚,對這等說辭沒有一絲欣喜,“怎麼你們這羣人,把種族的命運寄託在我這個老骨頭身上,當真讓我失望之至啊。”他長嘆一口氣,甩着袖子往前走。
後頭一大幫人跟上來,七嘴八舌地解釋着他們的想法,但說來說去,無外乎一句話:不想讓外族插手本族之事,司書資歷最老,最有資格擔當起王的代理人。
老頭子忽然頓住腳步,回身便朝離得最近的人扇了一巴掌。他雖一把老骨頭了,教訓人的力氣可一點不小。
走在前面的人,臉一下子撇到一邊,頗爲吃驚地盯着某處,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
在場其他人也頓時愣住,方纔想要說出口的話現在都生生咽回了肚子裡。他們震驚地望着司書那彷彿要硬成石塊的嚴肅臉龐,變得束手束腳起來。
“你們這羣不識相的,偏要我說出大實話嗎?”儒雅的司書大人開始噴唾沫星子。
他指指其中一人,“附耳過來,我只告訴你。”
那人左右看看,一副不敢確定的樣子。當確定是自己無誤後,終於小邁着步子走上前去,“司書大人,您說。”
老人在那年輕人耳邊咕嚕嚕一陣,年輕人的臉色霎時由紅轉白。片刻之後老人離去,只留年輕人獨自呆立當場。
衆人紛紛向年輕人詢問司書大人到底說了什麼,那人好久才轉過身,卻也學着司書的模樣道了句:“附耳過來,我與你們說。”
是夜,王城之中所有文臣和武官包括男女侍者,都自動自發地穿着平民的衣衫,悄無聲息地離開王城,開始到平民區假扮普通人生活。
文頃驚訝於他們的主動配合和做事效率,卻不知這裡頭的奧妙。
小豹子失了父親,已經連着好幾頓沒有進食,再這樣下去,他肯定要活活餓死。在長身體的年紀,文頃自是不忍心放任不管,他對可愛的小動物總是有股難以言喻的喜愛,當然小豹子與普通小動物有着天壤之別。
文頃來到小王子房間的時候,那小傢伙正躺在地上挺屍。來之前,文頃特地去廚房拿了些食物,新鮮的,還透着香味。
他用筷子夾起一小塊肉,在小豹子鼻子上邊晃來晃去,“小小白,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新鮮的肉骨頭哦,再不吃就吃不到了哦。”
小豹子翻了個身,無視了他。
文頃也不惱:“你要是不吃,那就我吃了,到時候別怪我不剩給你。”
小豹子的耳朵動了一下,不過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反應。
文頃覺得,可能食物誘惑不了他,他想了想,忽然眼光瞥到手腕上的玉佩,他心下一笑,有了主意。
“小王子,轉過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不看,你可要後悔一輩子的哦。”
小豹子沉默了一會兒,吧嗒翻了個身,算是很給面子了。
文頃舉起右手,在小傢伙面前晃了晃,玉佩隨着手的動作划着簡短的弧度。
小傢伙虛眯着的眼一下子睜大了,他緊緊地盯着那塊玉佩,隨着它的晃動而移動眼珠。
“你的父親沒有走哦,他還在這裡,只是忽然變小了。”文頃指指玉佩,哄小孩他還是會的。
小豹子一骨碌坐起來,終於象徵意義地發出嗚嗚兩聲,忍不住用爪子去撓那玉佩。文頃立刻將手收回來,再順勢端起飯碗,“不吃東西的話,我不讓你碰他哦。王說了,他要在這裡面呆很長很長時間,等你長大了,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他再出來。所以,知道該怎麼做了嗎,小傢伙?”
小豹子果真信以爲真,嗚嗚地喚着想要吃飯。
文頃將碗推到他前面,“慢點,別噎着。”他只希望,這個善意的謊言不要傷害這小豹子太深。不過十多年之後,誰知道又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呢?
……
白豹城的城樓之上,已經沒有守城的士兵了,夜色裡,似乎還有一個男人在這空蕩蕩的壁壘上閒逛。說是閒逛,一點也不爲過,他沒有武器裝備,只有一身寬大的長袍,長袍上的帽子將他的頭整個遮住。他大膽地吹着口哨,哼着小調,因爲實在不會有人聽到,這裡太過冷清了。
他哼着哼着,竟然站到了城牆之上,可他好像還嫌這角度不夠高,竟然踮起了腳。他好像在瞭望什麼,不過除了一望無際的沙土,他什麼也沒看到。
一陣疾風,吹落了他的帽子,紅色的頭髮瞬間揚起來。
赤獅王已經在這裡等了三天了,白豹城都快要搬空了,他的兵卻一個都沒有看到。他有些失落地躺在冰涼的石板上,無所事事地數着星星。這幾日藏在城內,他見到了不少稀罕事,城民的大規模出走,還有豹王的落魄葬禮。但他仍然認爲,王城之內有個強大的人在坐鎮。要不然,他的先頭部隊不會到現在還杳無音信。
赤獅王已經要膩歪了,他決定去王城之內查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