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頃將衣服一件件穿上,室內旖旎的溫度在發生方纔那一幕後漸漸冷卻。想到他那位素未謀面的父親,文頃不由皺起了眉頭。
雖然文頃早已自我代入認爲自己就是這副身體的主人,但事實上,這副身體原來具備的很多記憶都丟失了,其中就包括奇穆與他的父親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以前文頃老是做夢,夢見那個略顯落寞又意氣風發的男人。這些夢其實就是記憶的一部分,可惜現在,他已經與這些夢成爲絕緣體了。尤其是在過了轉化期之後,他的大腦像被洗滌一樣,存儲其中的都是自己的意念和過往,奇穆殘存的意識,再也不會入侵他的大腦。他的靈魂就像解放了,獲得了徹底的自由。
文頃對於他這個名義上的父親沒有多深的感情,所以此刻突然出現,驚訝多過於驚喜,甚至還有些隱隱的擔憂。他怕那男人攪亂他的生活,同樣怕他揭穿自己,更怕他用三言兩語就把白霄唬弄住。文頃清楚白霄對他的尊敬之情,那不是幾句話能夠說清。他只希望一切能往好的方向發展,希望自己的擔憂都是多餘的。
……
星夜下的追逐很快就有了結果,王城已經沒有多少人在駐守。兩個大男人,如此動作鮮明而誇張地在屋檐之間一追一逐,已經引不起多少人的注意。或許除了白霄和文頃,還沒人知道王城裡頭出現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跑在前頭的身影最終停了下來,其實白霄是沒什麼能力能夠追上他的,實在太快了,幾乎捉摸不透行動的軌跡。若不是那身影自行停下,白霄還真沒信心把他逮到文頃面前。
“真是好久不見了,”白霄一點點向他靠近,口中吐出那個沉寂在心中好多年的名字,“奇刃。”
前頭的身影不爲所動,沉默到白霄以爲他又要耍什麼花樣了。就在白霄疾走過去準備直截了當抓住他的時候,那人卻忽然朝天笑了數聲,帶着成年男人特有的渾厚嗓音說道:“臭小子,膽子不小啊,連我的兒子你也敢下手。”
白霄赫然停住腳步:“原來你真是奇刃。”
男人轉過身來,風吹落了他的帽檐,略顯蓬亂的長髮灑出來,那張佈滿胡茬的臉在凌亂的髮絲裡顯得異常嚴肅,透着冷光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輕人,“是誰允許你這麼做的?”
沉悶的質問有股無形的氣壓。
白霄抱以一聲冷笑:“這麼多年了,你可總算出現了。說到奇穆,我倒是想問問你,如果你的兒子連種族的姓氏都丟棄了,你覺得他是怎麼看待你這個父親的?”
“你什麼意思?”
“奇穆現在不叫奇穆了,他有個更好聽的名字,文頃。”風吹得白霄的衣袍獵獵作響。
“你這是在向我挑釁?”
白霄上前一步:“你有什麼資格當文頃的父親?”
兩人間的氣流頓時變得微妙起來。
“小子,別忘了當初是誰救了你的命,你就這樣報答我?”奇刃眼中寒氣更甚。
白霄道:“我知道你在氣憤什麼,或許還有一件更讓你氣憤的事。”他拉扯出脖子間的虎形掛墜,勾起嘴角揚了揚,“你看,文頃信任我到何種地步。”
那玉佩在空氣中搖搖晃晃,奇刃的目光只是驚鴻一瞥,很快憤怒的顏色在他臉上顯示出來,就像一顆尚未點燃的炸彈,只要一點點火星子,就徹底崩壞了他原本具備的模樣。
憤怒讓白霄覺得周身都環繞着逼人的氣壓,正當他以爲面前的邋遢男人要與自己揮刀相向的時候,奇刃卻忽然咧起嘴來冷冷發笑。這笑可一點沒有讓人心情舒暢的成分,它依舊帶着某種類似壓抑的情緒。
白霄知道自己成功激怒了這個老男人,任何金銀財寶都無法讓他留下,唯有不甘心和捨不得。
奇刃伸出厚實的帶着粗糙繭子的手掌,“把它交給我,那不是你該佩戴的東西。”
白霄卻道:“有本事你就來搶,文頃送我的東西我豈是說給就給。”
奇刃冷哼一聲,“不自量力。”
白霄不惱,只道:“你以爲我還是以前那個任人欺負的毛小子嗎?就算你來搶,也不定能搶得到。”
“果然翅膀硬了。”奇刃堪堪說完,便在眨眼之間沒了蹤影。細微的風聲流轉,白霄才發覺,男人已行至自己跟前,他護住玉佩的動作沒有多大作用,手掌覆上去之時,已是撲了空。
“說大話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玉佩已晃悠在奇刃指尖。
該顯示出的急躁並沒有出現在白霄的臉上,倒只是微微一笑:“族章,你自己去交給文頃吧。”便轉身離去。
情況陡然變得奇怪起來。
奇刃似乎意識到哪裡不對勁了,要他自己交給兒子,不就是意味着自己得去親自見他一面嗎?自己這副樣子,天哪,這不是存心丟了老臉。
“不不不,小子,你不能把這事交給我做。”奇刃幾步上前急於還回去,豈料白霄左躲右閃偏偏不讓他接觸身體。看眼前這副情景,方纔白霄哪是沒能力丟了族章,分明是有意爲之,目的就是想讓奇刃與文頃有機會見上一面。
白霄在遠處站定:“你爲什麼不想見他?怕丟不起這個人?”
奇刃極力辯解:“你懂什麼!”那張飽經風霜的中年男人臉上,竟隱隱約約顯示出了一絲急躁和害羞。
白霄雖是不解,卻也不敢忘了答應文頃的事,他是定會讓這老頭子心甘情願出現在文頃面前的。
奇刃盤腿坐下來:“小子,我問你,他爲什麼不願意叫奇穆,就那麼討厭我起的名字嗎?”
白霄攤攤手:“跟人打架時心血來潮取的名字,就算是我,也會毫不猶豫改掉的,實在沒什麼價值。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我建議你親自去問問他,畢竟這麼多年沒見了。”
奇刃看着掌中玉佩,忽然有點後悔方纔的舉動,年紀這麼大了,竟然還沉不住氣,這下可好,他要怎麼面對長大成人的兒子。他摸摸自己滿臉的胡茬,再抓抓自己亂糟糟的頭髮,似乎指甲縫裡還能摳出黑色的污泥,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他要是以這副樣子出現在兒子面前,他敢保證自己都不敢擡起頭來。
“要是嫌自己髒,王城裡自有地方讓你清洗。”
在奇刃看來,這儼然不是清洗的問題。
“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文頃不會不認你。”
“我知道他不會不認我,我知道的。”可是心中有結,一直無法解開。
強大的男人遇到了人生中最難解的問題,他不敢面對那個從小便失去母親又疏於照料的孩子,雖然此刻他真想抱抱他,用手測量一下他長多高了,可心中的那片陰影像急促的電流時刻刺激着他,讓他面對孩子便無地自容。
奇刃站起來,最終選擇將玉佩放在方纔還盤膝而坐的地面上,“我不會去見他的,你把族章交給他。”他抖了抖黑色斗篷,拉上帽子準備離開。
“等等。”白霄見情勢不對,欲要追上去,奈何奇刃動作迅速,就如驟然過境的強風一般,轉瞬便已失了蹤跡。
……
文頃幾乎喝光了一壺茶,終究沒有離開房間的動作。他腦中在思索着奇刃與自己見面之後一系列可能出現的情況。他不希望這個名義上的父親打亂他的步調,他必須做好準備防範於未然。
白霄回來了,神情有些落寞,文頃下意識朝他身後望去,然而除了白霄本人,再無其他。
“他呢?”文頃試探着問他。
白霄的眉頭漸漸蹙起來,許久才道:“他跑了。”
“你沒追上他?”雖然文頃巴不得他追不上,但他還是要裝模作樣顯示一下自己的惋惜。
“我追上他了,又讓他跑了。”白霄攥緊了拳頭。
文頃拍着他的肩膀:“沒事,他不想來你逼也沒用。”思忖一會兒後,他又問,“你跟他說上話了嗎?”
白霄道:“說上了,”他擡起頭來,深深看着文頃的眼,“他對我們的關係,沒有預期中那麼好。”
文頃似乎料到這種情況,沒有多麼訝異的反應,反倒說:“不管他怎麼想怎麼說,如今木已成舟,他還能棒打鴛鴦不成?”
“如果他硬要……你該知道,我不能給你生個孩子,這是作爲一個長輩最不能容忍的事。”
文頃卻道:“這有什麼無法容忍的,他年輕時到處沾花惹草,欠下一屁股風流債,對我、對我母親都不管不顧,這才真叫無法容忍。”
黑夜裡,黑衣男人無端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對着夜空落寞地嘆了口長氣。
“青和,我該拿什麼臉面去見你我的孩子。”
黑衣男人忽然回憶起他生命中這個重要的人來。被他喚爲青和的人正是奇穆的母親,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並不長,甚至奇刃從未想過要給他一個名分,但是在奇刃的生命裡,這個人的分量遠比那些鶯鶯燕燕重要得多。
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的奇刃還沒有得到族長的認可,他只是父親衆多子嗣中的一個,每日放浪形骸,沒個正形。他對族長的位置沒有半點興趣,倒是對美人好酒極是熱衷。
他記得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美好天氣,族中來了和親的隊伍,對象是爲大哥準備的——住在山下的白虎族旁系分支,有一半的血統來自於其他野獸。
和親的隊伍異常龐大,奇刃站在山頭觀看,可以瞧見曲折蜿蜒的山路上,零零散散都是紅裝豔裹。樂器的伴奏極是動聽,山中的鳥兒都跟着和鳴。
奇刃對未來的嫂子自是沒什麼興趣,他痞氣地咬着根草,只在和親隊伍裡,搜尋着一些入得了眼的美人。
奇刃的壞名氣在整個白奏山都很有名,不管山上山下,都會對奇家三公子的爲人有所耳聞。雖表面上不敢嗤之以鼻,背地裡早就唾棄得一文不值。
白虎族旁系本來與白虎族已經沒什麼實質性的關係,他們的血統不夠純正,沒有躋身本族族譜的權力。不斷的血統融合,使他們成爲一支奇特的種族,獸化時的樣貌也多種多樣,甚至一些族人也能在繁衍後代的大事上根據需要亦男亦女。
父親也曾爲奇刃選過一些貌美的女人,想用愛情來收收他的心,奈何奇刃看膩了那些胭脂俗粉,別說真心,連假心假意也不見得能裝出來。
奇刃思忖着換換口味,或許能在這和親的隊伍裡找到看得上眼的。
那日舉族盛宴,好不熱鬧,主人賓客皆是觥籌交錯,喝得酩酊大醉。
奇刃只喝幾口,便在人羣中鎖定了目標,他歡喜地丟下酒盞,隨着那人走出門去。
那人似乎有了些許醉意,走起路來都有些明顯的晃悠,儘管從身後看,他在努力維持不東倒西歪的身形。
束在腦後的長髮有些散亂,那身白色的長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肩上,每走一步便落下幾分,撩撥得奇刃心神凌亂。
眼瞅着有人要上前扶他一把,奇刃快走幾步,搶了先機。
手搭上他的肩膀,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明明是個男人,奇刃卻無法把他當成一個男人。那肩膀並不寬厚,骨骼分明,似乎用力捏一下便會出現一塊淤青。奇刃一手扶着他的手臂,一手貼着他的背,攙着他往外走。
男人微紅的臉緩緩側過來,泛着酒光的脣輕聲道了聲謝謝。
奇刃雖沒喝多少酒,此刻卻也無法保持清醒了。
“能爲我倒杯水嗎?”他只聽到旁邊這樣一個略帶男子粗實嗓子的聲音。
如今奇刃每每想起,都覺得那時的光景多麼美好。他與青和的邂逅只源於自己的好色之心,但青和是個聰明的人,也是個敢愛敢恨的人,他爲他們以後的相遇製造了無數巧合,直到自己徹底淪陷。
奇刃越想越覺得腦中凌亂,越覺得無顏面對奇穆。可他又不願這般草草離開,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再躲進那孩子的房裡,悄悄看他一眼。只一眼,應該不會露出什麼馬腳。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屎忙屎忙,實在來不及兩頭更新,決定先更完這篇再去寫《嫖盡渣受》,讀者大大們等得辛苦了,抱歉……